嫪毐面不改色,微微叩首道:“王上息怒,臣不认为这是轻描淡写。其一,秦竭由镇守王都的将领贬为宫卫统领,已是重责;其二,燕太子丹虽遇险,但终究还是毫发无伤,给秦竭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并不过分;其三,燕太子丹一向以仁爱宽厚的贤名立世,想必也不会对此心存异议。”
“何况……”讲到这里,他略一停顿,然后说道,“这也是吕相的意见。”
提及吕不韦,嬴政很明显怔忪半刻,接着一撩衣袍坐下:“既然仲父同意,那寡人便不过问了。”
“微臣告退。”嫪毐在御前拜了拜,然后退了出去。
……
转眼间,姬丹在阿房宫中已住了四五日,每天饮食起居皆由青莞亲自操持,殿内也没有其他宫女侍从,主仆两人倒也乐得清闲自在。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此处于位置较为偏僻,不利于打探消息。
青莞忍不住抱怨时,姬丹坐在花圃边揶揄地笑:“当初是谁说这儿依山傍水、风景优美,巴不得住上个三年五载?”
“现在我后悔了,我宁愿住在吵吵闹闹的地方,起码不像这里,平常连个人影都没有……再这样下去,我们还怎么搜集秦国的情报啊!”
“就算别人不上门,难道你没有长腿?就不能主动一点?”姬丹不知说什么好,自己迫于质子的身份,行事自是应当处处低调;但是青莞就不一样了,出入宫门比她自由得多,平时跟其他宫女们多走动走动也不会引入注意,因为几乎没人会关注一个小侍女在干什么。
“我怎么没主动啊,我这不是刚从外面回来吗?”青莞一脸委屈的小模样,突然间又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对了,今天我在宫门附近散步的时候看到一个熟面孔,殿下猜猜是谁?”
“你又去见樊於期了?”姬丹思忖着自己与青莞初来乍到,认识的人也仅限于阿政和他的贴身护卫樊於期。阿政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不是青莞一个小丫头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那就只有那位身手不凡的樊侍卫了。
况且,他们俩最近的确走得很近。
“那个傻大个,我才懒得理他呢!”青莞跳起来反驳。
“哦?那是……”
“殿下是否记得那天咸阳街头带着一拨卫兵来护驾,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的大胡子?”
姬丹一听,立马有了印象:“我记得那人的名字好像叫秦竭,是镇守咸阳城的将领。”
“今天我看见的人就是他!”
姬丹觉得奇怪:“此人的官阶虽然不低,但也并非随随便便就能出入宫禁。难不成是受到传召?”
青莞摇头道:“我是在咸阳宫门口看到他的,那家伙现在是宫中卫兵的统领。”
“什么?”姬丹大吃一惊。
“守王城的一夜之间变成了看大门的,真是一落千丈啊!”青莞仍在没心没肺地大发感慨,“说来那个大胡子遭贬跟咱们也有一定的关系,以后在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
“青莞,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风凉话。”
听闻秦竭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遭到降职姬丹便嗅到了一丝蹊跷的意味,如今那人转而负责咸阳宫门的护卫与安全,看似是受到了重罚,然而她却更加笃定心中的揣测。
看来,这咸阳的水真是深不见底!
“我当然知道殿下的担忧……他们这样做,不就是给嬴政眼睛里插棒槌么!”青莞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哈哈哈……那家伙肯定气疯了,说不定正在房间里砸东西呢。”
……
“砰——”一声脆响,一樽白玉酒杯被嬴政重重地掷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嫪毐……”少年君王一字一字、近乎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一双凤目眯起,藏于袖中的双手紧攥。
樊於期使了个眼色,殿内的侍从们会意,纷纷退下。
紧接着,他走到嬴政身旁,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生气可以,身体毕竟是自己的。”
“公然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到寡人眼皮子底下,嫪毐啊嫪毐,没想到你比寡人更心急。本想让你多活些时日,如今看来,寡人是留不得你了……”嬴政冷冷一笑。
一旁的樊於期忍不住开口道:“真的决定了?”
“嫪毐已有不臣之心,我若不抢先一步,只怕以后更加被动。”
“但是这么做实在太凶险,而且小政,你是否想过就算杀了嫪毐,接下来该如何收场?”
“可这是难得的时机……樊於期,我没有退路。”
“也罢。既然你已经决定,我便义无反顾地支持并遵从于你。说吧,需要我怎么做?”
