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将大小两句骸骨都验了一遍,说道:“并没有受伤的痕迹。”
陆英双手渐渐握紧,“书童没有说谎,禾小姐死于王婆子制造的难产,一尸两命,胎死腹中。”
这时锦衣卫挖到了另一个棺材,这个棺材很小,只有禾小姐的一半,打开一瞧,果然是个空棺!
陆英对着空棺托腮沉思,“禾二小姐逃亡,那一年她七岁,如果她还活着,今年十七岁了,陈千户父子还有王婆很可能是她杀的。”
仵作说道:“标下上午验过王婆尸体,腹部肿胀,有水,指甲缝里有泥沙,死因的确是溺水,但不能排除有人将她按在水里淹死。”
陆英问:“汪大夏,你怎么看?”
没有任何回应。陆英回头一看:人呢!
手下指着马车说道:“陆统领去看开棺的时候,汪衙内就已经躲在马车里了。”
真是贪生怕死又怕鬼。陆英走去马车,揭开车门,汪大夏就缩在车角,闭紧双目,双手捧着一个铜佛,念念有词:“我佛保佑,群鬼退散急急如律令!”
好么!佛教和道教混在一起了。
陆英哭笑不得,目光落在铜佛上,问:“你小子把天安寺的铜佛给偷走了!”
“征用!是征用!”听到陆英的声音,确定不是鬼,汪大夏才睁开眼睛,说道:“征用不能叫偷……征用!……锦衣卫的事,能算偷么?”(注1)
第21章 开个房
陆英从来不质疑父亲的眼光,但这一次例外。
陆英怒道:“锦衣卫的名声都被你丢尽了!”
汪大夏怕鬼不怕人,也不管陆英和陆炳是父子关系,直接怼回去,“别在这碰瓷,锦衣卫还有好名声吗?分明是近墨者黑,我的清白身被锦衣卫玷辱了。”
陆英心中默念”大局为重”,忍住没有抽他,“一大一小棺材都打开了,禾小姐一尸两命,那个小的跑了,是空棺,你去看看。”
汪大夏瑟缩在马车里,“我才不看尸首,太可怕了。禾小姐死得冤,听说怀孕的女鬼最厉最凶,加上肚子里的小鬼,买一送一,是双倍的戾气,陈千户父子一定是被厉鬼索命致死!”
还真他妈的是个破案小天才!
陆英觉得问汪大夏的意见还不如问条狗。
起码狗不怕鬼,不会把什么都扯到神神鬼鬼头上去。
汪大夏越说越来劲:“就是厉鬼索命,陈大郎是太阳落山后死的,陈千户是子夜时分死的,都是晚上,厉鬼白天不敢出来,专门晚上出来索命。”
“王婆子是晚上洗衣服被厉鬼拖到水里淹死的。”
“书童是暴雨夜里厉鬼做法,引来天雷劈死的。”
陆英实在听不下去汪大夏神神叨叨,扰乱军心,怒道:“滚!别在这胡言乱语。”
“走就走。”汪大夏浑身挂满了护身符,手捧铜佛下了马车,爬上马背,“这地方有厉鬼,我一刻都不想呆,告辞!”
汪大夏慌忙拍马而去,陆英没有阻止,心想这瘟神走的越远越好。
陆英吩咐道:“把尸骸收拾好,带到锦衣卫衙门,这都是证据。”
汪大夏一路疾驰,从正阳门进城,脸色从恐惧变成焦急。
从城南跑到城北,马都快累的口吐泡沫了,一直到了鼓楼西斜街,他去成衣铺买了一身女装换上,然后牵着马去了三通客栈。
女装的汪大夏下马,将缰绳扔给门口伙计,“给我的马喂一些食水,好生照顾。”
汪大夏开了一间房,给了跑堂的半吊钱当跑腿费,压着嗓子说道:“我身体不适,你去甜水巷,把一个叫做魏采薇的女医请过来给我治疗。”
跑堂的得了钱,跑的飞快,甜水巷离这里不远,且只有两户两家,一个是汪千户宅邸,一个是小门小户的楼院,门口悬着一张三角旗,上书“妇科圣手”四个字。
一定是这个了!
跑堂的敲门,“魏大夫在家吗?”
魏采薇开门,跑堂的把客人点名要她去看病的事情说了。
魏采薇内心是不想去的,她琢磨着如何与汪大夏重归于好,但她已经入了锦衣卫的嫌犯行列,为了不露破绽,就必须表现出一个初来京城游医的勤奋。
一个还没有打出名头的游医是不可能把生意往外推的。
魏采薇背上绢袋,戴上遮柳絮的帏帽,转动虎撑,“我们走。”
三通客栈,天字二号房。
跑堂的轻轻敲门,“客官,魏大夫已经来了。”
屋里传来女子细声细语的声音,似乎有些疲倦,“让她进来,门没关。”
跑堂的谄媚笑道:“客栈可以为客官代为抓药煎药,只需给小的一点赏钱就行。”
汪大夏憋着声音,“知道,你可以走了。”
跑堂的走了,魏采薇推门进去,见窗户下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丽人,顿时大惊:和汪大夏长的好像!可是我从未听说他有姐妹?
