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没错,本宫之所以布下这个局,连带着本宫自己也算进去,为的就是让樊少使彻底失宠……”苦夏饮了一口已经晾在一边多时的茶,凉透的茶水微微带着苦涩,令她的神思愈发清醒,“她虽愚蠢,可她的兄长却是王上的心腹,而听父亲的意思,这些年来王上对我们王家的疑心似乎越来越重。若哪一日那丫头走了运,诞下王上的子嗣,凭着她哥哥的地位,她的孩子难保不会成为扶苏的威胁……所以哪怕冒点风险,为了扶苏,本宫付出些代价也是值得的。至于杜心兰,她本就是本宫的人,这些年也并无旁的心思,让她协理后宫倒也不打紧。”
弦月点点头:“夫人苦心,奴婢明白。”
说完,她意识到茶水已摆放了多时,怕是早已变凉,连忙起身重新换上一道热茶。
苦夏透过氤氲着茶香的水汽,默默望着漂浮着碧绿叶子的水里映出自己的倒影,似是在审视如今的自己。
七年过去,曾经那些诸如“陪伴君侧、为他生儿育女”的期望都达成了,但每次当她达成心愿之后,便会忍不住奢求更多的东西。
那一日被父亲训斥的狗血淋头,其实她也觉得自己变了——变得习惯于算计,习惯于明争暗斗,习惯于揣度人心。
刚沏的茶水,热乎乎的温度自茶盏的杯壁传入掌心与指尖,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凉意。
“弦月,你可知这是本宫第一次害人……”蓦地,苦夏喃喃道。
弦月被出其不意地问住,呆了半天才勉强应道:“夫人这么做都是为了扶苏公子,母亲哪有不为自己孩子打算的,这怎么能叫害人呢?”
苦夏闭上眼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但愿吧……”
但愿,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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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驾临阿房宫时,姬丹仍在昏睡着。
“寒若,她怎么样了?”嬴政坐到榻边,伸手抚上榻上人儿那略显苍白的小脸,目光不由自主移向对方的小-腹处。
那里还很平坦,看不出已经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一旁的女医寒若已施完针,向嬴政如实报告了姬丹的情况:“这位姑娘气虚体弱,胎象不稳,奴婢已施针为其固胎,接下来还需要长时间的调养。”
“那她何时醒?”嬴政难掩担忧之色。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就能醒来,正好安胎药快要煎好了,到时让她服下汤药就没事了。”
“你们好生伺候着,寡人和太医令有话说。”嬴政交代完,起身去了偏殿。
夏无且仍在偏殿候着,嬴政一看到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刚刚说的‘暂时无虞’究竟是什么意思?”
“禀王上,这位……这位姑娘身患一种极为罕见的弱症,在此之前似乎得到过某位名医的医治,已经好了十之八-九。然其体质终究不适合孕育子嗣,若强行受孕,则会对母体造成很大的负担……”讲到这,夏无且欲言又止。
嬴政皱眉道:“宫里那么多珍贵的草药,就不能给她补回来吗?”
夏无且摇了摇头:“虚不受补。为今之计,只能开些温补的方子,尽量拖延。”
“拖?!”越听越不对劲,嬴政不由得失声,“能拖到几时?”
“依微臣的能力,拖到足月生产应该问题不大。”
“可临盆之时又该如何?”
“王上知道的,生孩子是需要体力的。姑娘体虚至此,又哪儿来的力气生产呢?”夏无且叹息一声,他已经道出实情,接下来就看王上如何抉择了。
嬴政沉默了片刻,然后低语着开口:“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臣医术浅薄,无能为力,到那时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若上天眷顾,则母子平安;否则便只能活一个,甚至母子俱亡……若到时真有个万一,保大还是保小就全看王上的了。”夏无且心一横,索性将最坏的情况都一股脑说出,让对方去决断。
原以为嬴政会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从而勃然大怒,却不想对方听完这些话后,竟格外平静,平静得让人以为他什么也没听到。 ”若寡人只想保大人呢?”然而,嬴政接下来的话却完全出乎夏无且的意料。
天家一向看重子嗣,碰到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尽量保全王嗣,也有个别不顾事实情况要求母子皆保的,但保大不保小还是头一回见,更何况这姑娘只是个平民。
由此可见,王上对她确是用情至深!
