大明只可以有一个一言堂,那就是皇帝。
而徐阶现在一呼百应,风头太甚,令嘉靖帝深为忌惮。所以,纵使通倭的证据确凿,嘉靖帝也迟迟没有下令如何处置严世蕃。
嘉靖帝很矛盾,一方面,严世蕃的胆子已经大到用白莲教和黑眚的幌子来刺杀裕王——奶兄陆炳虽然没有明说严世蕃突然发放拖欠三年裕王的俸禄、景王的白鹿观的大火道士全部烧死和裕王在破败的裕王府遭遇“白莲教”用假黑眚刺杀这三件事有什么关系,但是多疑的嘉靖帝一看明白是何意了。
嘉靖帝虽然讨厌裕王,但是大臣要协助景王谋杀裕王,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管,我的儿子,我可以随意折磨他,但是外人要碰他,那就是无视皇家的尊严。
皇帝怀疑一个大臣,根本不需要证据确凿,他只是缺一个契机。所以徐阶列举严世蕃三条罪状,恰好撞到了嘉靖帝心坎上,乘机把严家父子连根拔起。
但是另一方面,徐阶的风头太盛了,将来又是一个严嵩,这让嘉靖帝很不舒服。如果杀了严家父子,朝政就是徐阶的一言堂,要架空我这个皇帝。
遇事不决,修仙练丹的嘉靖帝喜欢搞迷信活动来帮助自己做决定。
蓝道行的丹药害死了奶兄陆炳、被嘉靖帝凌迟处死之后,嘉靖帝不再独宠任何一个道士了,西苑里有蓝田玉、胡大顺、罗万象等等道士随时待命。
嘉靖帝要蓝田玉和罗万象两个道士用扶乩术问神仙们这件事该怎么办。
扶乩是占卜之法,就是在簸箕里堆上沙子,在上面架起两根根子,两根棍子下方悬着一支笔,然后由两个道士一左一右操纵两根棍子,笔在沙盘里画出符号或者写出字,给予上天的指示。
嘉靖帝沐浴更衣做法事,问道:“自打朕继位以来,天下为何总是不太平?南边闹倭寇,北边蒙古频频犯边,内有白莲教作乱,一刻都不得安宁。”
蓝田玉和罗万象操纵棍子,在沙盘里写到:“奸臣。”
这两人深知帝王的心意,反正不能是皇帝的错,错就错在大臣或者是女人。但是他们两个不敢得罪盛宠的尚昭仪,所以只写“奸臣”。
嘉靖帝又问:“既然神仙们认为是奸臣作乱,为何不降下天谴,惩罚奸臣?”
两个道士又写道:“皇帝乃是天子,天子锄奸。”
刚好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把最新的奏疏搬过来给皇帝预览,嘉靖帝随手打开最上面的一本,正是御史邹应龙弹劾严嵩严世蕃的奏疏。
嘉靖帝觉得,这是天生的神仙们给他的启示,于是下令,将严家抄家,家产充公,勒令严嵩严世蕃父子立刻离开京城,贬回原籍江西原州府。
黄锦去严家传抄家圣旨,严家父子当场被剥了丝绸衣服,只穿着粗布囚衣,被押解到囚车上,即日就要送到通州港,坐船从京杭大运河南下,然后经过长江时再一路往西,到江西老家。
严绍庭一路跟随囚车到了通州港,严家父子登船之时,严世蕃对儿子说道:“你去投奔岳家,好好当陆家的女婿,不要管我们的事情了。只要你们过的好好的,我和你祖父就心无挂碍。江西老家祖坟那里还有祭田祭屋,不属于抄家之列,我们有房子住,有粮食吃,你不要担心。”
话音刚落,一艘大官船靠港,一群人嘻嘻哈哈的下了船,为首那人居然是半年不见的陆缨。
陆缨身边有个俊秀的少年,穿着目前京城正流行的骚粉色襕衫,左手拿着一炳羽毛扇,右手举着一炳遮阳的油纸伞,抱怨着天气,“京城的夏天又闷又热,太阳还毒,把我的皮肤都晒黑了,还是江南好啊,尤其是兴化城,天天下雨,凉快的很。”
第179章 常羡人间琢玉郎,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
那粉色襕衫少年, 颜如玉、眼似漆,阳光穿过一把樱花飞舞遮阳油纸伞,更神衬得他粉面桃腮。
常羡人间琢玉郎, 万里归来年愈少, 微笑, 试问京城好不好?却道, 要把我的皮肤晒黑了(注1)。
正是汪大夏, 他出走半年, 归来……添了几分少女感。
陆缨也是半年不见,归来……脸上有疤, 仍是少年, 只是多了几分彪悍之气。
汪大夏手中的遮阳伞往右边倾斜, 大半个肩膀都在太阳暴晒之下, 倒是把身边一个青衣素颜、戴着孝髻的寡妇遮得严严实实, 所以看不清她的相貌。
但是严世蕃猜测这个寡妇应该就是魏采薇了。
从汪大夏抱怨天气的话里来看,原来消失大半年的三个人去了江南,也恰好去过兴化城。
这让严世蕃猛地醒悟过来:罗龙文失踪、五千两黄金出现在倭寇巢穴, 一定是这三个人捣的鬼!
