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确是发自肺腑,对方的才能嬴政是看在眼里的,若此次派出的是樊於期,他自己也会安心得多。
然而目前朝臣们的态度嬴政却不得不顾及,成蛟是他的弟弟,尚且都受到一定质疑,若自己此时力推樊於期,结果可想而知。
“王上千万不要这样说!无论投身行伍还是做宫中的侍卫,属下都是在为国尽忠为王上效力,虽死无憾!”少年君王的一席话着实出乎樊於期的意料,也让他惶恐不已。
从小便跟在嬴政身边,嬴政吃的苦受的罪他亦同样经历过。
可樊於期从不认为这是自己的付出,也从未有过怨言。只因嬴政不光是他的小政,亦是他的主君、他的王……
他樊於期一生的使命,便是惟王命是从!
眼看对方边说边要单膝跪下,嬴政一把托起他的手臂,眸光灼灼明亮:“樊於期,我以王的名义在此作下承诺——待我真正君临天下的那一天,我将许你千秋功业,万世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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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一回府,便紧急召集所有幕僚。
相国府的厢房共有五大间,分属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吕不韦酷爱道家学说,便在厢房的门上分别以五行“金、木、水、火、土”来命名,其中的“水阁”因环境最雅致以及位置最佳而被经常用来招待府上的幕僚门客。
此时相国府众幕僚早已风闻今日朝会之事,极为不忿。
“王翦那个老匹夫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公然跟吕相作对!”
“以为自己有点军功就了不起,哼……吕相请放心,我们即刻便去搜罗证据,明天在朝会上参他一本!”
面对群情激愤,吕不韦却淡定得多:“诸位稍安勿躁,当务之急并不是反制王翦,而是如何阻止成蛟前往边境。”
这时,一直未发一言的李斯开口道:“下官以为王翦将军不过是个帮腔的,真正在幕后操纵此事之人是王上。公子涯一死,宗室的势力短时间内难以恢复,而王上此举俨然是铁了心要让长安君获得军功,以此作为制衡吕相之人。”
吕不韦点了点头:“你说的,本相都明白。”
“既然王上有意为之,那么即使吕相强行阻止成功,王上对您怕是更加不满。因此下官认为,此举不光得不偿失,而且很可能给往后埋下祸根。”李斯阐述完自己的观点,刚才言语过于激动的几位幕僚亦差不多都冷静下来了。
想想也确实在理,嬴政没多久就要亲政了,这个时候跟他彻底闹僵,非明智之举。
“通古你的意思是眼睁睁看着一介黄口小儿白白得了军功,日后进入朝堂和咱们作对?”坐在李斯对面的男子显然并不认同。
“你确定长安君就一定能打赢这场仗吗?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若他败了,反倒对我客卿派大大有利。试想一下,大秦一旦吃了败仗,上将军首当其冲负引荐之责,更重要的是王上在亲政前便已威信扫地,借此吕相可以此为由暂缓将朝政大权还于王上!与其千方百计阻止王上的决定,不如顺水推舟卖对方一个人情!”
面对李斯的侃侃而谈,吕不韦的神情始终淡淡的:“为官者,当以国事为重。”
李斯也不知是否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但见他面向吕不韦一拱手:“恕下官直言,吕相的担忧并不止是王上任用长安君以抗衡我等这一件事,还有赵国此次陈兵边境的动机……”
“不错,这一点老夫至今也没有想明白。”吕不韦瞟了李斯一眼,大大方方地承认。
的确,他苦思冥想到现在,也未能参透赵国此举用意何在,只是凭直觉认为成蛟不能去,但别说嬴政不会听他的,单单他自己也不可能拿直觉说事。
“通古既分析得头头是道,可有什么良策?”
“是啊,你若有什么好点子,快些讲出来为吕相分忧啊!”
“通古…通古?”
同僚们唤了李斯好几声对方都没反应,以为他在走神,正准备大声喊时,李斯突然将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大家别出声,然后指了指房门。
众人循着李斯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门虽然是关上的,但房门下方的地面处竟多出一双脚的影子!
由于此次幕僚临时集会的时间在晚上,厢房外的长廊两侧点了很多盏烛灯以防人因视线不明而跌倒,因此外面比房间里亮堂得多。
而门口的地板上突现脚影无疑说明此时有人正站在房门外,至于站了多久以及想干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李斯轻轻“嘘”了一声,让在座众人先不要轻举妄动,自己则悄悄靠近房门,紧接着猛地将门朝两边一开,果见一人猝不及防从外边跌了进来,手里端着的茶泼了一地。
大家纷纷上前揪起那人的衣领想看一看是谁胆子那么大,竟敢在相国府里听墙角。
孰料一看到对方的脸,众人顿时惊呆了……这不是相府的管家老林头吗?