夏无且定了定神,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接着说道:“王上若要这么做也……也无不可,只需备一碗避子汤即可。”
“那你现在就去准备吧。”
夏无且没想到嬴政竟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不过既然君王有令,他也只能照办。作为一名医者,这么做虽然有些不人道,但某种意义上也是为救人而行的无奈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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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很快煎好。
夏无且亲手将安胎药换成了避子汤,端给嬴政后,他便退了出去。
嬴政挥退了所有宫人,亲自端着碗走到床榻边。
“阿政,孩子……没事吧?”此时姬丹已苏醒过来,右手不由自主抚着自己的腹部。
刚才她虽然在昏睡,但意识还是有的,因此女医与嬴政之间的对话也听了个七七八八。之前为了扶苏之事两人闹了不开心,如今自己已有了阿政的孩子,不知阿政的气有没有消。
“有夏无且在,自然没事……”嬴政将她扶起,靠坐在床头,又拿起小勺将汤药轻轻搅了搅,再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凉,“来,我喂你喝药。”
“等一下!”姬丹突然开口道,“阿政,我有话要告诉你。”
“怎么了?”
“上次是我不好,我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质问你,更不该随意怀疑你……你,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嬴政一愣:“上次?什么事?”
“就是上次在御书房,我和你为了扶苏而起了争执……后来才听人说了子婴的事,你连别人的孩子都设法保全,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孩子下狠手呢。”姬丹有些意外,难道阿政这么快就忘了?不过她也没把话说全,毕竟不能让阿政知道自己与扶苏私下会面过,否则恐怕又要平添许多风波。
“你知道子婴的事?”这句随口之言果然引起了嬴政的注意。
“我出门散步的时候,无意间听几个宫人聊天谈到的。”
嬴政也没刨根究底,只说了句“这些下人越发没规矩了”。
“阿政,你还没说你怪没怪我呢!”姬丹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
“哦,那件事啊……你不提我都差点忘了!”嬴政笑了笑,“我当时也有不对的地方,就当咱们俩扯平了吧。”
“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你一定要答应我……”姬丹摸摸自己的肚子,眸光里尽是柔和与甜蜜,“待到孩子出生,就不要请乳母了,我想自己喂养。”
见嬴政半天没吭声,她以为对方不答应,赶紧解释道:“我一出生母后就不在了,一直被乳母抚养长大,所以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够被亲生母亲带大……你放心,我一定会很细心的!而且还有阿胡她们帮忙,一定可以照顾好孩子!”
“这些都是小事,你看着办就好。”
没想到对方这么爽快就答应了,这时姬丹忽然又想起今日这场无妄之灾,便问道:“樊少使如何了?”
想到那个女人,嬴政便没有好脸色:“我已将那贱妇打入冷宫,她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什么?你直接将她打进了冷宫?”姬丹对这个结果很是诧异,“可樊少使是樊於期的妹妹,你这么做会不会……”
“她咎由自取,难道还怪我?”嬴政打断道,“即使樊於期向我求情,我也不会轻饶了她。”
“但我觉得这一切或许事出有因,樊少使曾提起别人亲眼看到我佩戴她的玉佩招摇过市……这个‘别人’到底是谁?会不会这宫中有人看我不顺眼,意图借樊少使之手对我不利?”姬丹不由得忧心忡忡,如今的自己无名无分还怀有身孕,而黄金台那边的监视一直也不曾放松,目前进退维谷,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阿政了。
“这件事我会派人留意着,你无须担心。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赶快趁热把药喝了吧。”嬴政说着,将勺子递到姬丹嘴边。
姬丹微笑着点点头,乖巧地张开嘴……
第169章 心灰意冷
苦涩的药味入鼻, 姬丹忽而一顿,两眼望向碗里深色的药汁:“这是什么药……”
嬴政语气温柔:“安胎药啊……怎么了,是嫌太苦了喝不下吗?要不, 喝完再来点蜜饯?”
“我自己来。”姬丹从被窝里伸出手。
嬴政犹豫了一下, 还是将碗递了过去。
姬丹接过, 对里面的汤药盯了片刻, 突然将碗捏碎,药汁顿时流了一床, 弄脏了那鸳鸯戏水的被面。
姬丹手握一片碎陶片抵在自己的咽喉,双眸盈满泪水,痛苦不已地看着面前挚爱的男人,那个曾经与自己几度同生共死的男人:“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掉孩子?!”
姬丹从小接受黄金台的特训,嗅觉与味觉皆异于常人, 一闻便知这是什么汤药……
宫中尔虞我诈之事众多,为了恩宠、地位和荣耀而戕害他人子嗣的并非没有,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阿政居然想要亲手杀死他们的孩子。
嬴政吓得退了几步,生怕她做出过激行为:“丹儿你别激动……你听我说,这孩子若继续留着,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差, 即便拖到足月生产, 临盆时也会凶险异常。到那时不光你有危险,孩子也未必保得住!”
