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凌晨,秋雨初歇,红叶满阶。
汪大夏这三年一直早起去锦衣卫当差,从不睡懒觉,已经成为骨子里的习惯,昨晚汪小夏试剑,试得累极了,还是准时醒过来。
汪大夏将缠绕他脖子上的青丝拨开、压在小腹上的光腿也撩开了,悄悄起床,怕惊醒累极了的未婚妻,连鞋子都不穿,就穿着袜子,抱着鞋子走出房门。
走到门口,突然觉得不对。
晚上行夫妻之实,早上不见人影,好像不是大丈夫作为。
所以,汪大夏去了隔壁书房,提笔写了几行字,放在卧房的梳妆台上,压在胭脂盒下面。
汪大夏下了楼梯,才穿上鞋子,出了门,在鼓楼西斜街找了家馆子,要了一碗腰花面,昨晚试剑三次,得好好给汪小夏补一补。
正好晚上夜巡的木指挥收队,请大伙吃早饭,看到汪大夏埋头吃面,“早饭怎么不在家里吃?跑外头来了?”
汪大夏闻言,差点噎住了,“哦,我昨晚没回家,锦衣卫临时有事,我办完刚回来,饿了,就进来吃点东西。”
木指挥说道:“定亲不能多给两天假吗?你们陆统领也太严格了。连定亲晚上都不放过你,锦衣卫又不是离开你不行。”
汪大夏含含糊糊的说道:“就是我一直跟的事情,没有我还真不行。”
木指挥探头过去,细看汪大夏的脸:“哎哟,都熬出黑眼圈了,吃完面赶紧回家补个觉。”
汪大夏说道:“您也熬了一宿,您先回去睡觉,我吃完给魏大夫带一份,这家的面好吃。”
刚刚定亲,汪大夏惦记未婚妻可以理解,木指挥就先回家了。
汪大夏给魏采薇送早饭,等到日上三竿,魏采薇才醒,面都坨了,汪大夏就要家里的厨房现做好送过来。
魏采薇揉着酸疼的腰,“今日不用去锦衣卫当差?”
“我来给你揉,你躺下。”汪大夏把早上遇到木指挥编的谎言说了,“……现在不休息也得休息一天,要把谎言圆过来。”
魏采薇噗呲一笑:“这么说,你今天一天都有空了。”
汪大夏说道:“嗯,我们出去玩,最近香山红叶最好看了。”
魏采薇问道:“出去好玩还是家里好玩,红叶好看还是我好看?”
昨晚剑出鞘,汪大夏的榆木脑袋终于裂开一条缝,立刻捕捉到了魏采薇的暗示,立刻说道:“当然是你好玩——不不不,是你好看。”
唉,尚需磨炼。于是乎,魏采薇一下午都没有让汪大夏有机会下床,熟能生巧嘛。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练习。
上辈子,汪大夏吃软饭没有筷子,就造了一把筷子,现在自身就带着筷子,软饭吃的更顺溜了,阴郁的表情也消失了,不再出现过去有时候上床就像上坟似的样子,入目处,是一张洋溢着青春和亢奋的脸,双目都有光。
次日,汪大夏回锦衣卫衙门当差,虽是秋天,他却满面春风,同袍们纷纷恭喜,汪大夏拱手回礼,狂发请帖,说道:
“腊月二十七就是我们的好日子,大家一定要来我家喝杯喜酒,份子钱意思一下就行了哈,不要太破费。”
给少了你们试试!哼!
众人也都听闻街坊的传闻,说魏大夫奉子成婚——陆缨的子。但是今日看汪大夏连头发丝都透着喜气,不似给人当便宜爹的样子。
而且,婚期定在年底,再过三天就是大年三十过年了,如果魏采薇真怀孕,那时候肚皮都大了,岂不是成了笑话?
这么说来,传闻不可信,如果真有孩子,应该在两个月内就把婚事给办了。
吴小旗仗着平日和汪大夏关系好,斗胆问道:“这个婚期有什么讲究?我们还以为这两个月就能喝上你们的喜酒。”
汪大夏说道:“我父亲要回京城参加婚礼,他远在江西,为了我的婚事告假回京,把时间留得充裕些,免得赶不上好日子。”
众人一听,确实是这么个道理,真是流言可畏啊!
李宜人也接到了请帖,一看日子,腊月二十七,正好那时候陆府守孝三年整,除了服,可以出去参与热闹的喜事了,本着对汪大夏的补偿心思,到时候亲自去喝一杯喜酒。
李宜人问陆缨:“你去不去喝喜酒?”
陆缨扬了扬自己的请帖,“我当然去啊,我还是汪大夏的伴郎,负责挡酒、接新娘、阻止别人闹洞房、听壁角什么的,任务艰巨。”
有陆缨这个疤面俏郎君在,没有人敢给汪大夏灌酒,也无人敢瞎闹腾,可谓是镇宅的一把好手。
李宜人简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你……你是女人,如何当伴郎……你还甩了汪大夏,汪大夏怎么会请你做他的伴郎?”莫不是气疯了吧!