“老林头,怎么是你!”
“吕相与我们正有大事相商,你在门外鬼鬼祟祟的意欲何为?!”
“你到底想干什么!”
面对幕僚们的质问,老林头显得很无辜:“老奴,老奴是来送茶点的……”
吕不韦双手负于背后,不慌不忙地踱步至老林头面前:“我处理重要事务时别说用点心,连一口水都不喝。老林头,你伺候我多年,应该对我的习惯最了解。”
“老奴是想着就算相爷不喝茶,在座的各位大人时间长了难免口干舌燥,于是就自作主张了一回。”
“原来是个误会!”吕不韦似乎松了口气,继而转向面前众幕僚,语带歉意道,“终归是本相考虑不周,光顾着自己了。这样吧……”
说着,他便吩咐老林头再准备些茶水和宵夜过来,老林头应着便去了。
望着对方的身影渐行渐远,吕不韦微微皱起了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安沫冷”的营养液!
PS:吕相身边也不安宁啊,这算不算是古代版“水门事件”?
第46章 煮茶听雨
平日里鲜有人往的阿房宫不来人则已, 一来便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秦王嬴政。
“阿政,你怎么来了?青莞,去煮茶……对了, 要今冬收集的干梅花瓣和开春新融的雪水。”看到多日未见的嬴政, 姬丹十分诧异。
秦国的国君突然只身一人造访这僻静之地, 着实令她意想不到。
哪怕当初自己历经九死一生到了咸阳, 嬴政虽力排众议单独腾挪出夏太后曾居住的宫室将其作为她质秦期间的临时住处,并亲自派人翻修打扫一新, 但也只是吩咐宫人们去做而已。
自从住进这阿房宫小半年以来,嬴政并未登门一次,即使有事相商,也都是姬丹去他那里。
“我来这儿自然是有事,当然, 也顺便来看看你。甘泉宫人多眼杂,还是丹儿你这里好, 时不时能煮茶听雨,清静又自在……”嬴政说着,注意力不禁被窗前的盆栽吸引了去,“你种的?”
姬丹微笑:“不知何时遗落在泥土里的种子, 之前一直不曾注意到, 也没去管它,没想到冬去春来居然发了新芽。左右我也闲来无事,便找了个大小适中的花盆将其栽了进去,然后便越长越茂盛了。”
“这是桃树的种子。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很好。等它再长大些,就移到院子里吧。”嬴政将盆栽缓缓放回原位。
这时, 姬丹开口:“阿政,你今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若为国事,那便没有阿政和丹儿,只有王上与外臣。”
嬴政怔忪了一下,紧接着说道:“是国事。赵国近来在秦赵边境增兵,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姬丹点了点头:“确有耳闻。”
嬴政的面色变得严肃:“接下来我想问的问题倘若你不想或不能说,你可以拒绝回答,但我希望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不要骗我……”
姬丹略一愣,随即应允:“好,我答应你。”
“燕赵两国结盟已久,此番赵国陈兵边境究竟是一国所为,还是私下已达成合纵?你们燕国是否也身涉其中?”
对于嬴政的疑问,姬丹的回答很果断肯定:“没有。别国我不清楚,但燕国绝对没有与赵国私下达成什么协议,至于私底下的合纵,我们也毫不知情。”
“哦?”
“我所知的最近一次合纵便在两年前,自从那次四国兵败之后,燕国便一蹶不振,我也因此才以身为质来到咸阳……”姬丹顿了顿,语气凝重了不少,“何况与秦国通商以精铁交换战马一事至今没有下文,再加上去年冬天燕国遭受百年不遇的雪灾,粮食至少减产了六成,民间饿殍遍野,辽东一带更是出现了易子相食……连吃都吃不饱,还拿什么去打?”
“丹儿,我并无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赵国此次举动实在有些奇怪,你别多心。”嬴政生怕姬丹心里感到不痛快,他也不过是来向对方了解一下情况,若造成不必要的隔阂或让他们俩为此而生分和疏远,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青莞恰好端了花茶来,顿时满室飘香,嬴政却起身说自己要走了。
“王上刚来就走?不尝尝‘梅花饮’么?这可是我们殿下费尽心思收集的花瓣和雪水,从不轻易拿出来招待人,王上是头一个呢!”青莞俏皮地一笑。
“是么……丹儿如此诚意,我岂能能辜负?!”嬴政话音刚落便拿起茶盏,在青莞惊愕的目光中抬头一饮而尽。
“阿政,小心烫!”姬丹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双手扣住对方的头,让他张开嘴以便查看一下有没有烫伤。
嬴政突然冲着姬丹大笑起来,一旁的青莞颇为无语:“殿下放心啦,奴婢都是煮好茶后放置片刻,等不烫了才端来的。倒是王上,这么好的茶用来牛饮,也太浪费了吧!”
