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将案上的一摞摞奏章全部码起来,接着慢悠悠地起身道:“仲父想说的是……成蛟会反?”
吕不韦眉心一跳,随即皱起了眉:“老臣并无此意,只是在作一种最坏的假设。王上若执意出兵,也应当派更合适的人选,哪怕换做少将军王贲也比长安君合适!”
王贲是王翦的儿子,吕不韦以为推举此人已经是自己做出的最大让步,嬴政也该领悟到他的良苦用心了,然而对方的态度却令他彻底寒了心。
“成蛟是寡人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寡人最清楚。成蛟会反?恐怕是有人贼喊捉贼吧……”
吕不韦一听这话也怒了,当即上前一步,面对嬴政疾言厉色道:“王上为何总信不过老臣?老臣再三言明,待王上及冠之日,便是老臣还政于王上之时!文武百官,皆可为证!王上力荐长安君不过是为节制老臣,就为了这个缘由,您就让一个从未带过兵的毛孩子去前线,如此轻率肆意,是为君者的所为吗?难道王上连一年的时间也等不及了吗?!”
心思被吕不韦一下子说中,嬴政亦当场恼了:“寡人为何要信任仲父?你与母后那些事寡人一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连成蛟都没有告诉;你在朝堂借嫪毐之手铲除异己的事寡人也并非毫不知情,可寡人仍然听之任之……仲父敢说,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寡人?”
面对少年君王的雷霆之怒与高声质问,吕不韦忽然没有了下文,并非被君威所慑因而说不出话来,而是嬴政的逼问让他无言以对。
早在他为了成就自己的功业而决定向无辜的赵家动手的时候,早在他为一己之私而让深爱之人成为棋子的时候,早在他鼓动嬴子楚为回国夺位而抛妻弃子的时候……当初所做的一切造成了如今的恶果,自己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呢?
“老臣对王上或许有所亏欠,但老臣的所作所为无愧于大秦……” 吕不韦屈膝伏地,“王上不相信老臣,老臣无话可说。但愿王上此番决策是对的,也提前恭祝长安君凯旋还朝。”
吕不韦在嬴政意味不明的目光下一连拜了三拜,接着微微抬首:“自此,老臣会称病不朝,还望王上以后多加珍重……”
说完,这位在秦国朝堂呼风唤雨近十载的重臣在少年君王一言不发的注视中慢慢起身,告退。
嬴政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他的仲父老了。
是啊,老了……
不知不觉间,对方的背没有以前那么直了,起身的动作也缓慢了不少,甚至步伐都有些蹒跚了。
生老病死,不是世间常态么?
父王过世那么多年了,自己也即将及冠亲政,连成蛟都不是当年那个成天只知道跟在自己身后撒娇耍赖的小孩子了……吕不韦也是人,怎么可能不会老去?
直至吕不韦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嬴政暗暗握紧了拳。
仲父就好好看着吧,看着寡人如何一步步走上那权力之顶,万人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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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蛟出征的前一晚,嬴政宣他进了宫。
共进了一顿家常晚饭之后,兄弟俩一起在御花园散步闲谈。
“好久没有人陪寡人像今日这样轻松地边走边聊了。”嬴政信步来到一棵参天榕树下,驻足仰视那如同云朵一般舒展开来的巨大树冠。
“当年孝公先祖迁都咸阳时,这棵树就在这里屹立了不知多少个春秋……”掌心轻抚上疙疙瘩瘩、斑驳不平的树皮,嬴政不禁陷入了回忆中,“记得你小时候特别淘气,硬拉着寡人爬树给你掏鸟窝。寡人没理你,你就自己偷偷上了树,结果摔下来差点跌断了腿。”
“臣弟那点糗事,王兄怎么记得那么清楚?”被提及儿时那些过往,成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那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嬴政笑道:“不光是寡人,樊於期也记得,还是他救了你呢!”
“往事不堪回首,王兄莫提了,就当给臣弟留点面子吧!”
“好好,寡人不提便是。说到面子,你此番打个大胜仗回来,狠狠挫一挫赵国的锐气,还愁长不了面子么?”
面对兄长轻飘飘的言语,成蛟可不敢如此自信:“要是真有王兄说的这么容易就好了!臣弟虽从未上过战场,但也知道领兵作战不可轻敌,但凡那些军功赫赫的大将,哪个不是在历尽无数刀山火海的沙场上一路拼杀过来的……臣弟军功资历一样没有,不敢妄言胜败。”
“你也无须太过担忧,王翦将军的作战计划寡人已经看过了,光是秦赵边境的守军便有十多万之众,届时他会率这拨主力将赵国的十万边军拖在太原郡一带,你所面对的赵军只是小股力量,应该不超过三万。况且你的任务是突袭邯郸,邯郸与上党路途较近,即使袭击不成,以寡人拨给你的五万精锐兵马,全身而退是没有问题的……”嬴政说着,拍了拍成蛟的肩膀,“万万牢记,若遇突发-情况,不要逞能,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寡人在咸阳等你的好消息!”
