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儿……丹儿……姬丹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尽管只有阿政能唤,尽管只有自己知道,然而她依旧满心欢喜。
她终于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名字,至少在阿政的心里,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替身和影子。
“你怎么哭了……”嬴政转过目光,便看见姬丹眸子泛出盈盈水光,在凉意萧瑟的秋夜中微微闪亮。
姬丹一愣,她只是觉得鼻腔有些发酸,竟不知自己真的几近落泪,于是赶紧揉揉眼睛道:“没事,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话音刚落,她忽然指着一颗正划过藏蓝色夜空的星辰,语气罕见的激动:“看,是流星!快许愿……”
说着,她当真双手合十闭上双目,嘴里喃喃自语着。
等到重新睁开眼,便看见身旁的嬴政一脸不屑的表情:“你信这个?”
对着流星许愿,愿望便能实现——这个说法如今连小孩子都未必会相信。
“宁信其有……”姬丹略一垂眸,“就像在燕国流传的那个古老传说,当挚爱你的人生命走到尽头,他们会化作夜空中的星辰继续遥望、守护着你。”
“挚爱的人?”
“我的母后……”半晌,姬丹动了动唇,“我一出生她就离世了,虽然我对母后连一点模糊的印象都没有,可我相信她一直在天上看着我,庇佑着我。”
姬丹没有再说话,她宁愿相信冥冥之中有那样一双温柔的手在护佑自己,否则这一路风刀霜剑、尸山血海,单凭自己一人之力如何渡过?
“你许了什么愿?”嬴政不欲让她忆起悲凉往事,便岔开了话题。
“愿我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皆能得偿所愿,长乐未央。”
姬丹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论愿望真正实现起来有多难,单是她在乎的那些人便注定是互相对立的存在,而她自己与阿政不也将迟早要走向对立吗?
月明星稀,夜色未央。
夜风载着草叶凝露的清香不着痕迹地飘过四方宫墙,不知将谁的心绪也一并带了去。
花枝微微摇颤的声音,并非万籁俱寂,但风越是吹拂,就越显得此间万物萧索,天地寂寥。
第22章 致命软肋
“什么?燕太子丹是女的?!”一贯处变不惊、稳如泰山的樊於期乍一听到这个石破天惊的事实,也禁不住拍案而起,满脸愕然。
“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我相信你也不会说出去的。”嬴政给自己添了半盏茶,神情自若。
看着对方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樊於期忍不住开口道:“可是小政,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蹊跷了吗?燕国出了个女太子,奔走列国、贤名远扬的正是这个女太子,而现在质秦的也是此人……你当真没有起过半点疑心?”
目光转向桌上摆着的一个食盒,嬴政轻轻托起那个盒子,打开盒盖,只见里面已空空如也,却残留着一股淡淡的枣香。
“疑心如何,相信又如何。就像前段日子母后亲手为我做的这盒枣泥糕,其中包含着多少真情与假意,谁又能全部看透呢?樊於期,我虽为一国之君,可真正拥有的东西并不多,我也不想因自己的疑心和顾虑再失去什么,至于丹儿……她究竟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只要确定她就是小时候那个救了我,对我好的孩子,这就够了。”
内心仿佛被击中,樊於期错愕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君王,万万没想到这样的话居然会从嬴政的嘴里说出来。
他眼中的小政或许有脆弱的时候,或许会为一些事一些人而流露出片刻的感伤,但绝不会因此丧失冷静,感情用事。
雪中送炭之谊固然可贵,可难道就因为那个孩子曾经给过你温暖,便蒙蔽了你的眼睛吗?
想到这,樊於期愈发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不是我多心,自从那个太子丹来到咸阳开始,这宫里宫外、明里暗里一直波澜不断。现在,你又告诉我燕国太子是个女人……小政,我并非不知你们儿时的情谊,可你毕竟是嬴姓子孙、秦国的国君,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的一言一行,觊觎你身后的王位。作为你的贴身护卫,保护你是我的天职,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可能。”
将手里的食盒缓缓放下,嬴政起身踱步至他的面前。
一瞬间的恍然,樊於期忽然间觉得他的王长高了许多,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踮着脚或者需要他微微俯身才能面对面说话的孩子了……原来并非少年突然间长大,而是时光荏苒,已过了悠悠六载!
刚满舞勺之年便登临王座,他就这样持剑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稚气未脱的面庞一点一点褪去青涩,成长为如今的模样,冷冽而孤傲,他甚至能从对方的剑眉凤目中眺望未来的日月星汉,山河乾坤。
少年王者,即当剑指天下、意气风发,必将在漫漫史册间信笔挥毫,画出一笔笔的浓墨重彩。
这样一个注定会开天辟地,成就一番千秋功业的君王,他又怎能让其暴露于危机四伏,暗网丛生之下?