姬丹正欲说青莞没规没矩,不料嬴政冷不防将她往自己身前一扯,紧接着两人之间的距离猛然拉近,嬴政的气息轻轻扫过她的耳根和脖颈。
姬丹很明显不适应,睫毛微颤,想推开对方却又鬼使神差般地没了动作。
“你这小侍女快言快语、伶牙俐齿,想必不是个省心的。要是你管不过来,不如把她交给樊於期管束……”
伴随着嬴政的话一字一句出口,虽然讲话内容与自己无关,然而不知为何,姬丹只觉得她的耳朵比那茶水还烫,都快烧起来了。
“我走了,你保重。”嬴政说完便退后,很自然地与姬丹拉开距离,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阿政……”就在少年转身而去的那一刹那,姬丹忽然情不自禁喊了他一声。
这一刻,她多么想告诉她的阿政公子涯根本没死,想告诉他赵国此番举动势必是一场天大的阴谋,想告诉他不要将成蛟派往战场……因为那一去,很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心底的纠结与彷徨如此强烈,犹如烈火煅烧之后又沉入冰冷汪洋。
嬴政转身,微笑,少年英挺的身影沐浴在灿烂的曦光里,朦胧不清,宛若不慎降临人间的神祗:“怎么了?”
“你,也保重……”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尽化作欲言又止……
是啊,还能说什么呢?
除了公子涯诈死,其它都是她的臆测,空口无凭;更何况黄金台密令已下,让她“静观其变,以待时机”。
如果自己自作主张,不仅违反了黄金台的规矩,阿政亦未必会信她的一面之词。
很多年以后,每当回忆起这一幕,姬丹便追悔莫及,自责不已。
倘使那时的她勇敢一点,对阿政再信任一点,或许一切并不是无法挽回……成蛟不会死,阿政不会活得那么痛苦,自己亦不会在黑暗的梦魇中苦苦挣扎,得不到救赎。
他们每个人,或许都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就像阿政的宿命是那孤独沉重的王冕一样,她的宿命便是成为哥哥的影子。
阿政、哥哥、吕不韦和王翦他们都会被载入史册,但史书里却注定不可能有关于她的任何记录。
没有小鸡蛋,没有丹儿,只有燕太子丹……
她的名字,只有阿政记得;同样地,也会随着阿政离开这芸芸世间而被一捧黄沙永远湮没,了无痕迹。
第47章 最后相聚
吕不韦走到嬴政的书房门口时恍然发觉, 自己已很长一段时间不曾来过这里了。
曾几何时,自己几乎每天天一亮便来到这间不大的书房里督促嬴政晨读,与他传授诸子百家的学说, 批改他的每一篇策论那时候嬴政还是太子, 他们两人便在这儿度过了整整三载春秋。
值守的宫人看到吕不韦, 连忙进屋向正在翻阅奏折的少年君王通传。
不多时, 里间传来嬴政的声音:“还不快请仲父进来”
吕不韦并未麻烦宫人,自己进了书房。
嬴政从一堆奏折中抬起头:“今日休沐, 仲父怎么来了?”
吕不韦见房中并无他人,索性开门见山:“老臣希望王上收回成命,不要让长安君前往边境。”
嬴政放下手中竹简,凤眸微抬,将一份作战方案随手展开, 放在书案上。
吕不韦一眼便扫到了成蛟的名字,心里大致有了数:“王上真的打算一意孤行?”
嬴政将成蛟拟备的方案合上, 淡淡说了句:“此等战机,千载难逢。”
吕不韦心知再说下去怕也于事无补,但他思来想去,仍然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请王上仔细想一想, 赵国虽在此前大败匈奴, 可是以他们那十万边军对抗我大秦,究竟有几成胜算?诚然,我军主力集中于上党,东北部边境的兵力确实不多, 赵国若拿这十万人突袭, 确有可能拿下他们的故地太原郡,但之后呢?攻下城池并不难, 真正难的是守住。凭赵国如今的实力,即使夺回了太原郡,他们拿什么来守?老臣恳请王上三思而后行!”
面对吕不韦的恳切之词,嬴政只回了四个字:“赵王昏聩。”
“赵王昏聩不假,可赵国的朝堂上难道一个明白人都没有么?”吕不韦接着说道,“请王上想清楚,长安君与您再亲厚,他也是宗室。先王即位后是怎样一步步从宗室手中收回权力,您都看在眼里。别的不提,公子涯是长平之战的功臣,最后还不是被解除了军职!王上可曾思量过先王为何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