严世蕃肠子都悔青了:我当初就不该听忠诚伯的话,放过了汪大夏这个臭小子!景王做的对,小寡妇是个祸害, 必须死!可惜那个臭道士没能弄死她。
还有陆缨——
严世蕃气急败坏,快步走过去,唾沫横飞的质问陆缨, “你还有脸回来!你回家之后,有何面对你的二姐和外甥!”
在官船上航行了一个多月,几乎与世隔绝,他们只晓得徐阶取代了严嵩成为内阁首辅大臣, 严家要倒台了,但是没有想到会倒得的如此之快。
直到上岸的时候,陆缨三人都没有注意到码头上两个穿着囚服、一胖一瘦两个老人是严世蕃和严嵩父子两个。
甚至都面对面走过来,也没有认出眼前的囚犯是谁。人在落魄之后,相貌气质都会发生变化,严嵩本来就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以前红光满面像个寿星翁,现在须发灰白、脸色黯淡,眼皮耷拉下来了,把眼睛遮得只留下一条细缝。
而严世蕃差不多暴瘦了二十斤,缩水了一圈,甚至勉强能够看见他有脖子了,两队宿敌纵使相逢应不识,面目全非。
一个老囚犯突然对陆缨咆哮,陆缨先是莫名其妙,然后看到了来拉走父亲的二姐夫严绍庭,这才意识到老囚犯就是严世蕃。
汪大夏反应过来了,他先将魏采薇往身后一扒拉,然后将手中的油纸伞当做盾牌横在严世蕃和陆缨之间,“你们严家丢官,关我们陆统领什么事情?我们此去江南,是捣毁了白莲教的一大巢穴,我带回来的箱子里还有石灰腌的白莲教四大传头之一铁牛的人头,不信我拿出来给你瞧瞧。”
“大可不必。”严绍庭将父亲拉回去,“父亲,时辰已到,押解的人已经开始催促了,上船吧。”
严世蕃狠狠用眼睛挖了一眼三个人,“你们等着,总有一天,我严世蕃会重镇旗鼓,回来找你们算账。”
“算账?”一直沉默的吴小旗问严世蕃:“你还记得面具吴吗?他是锦衣卫看守火器库房的保管员。”
严世蕃眼神茫然,有些耳熟,但记不起来了,他害死的人太多了,面具吴渺小如尘埃。
吴小旗说道:“你们这些大人物把我们视为蝼蚁。蝼蚁也有父母子女,也有感情,我父亲死于你手,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了,祖母悲痛也一病去了,家里只有我孤零零一人。如今你们严家有今天,都是你作恶的报应,与我们陆统领何干?你要有脸指责别人,撒泡尿照照自己都做过多少亏心事!”
吴小旗一席话打动了魏采薇,她也何尝不是被严世蕃间接祸害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严世蕃连去年端午节刚刚弄死的面具吴都不记得了,当然不会记得十一年前惨死的姐姐。
魏采薇说道:“善恶有报,因果循环。你若依然执迷不悟,以为全天下人都对不起你、亏欠你,非要报复回来的话,相信我,你目前发配原籍的境地还算好的。”
严世蕃冷冷道:“你一个小寡妇,还敢威胁我?”
魏采薇说道:“我在京城静候你的结局。”
我们知道你们父子打什么主意,不就是指望景王将来夺嫡当皇帝吗?
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眼看着闹得越来越僵,严绍庭把父亲扯开,“走吧,祖父已经上船了。”
严世蕃登船,严绍庭给了押解的军人每人一个厚重如砖头般的的红封,“一路上拜托各位军爷照顾我的父亲和祖父,我祖父年纪大了,父亲体胖怕热,行动迟缓,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严绍庭是犯官之子,但也是忠诚伯的女婿,说话和气,彬彬有礼,押解的军人们不敢轻贱他,虚虚推脱了几次,勉为其难收下来。
等大船离开通州港,军人们偷偷打开红封一瞧:我滴乖乖!是一块约五十两重的金砖!