“臣弟明白。王兄放心,臣弟定不负所托,必将保护好自己和这五万大秦将士!”成蛟拍着胸口,微笑着作出承诺。
十七岁的少年笑得如此明朗干净,这样的笑容仿佛连嬴政也一并感染了……
年轻的君王亦莞尔,宠溺地摸了一下弟弟的发顶,就好像自己第一次被这个与自己血脉相通的孩子打动时那样。
都说成蛟极像自己的父王,又活泼可爱,因而颇为受宠,就连父王临终前一刻都把这孩子叫进宫,陪伴在床前……
可嬴政从来都不这么觉得,两人也只不过是相貌有些相似而已。
父王不苟言笑,成蛟笑起来的样子却最是好看;父王外表温雅端方,有谦谦君子之美名,可正是这样一个如玉般的君子,却将自己的妻子和不足三岁的稚儿丢弃在了异国他乡;而成蛟则是一个至情至性,简单纯粹的好孩子。
幸好,他们俩只是外表相像……
夕照微光映照着不知见证了多少个百年沧桑的古木,衬着华服少年的笑靥耀眼而夺目。
嬴政并不知道这是成蛟最后一次对他笑,亦是他们兄弟俩最后的相聚。
少年自此一去,便是阴阳两隔,永无相见。
君王经此一别,性情大变,再回首已判若两人,不溯从前。
作者有话要说:
在嬴政即将亲政之际,群臣都忙着在权力洗牌过程中或争权夺利、或忙于站队,或明哲保身,只有吕不韦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其实历史上的吕不韦也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呢。
(PS:明天有聚会,晚上不知道几点钟回来。如果太晚,小可爱们就不要等更新了,后天会恢复更新。)
第48章 初露端倪
次日, 嬴政率文武百官为上将军王翦与长安君成蛟饯行。
年轻的秦王登上城楼,亲眼看着五万秦军自王都咸阳开拔,一路浩浩荡荡向北行进。
此后每隔三四日, 嬴政便收到成蛟送来的军报, 言明自己与上将军到达了哪里以及所行是否顺利等等, 虽是寥寥数语, 但多少让置身于咸阳的嬴政稍安。
不出半月的一次朝会上,又一封奏报由传信兵士交到了嬴政手里。
嬴政粗略扫了一眼, 然后当着朝臣们的面举起这份军报:“长安君遣人送回的奏报上说,他与上将军率领的兵马已到达上党,与当地守军成功会合,即将兵分两路。这还不到半个月,大军便已抵达边境要塞, 真是兵贵神速!诸位之前对长安君能力有所质疑的,甚至觉得他吃不了行军之苦的, 现在可以稍微放心一点了吧。”
嬴政说这些话时虽然面带微笑,但底下的臣子们可不会蠢到以为王上是在向他们表示友好,一个个皆俯首垂眼,嘴里说着“臣惶恐”“臣不敢”……
将奏报拿到一边, 嬴政居高临下扫视了一圈跪地的众朝臣, 继而带着意味不明的口吻说了句“退朝”。
成蛟虽在深宫中长大,却并非骄纵无知的纨绔,这一点嬴政对自己这个弟弟是有信心的。
然而战场之上形势复杂,现在就认为胜券在握还为时尚早……
思及此, 嬴政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眸光无意间落在那封军报上。
只要不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大变故,想来即便赵国这块骨头再难啃, 凭成蛟的本事自保还是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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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万秦军顺利开进上党,之后按计划在当地修整一天,第二日两人分头行动,王翦率主力前往太原郡吸引赵军注意,嬴政拨出的这五万秦军便交给成蛟去执行奇袭邯郸的任务。
前一天晚上,成蛟看完地图便出了军帐,恰好跟自己几个叔叔迎面遇见。
“叔叔们有事找我?”
这几个叔伯虽在军中,但职位和威望并不高,因此当年嬴子楚并未动他们。
“也没什么大事,主要是明日上将军就要率大军去太原了,十多万兵马全部由他一人统帅,再加上连日行军,又没个得力部将,难免劳累。”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叔伯辈说道,听上去言辞颇为恳切,像是十分关心王翦似的。
成蛟点点头,王翦把他手下几员大将都派给自己以防患意外情况,这样一来他身边的确是缺人手。
“九伯的意思是……让我把副将还给王翦将军?”
