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是寡人错怪你了。”嬴政瞟了一眼杜心兰,眉宇间的阴戾褪去,语气亦有所缓和,说着便让苦夏平身。
“谢王上。臣妾确实在很多方面做得不够,王上并没有说错……臣妾以后,定会努力做得更好。”苦夏说完,一边起身一边瞥向静立在一旁的杜心兰。
无论怎样,对方毕竟替她说了话,这份人情还是得先记着的;至于对嬴政认错那番话,作为后妃之首,苦夏当然知道一个君王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
更重要的是,她自入宫起就一直牢记一点——为君者,是永远不会错的。
所以,不论嬴政是否真的错怪了她,不论这个所谓的疏忽究竟与她有没有关系,该认的错必须得认,而且一定要认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便是苦夏这么多年来总结出的后宫处事之道,她自己亦深谙其道,游刃有余,所以才能在那些如春花秋卉一般娇艳多姿的后妃中独揽风光,长久立于不败之地。
嬴政的城府固然不浅,然而在感情上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总的来说就是你对我好,那么我也自然会待你不薄,你以真心对待我,我亦会回报以同样的真心。
此时此刻寝殿那边情形还未知,苦夏却仍在这耍小心思,殊不知她那些小心思越多,反而越招嬴政的反感。
果不其然,嬴政直接无视她的话,转身执起杜心兰的手:“殿内空气太闷,不若心兰陪寡人出去随便走走吧。”遂直接无视掉正殷勤地为自己端茶递水的苦夏,不由分说便拽着杜心兰抬脚迈出了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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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路行至一僻静处,见四下无人,嬴政这才放开杜心兰的手,与此同时面色也冷了不少:“寡人听说,丹儿今日是被毒蛇咬伤才引起了早产……是你为她解了毒?”
杜心兰自是清楚嬴政起了疑心,可就算被怀疑了又如何,反正这事儿又不是她干的,她怕个啥?于是,坦坦荡荡地点头:“是啊,那么王上觉得是何人所为?”
“反正不是你……”嬴政淡漠地瞥了她一眼,眉心略微蹙起,“你既已为她解毒,她的身体情况你也应该全都知道了。”
杜心兰叹了口气:“是。”
“她这关……能过吗?”嬴政也不知自己为何会问对方这个问题,只是直觉告诉他——杜心兰比此时那些候在寝殿外的医丞要可靠得多。
杜心兰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咬了咬下唇,艰难地吐出一个字:“难。”
嬴政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忽然间仿佛想起了什么,于是唤来赵高:“夏无且呢?”
刚才在大殿里就觉得不对劲,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夏无且不在。
在这种节骨眼上,医丞之首居然没出现!
赵高如实禀报:“太医令在疫区,还没回来呢。”
嬴政当即大怒,一甩袖子:“胡闹!丹儿临盆在即,是谁在这个时候把他调往疫区的?!”
赵高跪在地上,一脸无辜地回答:“王上,这不是您自己下的诏令么?”
“寡人的确曾下诏将宫中最优秀的医丞派往疫区控制疫情,但优秀的医丞多的是,为何偏偏派出去的是一直给丹儿诊脉的夏无且?”嬴政很气愤,同时又十分懊悔自己这段时间因为樊少使的死而对丹儿耿耿于怀。
明明对丹儿说过自己不会再让她伤心难过了,却还是……
现在丹儿的贴身医丞被人调离那么久自己居然一无所知……等等,调离?
对啊,诏令是他下的,可他也不可能事必躬亲,能够有权力决定派遣名单的只有……
嬴政不禁看向杜心兰,而面前的杜心兰显然也注意到了他那不一样的眼神,不由得露出为难的神情,还咬了一下嘴唇,像是欲言又止。
嬴政心中了然,冷冷一笑:“寡人倒是小看了她!”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即明。
赵高膝盖都要跪酸了,见嬴政的眸光愈发阴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要不……奴才这就去把太医令给请回来?”
“还不快去!在寡人身边当差这么久,这种事还要问吗!”嬴政刚刚是真的气糊涂了,如今回过神,自然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言行举止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对着赵高就是一通大吼,也不管旁边是否有旁人在场。
赵高起身,在杜心兰的注视下麻溜地离开了阿房宫。
“恕臣妾直言,疫区虽离咸阳不远,但此时出宫即使快马加鞭,最快也需一个多时辰……况且丹妹妹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就算太医令及时赶回,怕也于事无补,王上还需早做准备。”杜心兰迟疑了半天,终还是硬着头皮将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讲出了口。
本来这话根本不应该由她来讲,可眼下这情形,不说也不行了。
嬴政的手撑着湖畔的围栏,低头默默望着湖面,似是不想让人看到他此时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艰难地打破了沉默:“你的意思是,让寡人保大保小必须选一个?”