嬴政并未看出此时樊於期内心激荡又不安的心绪,他以为对方只是单纯地担心自己,便安慰道:“我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你且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也断不会糊涂到将私人感情带入国政大事。今后关于阿房宫的动向仍然由你负责,该监视就继续监视,如有异常你自己看着办就好,若有确凿证据……便按律行事,不必因为我而有所顾忌。”
樊於期点点头,说了声“是”。
尽管心中百感交集,但嬴政的保证多少令他内心稍安。
君无戏言,他自然相信他效忠的王断不会出尔反尔,可若是小政呢?
他太了解这孩子了,外表越是冷心冷情之人往往心中留存着一片旁人无法触及的柔软,这份柔软可以成为他温情的一面,同时也会是其致命的软肋……倘若有一天那太子丹真的做出了危害秦国之事,小政是否能真正狠下心来,当断则断?
这些,樊於期皆不得而知。
身为王的贴身侍卫,他的职责只有无条件遵从王的命令,即使本意再好,也不能自行僭越,乱了尊卑。
因此,他只能被动且消极地希望一切不过是自己想太多,是他小人之心,疑虑太重。
嬴政一行人在骊山一共逗留了整整三日,到了第四天的清晨,王驾终于预备返回咸阳。
行宫的两名内侍服侍嬴政在寝殿里穿戴完毕,便低首躬身退到一旁。
殿内,樊於期拆看完鸽信,唇角不禁扬起:“长安君怕是等急了。”
“我早就料到按他那走马观花的逛法,不消半天就差不多逛完集市上所有的铺子,不出一日便能骑马游遍山下所有的树林,估计这小子实在是无聊透顶了,也难为他想到用飞鸽传书这一招。”嬴政站在立着的铜镜前,由于刚刚打理过着装与仪容,衣橱里的几件旧衣物还没来得及被宫侍们收起来,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些半大不小的衣服是哪儿来的?”嬴政好奇地拿起一件中衣,指尖抚过上面的细密针脚,总觉得有种熟悉感。
“王上是否记得七年前,先王曾带着太后和您来过骊山?”
樊於期话音刚落,嬴政立刻恍然大悟:“是了,你一说寡人便想起来了!当时一同前往的还有华阳祖太后,这衣服…这衣服应是那时候母后为寡人缝制的,难怪如此眼熟。”
“王上当时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常常三天两头就要重新缝制新衣。”
“是啊,母后心灵手巧,寡人小时候的衣物基本上都是她亲手做的呢……”轻轻抚摸着手里的衣服,嬴政似是在感慨,“可惜,现在一件都穿不上了。”
少年唇边笑意里透出的些许苦涩被樊於期捕捉到,他不着痕迹地安慰道:“宫里织工的手艺也很不错。”
由于去骊山路上马车因故弃之不用,返程时行宫特意将马匹座驾等安排得一应俱全。
回程时,姬丹说什么也不跟嬴政同坐马车了,嬴政对于对方的顾虑表示理解,便挑了匹良驹给她。
樊於期依旧骑马并行于王驾之侧,其余侍卫分成两拨,护卫于王驾前后。
随后,一行人等便浩浩荡荡启程返回咸阳,途中姬丹有意无意避着嬴政,嬴政心里虽急,可毕竟端着一国之君的架子,总不能死皮赖脸往人身边凑。
樊於期装作不知,倒是成蛟看出了一丝端倪,以为两人闹了些不愉快,偏偏他王兄啥也不说,只能干着急。
回咸阳时,正巧吕不韦前往蜀地巡视民情,嫪毐也调往了雍城,接驾事宜便由王叔公子涯安排。
不多时,两排禁卫军列队在前方开道,王驾一行随之缓缓进入宫门。
樊於期着甲负剑,一马当先,紧跟在后面的是他率领的几十名亲卫,个个皆少年英姿,目光炯炯。
秦王嬴政独坐于队伍中间那辆最华丽宽敞的车辇内,透过垂下的繁复珠帘,只能依稀看到其侧影,成蛟与姬丹一左一右骑马紧随其后。
公子涯站在接驾队伍的最前方,身后跟着一帮子宗室以及朝中要员。
此人乃秦孝文王之子,秦庄襄王嬴子楚的异母弟弟,排行十一,如今已近不惑之年,不过从面相上看,这位王叔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
车队经过时,姬丹忍不住对其多看了两眼,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黄金台搜集的关于此人的全部资料:不及弱冠便成为武安君白起麾下十八员大将之一,长平之战时曾率军两万五千人一举截断赵军后路,阻击赵括主力长达四十六天之久,为秦军围歼赵军主力立下了汗马功劳;后在与嬴子楚夺嫡过程中落败,嬴子楚即位后被解除军职,现任秦国大司寇……
“殿下您终于回来啦!”一回到阿房宫,青莞迫不及待地将姬丹拉到一边,“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
“我也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诶……?