陆缨说谎张口就来:“他就是故意气我,得意洋洋的宣战而已,我甩了他,他却在我之前成亲,还要我亲眼看见他娶亲的经过,想要醋一醋我。我拒绝的话,就表示对他还有旧情。所以,为了表示我真的不在意、真的和他一刀两断、移情别恋,我必须接受给他当伴郎的邀请,母亲您说是不是?”
李宜人:的确是这么理。叹道:“这孩子气性真是太大了,心眼也有点小。幸好你们两个没成,要真成了一对,一个个都心高气傲,不肯退让,还不得天天吵。”
第187章 风月
江西南昌, 汪千户又收到了木指挥以权谋私用百里加急送来的家书,婚期定在了腊月二十七。
汪千户当场回信,说汪大夏毛毛躁躁的, 他不放心, 遂将中馈托付给木指挥, 家里的账面上银子随他支取, 务必把婚礼办的热闹体面云云。
写完家书, 又写密信给上司、五军都督府大都督朱希忠, 说严氏父子回到原籍之后,严嵩大肆结交当地官员, 时不时举办文会来笼络当地读书人。
严世蕃则大肆扩建宅院, 用极少的钱财强迫邻居搬迁, 如今两年过去, 现在江西严家的大宅和京城被炒的严宅一样奢侈。
汪千户认为, 严家在抄家之前就往江西老家里转移了大部分的财产,朝廷抄没严家的财物恐怕只有其真实家产的三分之一。
这还不包括兴华城里已经充公的五千两黄金。
总之,严氏父子在江西很不老实, 小动作不断。
密信写到一半,手下来报,说严世蕃求见同知大人。
三年前, 严世蕃动一动手指头,在京察里做手脚,就革了汪千户的职。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严世蕃革职为民,汪千户成了三品同知。
不晓得这次严世蕃要搞什么鬼,汪千户说道:“让他进来,上好茶。”
抄家革职, 发回原籍都没能打击到严世蕃,但女婿衍圣公背信弃义、抛妻弃子,逼死了长女,白发人送黑发人,严世蕃这三年瘦了许多,不过他底子厚,从巨胖变成大胖,弱视的左眼彻底瞎了,干脆蒙上了一个黑色眼罩,另一只独眼有些老花,看人看物的时候总是眯着眼睛,把脖子往后缩。
汪千户客客气气的请严世蕃坐下,为官多年,知道一些规则,那就是在彻底摁死对方之前,不要撕破脸。
来江西三年,每逢重大节日,严世蕃都会给汪千户送一份礼,汪千户也给予回礼,假装都忘记了京城的矛盾。
严世蕃这次又是来送礼的,“听闻汪家大公子年底就要成亲了,娶的还是宫里的女医魏大夫,一对佳儿佳妇,这是我的小小心意。”
汪千户看着礼单,推让道:“这礼物太厚重了,我不敢收。”
严世蕃又把礼单推过去,“小小薄礼,如何收不得?莫不是嫌弃我落魄了,故意不和我通人情?”
上司朱希忠给汪千户的命令是:无论严氏父子做什么,都不要干预,只要人不出江西,就不要限制他们的自由,这两个秋后的蚂蚱跳的越欢越好。
汪千户以前一直是底层武官,巡大街的,连皇帝都没见过。他并不了解朱希忠为什么这么做,但是他是军人,上司有令,他就得听,所以汪千户在严氏父子强拆民宅时没有吭声,只是如实上报给朱希忠知道。
严世蕃送礼,他觉得礼物太贵重了,但也必须接受。虚虚推了几句,还是接了礼物。
严世蕃送了礼,拱手告辞,以汪千户目前的地位,不用他亲自相送。
严世蕃出了都指挥使司衙门,脸上的笑容蓦地收起,一只独眼寒光闪闪。
汪千户要手下把严世蕃送的所有礼物都拆开检查,并没有发现异常。
不过,谨慎起见,汪千户并不会真的收下严世蕃的礼,他把幕僚把礼物分了分,全部当成操练卫所军队时的彩头,奖励给获胜方,以鼓励这些习惯种地的卫所士兵们训练的士气和好胜心。
幕僚为汪千户不值,“大人,三年了,这些卫所士兵烂泥扶不上墙,就知道种地捞钱,早就没有军人的血性,大人训练他们,他们还怨声载道,背地里议论大人多事,耽误他们秋收干农活,现在又把私产拿去当奖赏,何必呢。无论大人做什么,都捞不着什么好话。”
汪千户有他的坚持,“不能因为他们错了,我们就跟着一起错,还是要做对的事情。这三年东南倭寇灭了又生,生了又灭,虽说一年比一年少,但不能掉以轻心,倘若倭寇再次流窜到此,犯我江西。至少这一次,我们有所防备,别在出现三年前七个倭寇就能攻下一座县城的悲剧。”
幕僚听了,晓得汪千户铁了心,不再劝说,把礼物搬到校场上去当彩头。
汪千户写完了信,幼子午睡醒来,找父亲玩耍。汪大秋快六岁了,汪千户亲自为他开蒙,每天教五个字,他提笔写了个“嫂”字,“你就要有大嫂了,年底回家,嘴巴甜一些,开口叫大嫂,大嫂给你压岁钱。”
汪大秋问:“大嫂是谁?”