杜心兰点点头,语气郑重:“丹妹妹的身子骨撑不了多久,请王上早做决定。”
“寡人明白了。”嬴政说完,转身疾步返回阿房宫大殿。
第195章 无法强求
嬴政一回到殿内便听到姬丹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呼, 恰好阿胡从内室匆匆走出,后面跟着好几名端着盆的宫女。
嬴政一眼注意到那盆里的清水俱被染成了红色,当即心头一颤:“阿胡, 丹儿到底怎么样了?”
阿胡被迫停步, 眸子里满满都是忧虑:“贵人流了很多血, 到现在孩子的头还没出来。寒女医说……说贵人的身子骨本来就虚, 再加上难产,如今只怕……只怕……”
没等她把话说完, 嬴政抬脚就往内室里闯。
阿胡惊愕地睁大眼睛,刚惊呼了句“王上”,守在门外的几个医丞诚惶诚恐地冲上去拦住正准备进入内室的嬴政:“王上不可啊!”
嬴政目光阴沉,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让开。”
“王上,万万不可啊!”之前和学生们一起将姬丹送回宫的那名老医丞几乎是声泪俱下, 就差给人跪下了,“您乃一国之君, 切不可为一女子乱了方寸、失了体统!更何况产房乃污秽之地,龙体尊贵,岂能涉足?!”
嬴政二话不说,一把将其推开。
那老头本就喜欢倚老卖老、故作姿态, 以为自己这般年纪嬴政再不满也不会对他怎样, 谁知对方一向不把礼法放在眼里,再加上情急之下,竟真的动了手……虽然只是被推了一下,但那颤颤巍巍的身子一个不稳还是不可避免地朝后一倒, 幸好学生们眼疾手快, 及时接住了他。
嬴政不顾众人的反应,大步流星地进了内室。
这一切都被嬴政身后的苦夏看在眼里, 虽然面上毫无波澜,然心底却早已妒火中烧。
想当初自己早产,命悬一线之时,对方也不曾这般……想到这,她更是恨得银牙紧咬。
夏无且早就不在咸阳城了,就算这个时候他插上翅膀飞回来,也于事无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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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一进来便是一股扑面的血腥味,姬丹的痛呼也没有之前那么大了,倒是寒若在一旁一边握着她发凉的手,一边大声喊着:“姑娘,使劲儿!深呼吸,再来一次!”
“丹儿!”嬴政三步并两步来到床榻旁。
寒若一回头,差点惊掉了下巴。
姬丹双手绞着被子,用力过度的指关节隐隐泛白,由于顾忌着阿政就在身旁,不愿让他担心,她一直咬着下唇,拼命遏制因剧痛而冲出口的惨呼,苍白的嘴唇都被咬出了血,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一缕一缕凌乱地贴在脸上,胸口不住地起伏……
看着爱人痛苦不堪的模样,嬴政的心都要碎了,忍不住问寒若:“你有多少把握将他们母子二人皆保下来?”
寒若一愣,嘴唇嗫嚅几下,似是欲言又止。
到了这个地步,她并非不愿说实话,只是嬴政的问题太直接,也太尖锐,她不知该如何委婉地告诉对方——要想保住大人和孩子,真的太难了。
若是胎位不正导致的难产,她或许还有五六成的把握,可姬丹却是因先天不足引发气血两虚,继而造成了体力不济,如果放在平常也不足为虑,慢慢调养假以时日就算不能根治也可好转;可若在临盆之时,那便是致命的……这些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可寒若就是迟迟开不了口。
更重要的是,姬丹还在旁边,还在无边无际的剧痛中清醒地挣扎……
谁能告诉她,到底要如何开口?直接说只能二保一么?
那样残酷的话,对于此刻命悬一线的人,何尝不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快说!”嬴政突然而来的一声断喝打断了寒若的心绪。
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寒若只是个小小女医,并未见过君王发怒的样子,更何况还是像现在这样近距离,膝盖一软,整个人便不自觉地跪了下去。
其余在旁边帮忙的宫女和稳婆也呼啦啦跟着跪倒,额头挨着地面,一个个都瑟瑟发抖。
“阿政……”又熬过一波难以忍受的阵痛,姬丹全身上下宛若在水中浸过,勉强回过神,费力地转过头看向嬴政的方向,“莫要……莫要为难她们。”
嬴政强忍住心痛,紧紧攥住她的手:“丹儿,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绝对不会……”
“阿政……你,你不必如此……”姬丹想反握住嬴政的手掌心,奈何连说话都是气若游丝,“我早已料到……这个结果,我只求你……求你保住我们的孩子。”
二选一,对于姬丹而言并不算很难的选择。
孩子自然是最重要的,至于她自己,死亡于她是逃离,是解脱,是一种从容的远去……遗憾虽有,但更多的是不舍。
今生今世,无论对于阿政或孩子,她和他们之间的缘分终究是太浅了,强求不了,也强留不来。
嬴政并未说什么,只转而望向此时俯首跪地的寒若以及她身后的几个稳婆:“你们老老实实地告诉寡人,是不是大人和孩子只能留一个?”