青莞极少见到她主子像此刻这般无精打采,很是诧异:“什么坏消息啊?”
姬丹咬了咬唇,最后仿佛是下定决心般地说道:“我,我暴露了。”
第23章 流言四起
姬丹突如其来的那句“暴露”直接把青莞给搞懵了,半天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然而仅仅过了一小会儿,她的脸色就变了:“真的假的?”
姬丹叹了口气:“你觉得我像在开玩笑吗。”
当然不觉得,您一向严肃正经,说一不二……所以,这不是开玩笑,她们俩真的暴—露—了!
我去,要命了!
反应过来的青莞两手使劲儿一拍,大呼一声“完了”,紧接着开始满屋子翻箱倒柜。
“你这是在干什么?”
姬丹无语地看着青莞,只见她一边叠衣服一边抬起头:“收拾东西准备随时卷铺盖撤离啊,难道还等着嬴政来抓人吗……对了,叫上荆轲,我们一起走!”
“我说的‘暴露’不是这个意思。阿政并不知道我黄金台少主的身份,我只是,只是不小心让他发现了我是女的……”姬丹觉得自己再不解释清楚,青莞搞不好真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哦,这样啊……呼~~殿下你咋不早说,差点把我魂儿给吓飞了!我还以为嬴政他……”陡然意识到哪里不对,青莞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顿时睁得老大。
“什,什么?他知道殿下您是……”讲到这,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差点又忍不住大呼小叫,“他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你们俩已经……”
“想什么呢!”姬丹忍不住用食指戳了一下青莞的脑门,然后将温泉行宫里发生的一切讲述了一遍。
“殿下确定嬴政不会说出去?就算他不告诉其他人,那他弟弟成蛟呢?还有樊於期呢?”
“阿政答应过我不会将此事告诉成蛟,至于樊於期,即使他知道了也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那个傻大个最会装傻,其实心里精明着呢!况且他之前就对我们起了疑心,要是这件事被他知道了那还了得!”
“疑心便由他去疑心,一个樊於期不足为惧。”姬丹走到窗前,微微撩起窗纱。
阿政确实说过不告诉成蛟,甚至还保证连他母后都不会透露半个字,但并未提及樊於期。但只要她们自己谨慎行事,不让对方抓到什么马脚,就算再怎么怀疑也没有用。
“那嬴政就没什么表示?我的意思是……难道他没有因此怀疑你有别的目的?”青莞的担忧很实际,嬴政既然已经知道了燕国的太子是女子,那么就没有理由不进而怀疑此番质秦的动机。
“应该没有……”思忖片刻,姬丹接着说道,“或许曾有过疑心,但年少之谊他不会不顾及。阿政是个长情之人,这一点我自认为是了解他的。”
可那又如何?我还是利用了你的长情、利用了儿时那份单纯无瑕的感情去算计,去搅弄这一池浑水,去做那些最不堪的事情……
想到这里,心口隐隐作痛,眼前一阵眩晕,姬丹不由自主伸手按住胸口,眉头微微蹙起。
“殿下你怎么了?是不是宿疾又犯了?”青莞注意到她不对劲,大惊失色,赶紧扶着人坐下来休息。
“我没事,大概这两天在路上奔波,身体有些吃不消。”姬丹对自己的体质自然是了解的,只要情绪激动或思虑过重,便有可能令她的旧疾发作。
然而作为明面上的燕国太子以及几乎不为人知的黄金台少主,思考与筹谋是规避不掉的,因此她只能尽量做到心境平和,遇事不温不火,处变不惊。
而刚才思及自己与阿政的前尘往事,不经意间触动心弦,便引得心疼胸闷,难受不已。
“对了,你刚刚说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是什么?”姬丹不欲让青莞太过担心自己,便岔开了话题。
“好消息就是……”青莞眼珠儿一转,故意卖了个弯子,“殿下不妨跟我一起出宫一看究竟吧!”
仲秋已至,民间素有“贴秋膘”的说法,意为趁着秋高气爽之时进补,对养生大有裨益,而鹿肉性温,乃是补元气强五脏的佳品,因而近些时日前来鹿鸣笙购买鹿肉的客人比往常更多。
主仆两人进了酒肆,便被店里的小厮告知楼上的雅间已经客满。
“无妨,我们就在一楼便可。”姬丹随便找了个临窗的位子,然后与青莞面对面端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