“上将军这么做无非是听从王上的吩咐,怕你这边出什么岔子,才留几个人下来保护你。其实你袭击邯郸城不就是为了调虎离山么?这五万人是精锐,交给你绰绰有余!再说了,突袭成功最好,不成撤回来便是,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上将军那边,他年纪也大了,身旁总得有几个人照应着……”
“九哥说得对,就算有什么突发-情况,我们这几个叔伯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还怕保护不了你?”
成蛟略一思量,觉得叔伯们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于是就让王翦那几个旧部跟着主力部队去了太原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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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果然应了之前许诺,不光成蛟率军出征那日缺席了践行仪式,而且此后一直皆称病没有上过一天的朝。
太后暗自着急又不便过多打听,只得遣了人去相国府送些燕窝人参等滋补品。
而不同于上一次的是,此番除了本身就属于客卿派的那一部分官员之外,几乎没见其他朝臣前往吕不韦府上探视慰问,偌大的相国府现如今可谓是门可罗雀。
朝臣们的心思显而易见,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吕不韦就要还政了。
在过去的几年里,吕不韦大权在握,是个人都看得出这对君臣之间面和心不和,尤其是对于年轻却又渴望权力的秦王嬴政而言,此前一直受到来自吕不韦一方的诸多压制,亲政之后难保不对其下手。
何况之前那次朝会上,嬴政的态度摆明了是要拉王翦一起对抗以吕不韦为首的客卿势力……以后的事还真不好说,现在最关键的则是宁可不站队,也不能站错队。
“如何了?”霜儿一回来,赵姬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府里的老林头说相国大人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霜儿话音未落,赵太后却更着急了:“这么说,你根本没见到他?”
霜儿赶紧摇摇头道:“那倒不是。奴婢进府时刚好相国大人服下汤药准备休息,奴婢见不便打扰,于是先行离开了。不过相国大人让奴婢带给您一句话,说是‘无须担忧,各自珍重’……对,就是这八个字。”
“无须担忧,各自珍重……”赵姬重复了一遍这八个字,继而喃喃道,“他的处境如此艰难,却还让我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太后何出此言?相国大人只是染了风寒,很快就会好的。您要是实在不放心,派个医丞去相国府瞧瞧不就行了?”
“霜儿啊,若一切像你说的那样简单就好了!”面对霜儿的疑问,赵太后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垂帘听政也有不少年了,赵姬自认为虽不懂朝堂大事,但哪些人意图不善哪些人居心叵测又或是哪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如今她只恨自己当初所学的东西太少,无法为吕不韦排忧解难,甚至为其分担一点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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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太后为吕不韦的事愁眉不展时,已与王翦兵分两路的成蛟也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
王翦刚走没几天,叔伯们便把他的军务一并包揽,说是让他好生歇着,别为一些琐事劳烦伤神。
一开始成蛟只是认为叔伯们这么做不妥,毕竟王兄委以重任,而自己啥也不做全部推给别人着实不像话,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觉得一切似乎并不简单,不光是军务,连发军报这种事都被“代劳”了。
他并非没有找机会问过,却被叔伯们用一句“怕你累着”搪塞了过去。
成蛟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在军帐里辗转反侧难以安睡,索性出来溜达。
天色已晚,士卒们大多回营帐里休息了,成蛟在自己的中军帐附近转悠了片刻,不经意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属下拜见长安……”斥候看到成蛟走来,正欲行礼却被对方一把托住手臂示意别出声。
只见成蛟环顾四周,见没什么人便小声道:“我知道你,你是王翦将军的人。我且问你,现在大军离邯郸城还有多远?”
“邯郸?”斥候愣住了,“我们目前并没有接到朝邯郸行进的命令啊!”
“什么?你们不知我军此行是要去奇袭邯郸吗?”对方诧异,成蛟更是吃惊不已。
“属下只是一个小小斥候,作战方案乃是机密,自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那我军现在行进到哪里了?”成蛟想了想,赶紧问道。
“屯留。”
“屯留?!”成蛟大吃一惊,险些大声叫出来。
怎么跑到屯留来了?
不对……按照行军路线,他们无论如何也绕不到屯留啊!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长安君?长安君您怎么了?”
斥候的声音将成蛟的思绪拉回现实,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取下自己的贴身玉佩交给对方,然后压低嗓门,异常严肃地说道:“你是斥候,轻功应该不差。你即刻秘密赶回咸阳替我向王上捎个口信,只需把这块玉交给他,告诉他五万秦军已到达屯留,王上自会明白记住,此行千万要小心!”
“属下领命!”斥候一拱手,紧接着便离开了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