宫女和稳婆们面对君王天威,无不低头屏息,连大气都不敢出。
寒若心如擂鼓,战战兢兢地准备点头称“是”,然后闭上眼睛等死。
真的,她确实是做好大难临头的打算了。
姬丹这一胎是她全权负责照顾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不管是蓄意谋害还是纯属意外,她都难辞其咎。
“回王上的话,奴婢从事助产接生多年,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的情况。这位姑娘身子极度虚弱,要想自己生下孩子铁定是不可能了,且时间拖得越长,孩子的情况会越糟糕。奴婢斗胆,恳请王上赶紧为王嗣考虑。”此时打破沉默的是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稳婆,约摸有四五十岁,据说当年成蛟出生时她就在旁边帮忙,可以说是经验老道了。
但经验归经验,在对嬴政的了解上,这位老妇显然还远远不如寒若这个年轻人,却仗着自己待在宫里的时间长,想当然地以为姬丹这种无名无分的,若不是肚子里揣着龙种,估计王上都不可能多看一眼。更何况,现在这情形,摆明了保孩子更稳妥。
因此,她也就理所当然地觉得嬴政肯定会优先保王嗣,便自作聪明地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头。
寒若瞅着嬴政脸色一变,知道要坏事,赶紧抢先一步开口道:“王上,情况紧急,奴婢以为该是用推宫助产的时候了。”
谁知她话音刚落,那名年岁最大的稳婆立马吃惊地看向她:“你身为女医,又从事妇产多年,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
说着,那老妇转向嬴政,一副“我最内行你们都靠边”的架势,口无遮拦,继续作死:“王上别听寒女医胡说八道,推宫必将伤到王嗣,万万不可动用此法。依奴婢看来,这事儿也不难,直接将烈性催产药给人喂下,舍母留子便可。”
寒若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心想这死老太婆真是活的不耐烦了,然而还没等她开口救场,便看见嬴政嘴角一扯,眼神如冰似霜:“舍母留子?好啊……那你先舍了自己这条老命,下去侍奉先王他们吧。”说着一挥手,打算命人将其拖出去杖毙。
“阿政,别……”姬丹冲他摇摇头,哀求道,“别这样……”
那老妇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得了的话,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嬴政的腿连声哭求:“王上恕罪!奴婢不知天高地厚,口不择言……王上饶了奴婢这次吧!”
寒若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王上,姑娘今日临盆,如见血光,恐为不吉。”
嬴政想了想,望着跪地不断求饶的稳婆,冷冷道:“看在丹儿的份上,寡人暂且饶你一命。”
那老婆子死里逃生,尚未来得及叩首谢恩,却听嬴政又扯着唇角说道:“如若丹儿这次无事,你便无事;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和你的家人便等着千刀万剐吧。”
那老太婆一听这事儿还没完,自己很可能还要被凌迟,甚至牵连家人,极度惊惧之下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来,当场晕了过去。
第196章 急火攻心
嬴政一脸嫌恶地命人将那老妇拖了出去, 此时熟悉的剧痛又开始侵袭姬丹的身体,之前为了不让阿政担忧,她几度拼了命忍住几将冲出口的惨呼, 而此刻的姬丹别说嘶喊痛呼, 连抽气呻吟的劲儿都耗得一干二净, 疼得实在狠了便本能地痉挛几下。
嬴政心如刀割, 抬手用袖子轻轻抹去对方脸庞上浸染的冷汗,带着薄茧的指尖又抚上那已经咬出血的唇瓣。
“王上真的决定了吗?”寒若有些犹豫地看了榻上深陷痛苦的人儿一眼, 她当然知道姬丹在嬴政心里的位置,这样的深情固然让人感动,可她觉得这么做对于一个母亲来说……终究还是太残忍了。
嬴政眯了眯深邃的眼眸:“寒若,你是知道我的。”
这个回答已足够清楚,寒若低垂了双眼, 启唇道:“奴婢马上就为姑娘推宫,请王上回避一下。”
说着, 她往姬丹的嘴里放了些提气强心的参片,然后定了定神,转身让阿胡她们再多备些热水和干净的布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