“快把门锁死。”汪大夏恢复了正常的语调。
汪大夏突然变身,魏采薇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死鬼老公开了房把我骗过来,他这是想要干嘛!
不会是……偷情?
这个混账!
汪大夏说道:“你是禾家二小姐,你为了给姐姐报仇,一连杀了王婆、陈大郎还有陈千户三人。”
猝不及防被戳穿了真实身份,犹如晴天霹雳,好在魏采薇心理年龄有五十岁,历经沧桑,涵养足够,内心慌乱如一锅煮沸的粥,表面上做惊讶状:
“汪衙内说什么梦话?你这身女子打扮是怎么回事?”
汪大夏第一诈失败,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要在我面前装了,我是来救你的。”
汪大夏把昨天锦衣卫指挥使陆炳要他帮忙协助破案,以及他去华清池赌场逼问陈大郎书童,书童招出故主陈大郎做下强暴前未婚妻禾小姐的丑闻说了一遍。
“……我们连夜到了西三里河找帮凶王婆子,却发现正好是王婆子的头七。今天锦衣卫把你们禾家的坟墓打开了,开棺验尸,确认你姐姐一尸两命,你的棺材是空的。”
没想到死鬼老公出手帮锦衣卫查到我头上!
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这一世还夫妻还没有相认,就要大义灭亲吗!
魏采薇心里快要气炸了,嘴上却还要故作镇定的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叫魏采薇,来自铁岭,我有户贴为证。如果锦衣卫不信,可以飞鸽传书到铁岭卫,去查我的底细,我家世清白的很,禁得住查,你们不要捕风捉影,冤枉好人。”
“我在陆英的马车里看过嫌犯名册。”汪大夏紧紧盯着魏采薇,“所有那晚下榻似家客栈的客人,只有你的年龄与禾二小姐对的上,都是十七岁。单身女子住客栈的本来就少,大多是身边跟着奴仆的中年妇人。”
“何况你从进京城的第一天开始,连发三桩凶杀案,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我能想到了,锦衣卫当然能够想到,你是最大嫌犯,你现在很危险。”
汪大夏指着窗外,“陆英虽然刻板守旧,板正的像个老学究,但是他心思缜密,疑心重。昨天他表面放了你,其实派了暗探跟踪,如今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之中,所以我不敢上门找你,干脆化妆成女子,要跑堂的把你请到客栈说话。”
魏采薇听了这些,心道:这小子终于有点上辈子当东厂厂公时的智慧了。
魏采薇说道:“我不是什么禾二小姐,你搞错了。即使锦衣卫二次审我,甚至派人去铁岭调查底细,我都不怕。家乡会有很多人为我作证,我虽在京城寂寂无名,但是在铁岭,时常有病人慕名去象牙山找我治病。”
汪大夏急道:“你就是铁岭活神仙也没用啊!锦衣卫什么时候跟人讲道理?陆英好胜心切,急于破案,在陆大人面前立功。他把你抓到锦衣卫诏狱,诏狱臭名昭著,一套严刑拷打下来,多硬的骨头都扛不住,何况你一个娇滴滴的俏寡妇?”
“管你是不是真凶,是不是什么禾二小姐,锦衣卫说你是,你就得是。”
这一下把魏采薇都问住了。
她自信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人证物证都没有。
但是,锦衣卫不讲证据、不讲道理,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锦衣卫真的能够做出来屈打成招之事,甚至她咬牙不招,锦衣卫也能给她按上血手印招供。
汪大夏脱下女装,“我们两个赶紧换衣服,我扮作你,垂下帽檐的面纱,转动虎撑,把监视的人引开。你扮成我,拿着钥匙去退房,骑着我的马离开京城。”
“你赶紧脱啊,等陆英派人来抓,你就走不了了。”汪大夏催促道:“你帮我好几次,就当我还人情……何况,如果我是禾二小姐,我也会杀光这帮王八蛋。”
“你必须现在就走,不能回去收拾行李了。”汪大夏从袖子里的夹层摸出一张银票,“这是我存在三通钱庄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你省着点用,能够一生温饱。”
第22章 不入虎穴,焉能救小寡妇?