“所以你就想打掉他?!你就只顾你自己不顾我了吗?你可知,我早已过了及笄年华,身子又一直不好, 能怀上这个孩子是多么的不易?若我饮了这碗避子汤, 不光是这一胎,以后……以后也不会再有孩子了……”
姬丹的声音里明显带了哭腔, 嬴政听着亦是心痛不已,但他仍然试图劝说:“没事的,我只要你……只要你好好的,我不在乎有没有孩子。”
听了她的话,姬丹心中更是悲凉:“是……你当然不在乎,因为你有很多孩子,而我没有!为了你的一己私欲,为了让我能陪在你身边,你竟对我们的亲生骨肉下此毒手!阿政,我真的没想到,你居然这般自私……”
其实嬴政并非不想要这个孩子,那可是他和丹儿的骨血,是他们俩相濡以沫的所得,如此来之不易,自己又怎会不期盼这个孩子的出生降临。
然而当得知这个孩子会危及丹儿的性命,他便毫不犹豫地舍一保一,他的丹儿无论如何也不能出事……原以为对方能够理解他,然而嬴政不曾想到的是在爱人眼里,自己竟是这般不堪!
“我自私?”嬴政指着自己,灼灼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受伤,“我自私到为你挡剑,自私到曾经对你毫无防范,自私到经历种种还对你以前的所作所为既往不咎?!”
往昔是扎在他们二人内心中、永远无法消弭的刺,此时提起,姬丹更加心如刀绞:“我承认,是我对不住你……你若还是恨我,待我生下孩子便随你处置。但如果事关骨肉,我便一步不让!
见嬴政脸色越发难看,她又道:“自然,你是王,你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打掉这个孩子,我也无力阻止。只是我敢保证,没了这孩子,我绝不独活!你若是只想拥有一具冰冷的尸体,就尽管动手好了……”
嬴政彻底被姬丹这句话伤到了,忽然间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别说得到什么回报,连对方的心仿佛都没能焐热一点:“好,随你便!你以后是生是死听天由命,我再不过问!”说罢,拂袖转身。
姬丹松了口气,手中的碎陶片掉落,此刻她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和指腹被锋利的碎片割伤,血还在流,滴落在白色的衣袖上,点点猩红。
嬴政背对着床榻,逆着光的身影定格于姬丹的视线,耳边响起低沉的、宛若受伤的喃喃:“就在不久之前,你还会不顾自己的安危执意与我同生共死……不曾想才过了数月,你就为了旁人对我以命相挟。”
“那是我们的孩子,怎能说是‘旁人’?”姬丹无法理解嬴政的想法,现在的她只想尽一切可能保住自己腹中的小生命。
嬴政扯了一下嘴角,只因他背对着姬丹,因此对方并未看到他凄冷的笑容:“明白了。”
世上哪有母亲不喜欢孩子的……可为何母后就是不喜欢自己呢?
原来无论何时何地,自己都是被抛弃的那个!
姬丹刚收回视线,却看见嬴政突然折回,朝自己缓步走来,俊美的面庞隐现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模糊了眉眼,朦胧了笑意。
“你想干什么……”感觉到不对劲,手无寸铁的她想再拿起那碎片,却为时已晚,嬴政已一脚将那掉在地上的碎陶片踢开。
“我在想……若没了这孩子,你会不会对我更好一点?”嬴政幽幽说着,微微倾身,高大的身影压了过来,狼一般的目光注视着床榻上因惊慌而不断向后退缩的人儿,就像在俯视着无路可逃的猎物。
“不要……不要……”姬丹惊恐地推拒着、哭求着,嬴政却充耳不闻。
这般粗暴的动作是她从未见过的……她害怕,恐惧得无以复加,只是本能地试图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腹部,然而她越是慌张便越是方寸大乱,轻而易举便被对方捉住了手腕。
“求你放过他……不要……啊!”伴随着姬丹的惊叫,一声裂帛,中衣被嬴政从中间大力地撕开,脖颈、肩膀乃至胸口都袒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荆轲蛰伏于屋顶上,屋顶处的瓦片已被揭开一小片,宝剑微微出鞘,剑身反射出的寒芒照亮了屋内昏暗的一角……
屋子里的动静他看得一清二楚,同样,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嬴政继续这般,他便飞身入屋,一剑了结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