汪千户有些难以启齿,“就是……隔壁的魏大夫。你见过很多次的,应该还记得她。”
“我记得。”汪大秋把胸前挂着的驱虫蛇的香包拿出来,“大嫂送我这个,说不能摘,摘了会被虫蛇咬鼻子。”
魏采薇把香包里的药物配方都交给了汪千户,要他至少每月替换一次,这东西还真有效果,江西潮湿多虫蛇,有一次一条长蛇游进了汪大秋的被子里,楞是没咬他。
汪千户自我安慰,这个长子长媳虽然出身寒微,还是个寡妇,但有一门手艺傍身,脑子清楚,并非一无是处……再差也比前妻好。
有了前妻作比较,汪千户渐渐觉得魏采薇顺眼了不少,自己说服自己。
信件来来往往,两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到了初冬十月,京城像往常一样刮起了漫天的风沙,白天永远都是黄昏,只要出门,人们都戴上眼纱和面衣,以避风沙。
紫禁城也笼罩在风沙之下,嘉靖帝这三年身体明显衰老衰弱,看着暮气沉沉的天空,不见天日,心情越发阴郁,伴驾的尚青岚也无精打采,“什么时候下一场大雪,把这风沙给盖住。”
通常天气这种事情,应该问钦天监,但是嘉靖帝信道,遇事不决,就问苍天,在尚青岚的暗示之下,嘉靖帝就把最擅长扶乩的两个道士胡大顺和蓝田玉叫来,要他们施展扶乩术,问上天风沙什么时候停。
三年前,两人得了内阁首辅徐阶的贿赂,在扶乩上做手脚,把严氏父子逐出了京城。如今,尚青岚又贿赂了他们,故技重施,在扶乩上说破裕王府皇孙诞生的消息。
可怜小皇孙出生两个多月了,还没有满月剪发之礼,血统都没有正式得到承认。
簸箕上铺了一层金沙,嘉靖帝问:“什么天降雨雪,驱散风沙?”
胡大顺和蓝田玉一左一右,拿着两根棍子来牵引垂下的竹笔,金沙上出现一行字:“天赐麟儿,即降甘露。”
嘉靖帝又问:“麟儿在何处?”
扶乩答曰:“裕。”
嘉靖帝只有两个儿子存活,裕王和景王,但是两个儿子他都不喜欢,尤其讨厌裕王,“裕王?他一直都在。”
扶乩继续写到:“裕王之子,花月佳期麒麟儿。”
嘉靖帝问众人:“裕王有儿子了?”
裕王府得新生儿,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但是没有人敢告诉嘉靖帝,闻言纷纷跪下,瑟瑟发抖,就是不敢出声,都不想当出头鸟。
还是“心直口快”的尚青岚说道:“听闻八月十七日,中秋节两天后,裕王得了个儿子。扶乩上的花月佳期,应该就是指中秋节。”
嘉靖帝有后了,但是脸上并无欢喜之意,说道:“他都生了两个月多,为何还是风沙不断?”
尚青岚说道:“或许是因迟迟没有剪发,做满月庆生之礼的缘故?”
皇室的孩子如果没有血统确认,生了就跟没生一样,宗人府不会花钱养。
嘉靖帝最忌讳这个,但是,既然是苍天的指引,他不能逆天而行,对尚青岚说道:“剪发一事,你尽快安排下去,把事给办了。”
尚青岚应下,她琢磨的嘉靖帝的意思,并不想大操大办,昭告天下,草草走个过场了事,以顺应天意。
既然如此,我就做个顺水人情吧。
尚青岚拿着鸡毛当令箭,以给裕王府小皇孙办剪发礼为理由,封了宫廷女医魏采薇七品典药的官职,要魏采薇作为宫廷女官,去裕王府给小皇孙剪发。
魏采薇人在家中坐,官从天上来。赶紧进宫谢恩,虽然官职不高,但她从此不是平民了,是个官身。
尚青岚赐了座,“这是本宫送给你的嫁妆,你当了官,那些人就不会指指点点说你和汪大夏门不当户不对,说你高攀汪家了。”
魏采薇领了官袍官帽官靴,以及一年四季用来替换胸口上的补子,冬天是阳生补子,魏采薇把补子缝在蟒衣上,戴上官帽,穿给汪大夏看,“缝的正不正?我明日要穿着这件官袍去给小皇孙剪发。”
汪大夏第一看见她穿着官袍、戴着官帽,神色肃穆,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样子,高傲又禁欲。
越是这样,他是要撕毁这层伪装,逼她暴露天性,外头风沙漫天,床帐里雷霆雨露,春意盎然。
……半个时辰之后,魏采薇已经褪去了热情,索然无味,汪大夏还在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虽然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但是,没有技巧的耕耘,大地也会疲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