他们就是干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些钱。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军人赶紧把严家父子从潮湿闷热的船舱最底层升舱,升到了最高层第三层的大舱房里。
严世蕃得意洋洋的往床上一躺,笑道:“父亲,您总是嫌弃儿子是个财迷,只晓得赚钱。现在知道钱的好处了吧?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够东山再起,有钱——”
严嵩打断了儿子,“你别光顾着得意,皇上留我们父子性命,是担心朝中徐阶大权独揽,需要有人
牵制,不是因为你有钱,赶紧想一想下一步路怎么走。”
严世蕃从床上咕噜滚起来,“父亲,我已经想了两条路,第一,就是扶持景王继位,第二,如果景王是个扶不去的阿斗、皇上这一脉绝嗣,我们还有一条路可走——益王一脉就在江西,到时候,我们严家争一个从龙之功,照样风风光光的回到京城。”
益王朱厚炫是嘉靖帝朱厚熜的堂弟。嘉靖帝是因上一任皇帝正德帝绝嗣,皇室正统无人继承,按照无嫡立长的规矩,捡了个大漏,从湖北安陆的小藩王变成了大明皇帝。
如今,裕王和景王都没有存活的儿子,如果嘉靖帝这一脉也绝嗣,那么按照继承顺序,就轮到了益王这一脉,益王的藩地就在江西建昌府。
严嵩父子被发配原籍江西,正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实在不行,就干脆另起炉灶的法子,只有严世蕃这种鬼才才想得到,并不拘泥于景王一人。
严嵩恍然大悟,对儿子说道:“看来你脑子里还是有点东西,装的不仅仅是钱财。”
这一边,严家父子满载着东山再起的希望回到江西老家,这一边,陆缨等人踏上了回京城的归途。
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汪大夏送陆缨回陆府。
陆府还在守孝中,汪大夏把风骚的粉色襕衫脱下来,换了一身素服,轻佻的眼神也变得稳重了,往丈母娘喜欢的样子打扮,比陆缨还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吃软饭的。
尴尬的是,二姐夫严绍庭也正好同路返回,在门口相遇。
陆缨问心无愧,眼神不躲不闪,道:“二姐夫先请。”
面对这个彪悍的小姨子,严绍庭心情复杂,说道:“上一辈的事情,我们晚辈管不着。为了避免有人在你二姐姐耳边闲言碎语,我明天会带着你姐姐还有外甥去三里屯里住,安心读书。”
陆炳的长眠之地,陆家的祭田祭屋都在三里屯,是一块清净之地。
陆缨回家,李宜人看到陆缨脸上醒目的疤痕,抱着女儿大哭不止,将近日承受的压力统统发泄出来,“你可算回来了。”
汪大夏扑通跪下谢罪,“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陆统领。”
陆缨说道:“不管他的事情,都是白莲教太过猖狂,此次我们能够全能全身而退,汪百户从中斡旋(牺牲色相),功不可没。”
李宜人见这对有情人互相维护,便知汪大夏没有因陆缨破了相而嫌弃,愈发喜欢这个准女婿,还特地留了他吃晚饭。
晚宴上,男人一桌,女人一桌,汪大夏坐在严绍庭的下手,和汪府两个男丁陆绎、陆彩一个桌子,丧期不便谈笑,也不能喝酒,寂然饭必,一顿饭吃的很是沉闷。
汪大夏应付了一顿饭,拍马赶回北城,过家门而不入,径直来到了甜水巷魏采薇的家,此时京城正值满天柳絮,骏马奔腾之时,卷起千堆雪。
汪大夏从后门进,魏采薇坐在院子里乘凉,刚切开了一块西瓜,就等着他来,石桌上还放着一锭五十两银子的元宝。
汪大夏不请自来的坐下吃瓜,“这银子是什么回事?”
魏采薇拿出一张租房契约,“租约今天到期,我要续租一年,这是今年的租金。”
一年匆匆过去,一年前的今天,汪大夏这个纨绔拒绝把房子租给魏采薇,要把她赶走。
一年后,魏采薇不仅没有走,汪大夏还把自己的心赔给她了——身体还有两年半。
汪大夏把元宝往魏采薇这边一推,“不行,这么好的地段和房子,我要加点东西。”
魏采薇:“加多少?”
汪大夏扑过去,加了一个绵长的、西瓜味的吻,“成交。”
第180章 天上掉下的大馅饼
房租只涨了一个吻, 良心价了。遇到这种好房东就续租吧。
那五十两的房租汪大夏最初还不肯收,魏采薇说道:“将来你我成婚,我不想和公公还有小叔子一起住, 你攒够结婚另立门户买房子的钱的了吗?”
远远不够。汪大夏不说话了, 默默收下租金。
汪大夏回家, 他大半年音讯全无, 汪千户几乎以为他死在外头, 见长子回来, 又是怒又是喜,破天荒忍住没有骂他这半年死那去了, 要他去祠堂里给生母和祖宗们上一炷香。
木指挥今晚在北城兵马司当值, 闻言汪大夏回来了, 当即要手下代值, 赶到汪家, 一见面,就把汪大夏紧紧抱在怀里,“你这孩子半年不见, 都长的比我高了。”
木指挥抱够了才放手,上下打量,“还比以前更俊了。汪千户, 我就说这孩子将来差不了是,定能出人头地。”
汪千户习惯性的谦道:“哪里哪里,也就一张脸还过得去。”
人比人, 气死人,从汪千户和木指挥的反应来看,好像木指挥才是他的亲爹。汪千户就是个恶毒后妈!
汪大夏心下恼火,嘴上却没心没肺的说道:“父亲猜的很准, 儿子这次在外头做事,主要靠的就是这张脸,靠脸立功、靠脸吃饭。”
一路上男扮女装,还色诱明王,肚子里的孩子有三个爹,若长的一般,干不出这种事情来。
这下轮到汪千户恼火了,“你这个——”
“孩子大半年没着家,还站着说话作甚,我们喝茶去。”木指挥熟练的冲出来当和事佬,一左一右拉着父子两个走出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