魏采薇拿着还残留着死鬼老公体温的银票。
这五百两银子的来由魏采薇是清楚的。汪大夏那晚顺天府衙门里招认过,他把亲娘在三里屯的田庄卖了两千五百两银子。
借了两千两银子给红袖招花魁莺莺姑娘赎身,剩下五百两存在三通钱庄,等将来莺莺姑娘还钱了,他就取出来重新把地买回来。
现在这五百两银子成魏采薇的了。
魏采薇的第一反应不是感动,而是嫉妒。
你给花魁娘子的银子是给你老婆的四倍!
汪大夏!你没有心!
莫生气,千万别把他当成老公来看,否则这辈子怕是要被他气死。
只把他当成一个孟浪少年,他能够将最后五百两银子拿出来给我安身立命,已经是很难得的仗义疏财了。
魏采薇收下银票,轻解罗裳。
汪大夏大眼一瞪,连忙捂着眼睛转身,“你脱衣服怎么连招呼都不打?差点看到你的……嗯,你一个寡妇家,还是矜持点比较好。”
嘴上这么说,汪大夏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小寡妇昨晚把我当成她死鬼老公的替身,想春风一度未遂,现在危急关头,还想要脱衣服勾引我。
没办法,我长的实在太帅气、太招桃花了。
长得帅又不是我的错。
“你不是说陆英很快会派人来抓我么,我就快一点。”魏采薇麻利的穿上汪大夏的女装,说道:
“我不是什么禾二小姐,人不是我杀的。我现在听你的话换装逃跑,完全是因害怕被锦衣卫严刑逼供,屈打成招,所以先避避风头。”
魏采薇穿上葱绿褂子,紧接着脱下裙子,系上汪大夏的石榴裙,“你刚才不是说包袱被陆炳扣了吗?为什么还有五百两银票?”
汪大夏说道:“我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五百两贴身放在里衣口袋里。”
狡兔三窟。这是汪大夏多年和继母、父亲斗智斗勇总结的藏私房钱经验。
魏采薇摘下孝髻,散开头发,梳了双环髻,用红丝带扎束,插戴汪大夏买的一对用红纱堆成的牡丹花。
就在魏采薇换装时,汪大夏也一件件的穿上老婆简朴的青衣布裙,用白绫布扎一个孝髻,瞬间变成小寡妇。
魏采薇的衣服穿上汪大夏高大的身躯上有些紧窄,牢牢的贴合着身体,汪大夏能够闻到淡淡的体香,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心里仿佛有条小船荡呀荡。
我要控制住我自己,不能见色忘义,我是来还人情的,怎能用身体偿还?
汪大夏警告自己,小船不荡了。
“我好了。”魏采薇说道,“你可以转过来了。”
汪大夏转过身来,看到了穿着绿褂红裙、梳着少女发式的魏采薇。心中的小船立刻遭遇暴风雨,在风头浪尖上荡漾着。
民间有俗语,若要俏,一身孝。汪大夏一直觉得小寡妇好看,是穿着孝的缘故,清水出芙蓉。
但是今天见魏采薇做少女打扮,汪大夏又觉得其实花红柳绿才更衬花样年华的她,牡丹般娇艳的美人,却因丧夫而不得不素淡的妆成清丽的白莲花。
真是……可惜呢。
魏采薇对着屋里的铜镜自照,好一个绿肥红瘦!
这都是汪大夏亲手在成衣店挑的,他和前一世的喜好完全一样,喜欢热闹浓艳的配色,送给她的衣料不是缂丝就是蜀锦,闪闪发光,恨不得把金银珠宝都穿在她身上!
他曾经送给她一件珍珠衣,全是东珠串成。她觉得太过奢侈,但又不好意思拂了他的一片心意,就只在他面前穿……
想起过去的甜蜜温馨,眼泪不禁簌簌落下。
那个小意温存、愿意为她遮风挡雨,甚至为她以身挡住毒箭的老公不在了,只剩一个人憎狗嫌的汪衙内——
“别哭。”汪大夏打断了她的回忆,以为她害怕,“我帮你引开跟踪,将来未必没有转机。”
“你一个寡……姑娘家,没有户贴寸步难行,会被当成流民抓起来,锦衣卫若通缉你,你以前的户贴纵使带在身上也不能用了。有个人会为你解决户贴的问题,帮你出京城。” 汪大夏递给她一封信。
魏采薇擦干眼泪,看着信封,上面写着“金莺姑娘亲启”。
魏采薇难以置信:“你要我去找花魁娘子莺莺姑娘?”
“她赎身了,已经是良家女子,你不要对她心存偏见。”汪大夏说道:“你拿着我的信,她一定会帮你弄一个新户贴脱身。”
“我不要。”魏采薇把信搁在桌子上,“我自己会想办法。”
“回铁岭吗?你这是自投落网,还会连累铁岭的亲朋好友。”汪大夏焦急的把信往魏采薇手里一塞,“京城不像铁岭,天子脚下,人命若蝼蚁,如果你落到锦衣卫手里,别说是我了,就连我爹也没法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