樊於期言毕,肩膀被拍了拍,他不禁抬头,但见少年的眼眸黑亮有神:“好,不愧是值得我以性命托付的人!”
正在这时,门外内侍的喊话传来:“太后邀王上前往德仪宫一叙。”
嬴政看了一眼窗外有些刺目的阳光,内心不免纳闷。
此时正值午休,母后为何在这个时候见自己?
第8章 母子之情
赵太后居住的宫殿名曰“德仪宫”,离嬴政的甘泉宫不远,步行不一会儿便可到达,严格意义上算是甘泉宫扩建后在此基础上建造的一处新的宫室。
当年嬴子楚同谋士吕不韦回秦国夺位,不得已将妻儿留在了赵国,后来子楚在吕不韦的帮助下虽然一朝功成,但总觉得对妻子心有亏欠,便下令在甘泉宫旧址附近为其新建一座宫殿。
结果宫殿刚完工,这位即位刚满三年的国君便驾崩了,年轻的赵姬遂成为了赵太后,居所也一直未变。
与恢弘的甘泉宫相比,德仪宫没有那么大,却精巧雅致,亭台楼阁、雕栏画栋无一不是经过能工巧匠的精心设计和打造,就连后花园也引入一泓温泉用以培育来自楚国的花卉草木。
而今,宫殿的主人、这位大秦的太后也不过三十来岁,由于天生丽质再加上保养得当,使得她看上去犹如园子里盛放的鲜花一般灿烂娇艳,丝毫不逊于妙龄少女。
嬴政更衣完毕便匆匆离开了甘泉宫,也不让内侍在后面跟着,自己一阵风似的来到太后的住处。
殿门口却一个值守的宫人都没见到,只有两个穿着宦官衣服、约莫三四岁的小孩拿着网兜在扑蝴蝶。
“太后呢?”嬴政站在门前,问其中一个孩子。
“王兄,母后她在……”
那小孩话音未落便挨了嬴政一脚:“谁允许你乱喊的!”
另一个孩子见状,吓得哇哇大哭。
哭声很快引来了宫女……以及,正在后殿不知忙什么的太后。
用眼神示意身边的宫女将两个孩子领走,待殿内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赵太后痛心地看着一脸阴云的嬴政:“政儿,那是你的弟弟……你,你为何要这般对他?”
“弟弟?”嬴政仿佛听到了荒诞无稽的话语一般,眼底俱是冷意,“儿臣的弟弟从始至终只有成蛟一人,他们又是谁!”
“政儿!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大可以直说,何苦为难别人?”
太后话音刚落,嬴政便抬起头,目光灼灼:“儿臣为何这样,难道母后自己心里不清楚么?母后是大秦的太后,找几个男人没什么大不了,何况从前又不是没有先例。可那个人,为什么是吕不韦?!”
“放肆!”赵太后明显也被对方的话激怒,“当年是谁倾其所有,支持你父王登上王位?又是谁尽心尽力地辅佐,让你能坐稳这王位?你父王临终时曾托孤于吕相,让你唤他‘仲父’,也是希望你能感念吕相为我们做的一切。倘若没有不韦,也就没有先王,亦没有我们母子俩的今天……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
“当年之事?是吕不韦鼓动父王抛下我们回秦国那次么?”少年君王的言语间充满讥讽,“既然母后执意袒护,儿臣无话可说。”
话不投机半句多,嬴政扭头便走,赵太后急忙喊住他。
“母后还有何事。”
停下脚步,少年君王僵硬地转过身,只见自己的母亲手捧一个四方的食盒走来。
“政儿,母后知你心里的怨。可是……”她微微叹息,说了声“罢了”,然后将盒盖揭开,“近来散步,看到庭院里的枣树结了枣,不禁想起从前你最爱吃我做的枣泥糕,便动手做了些。”
“原来母后还记得……”提到枣泥糕,嬴政敛去一身戾气,神情有些恍惚。
那是一段最艰难的日子。
父亲不在身边,家中缺衣少食,所幸屋前有一棵枣树。
到了枣子成熟的季节,母亲便提上篮子带着他打枣。新鲜的枣可以果腹,剩下的便去核剁泥制成糕点。
母亲心灵手巧,会做各种各样好吃的点心,但嬴政最爱吃的还是香甜可口的枣泥糕
“政儿愣着干什么?快尝尝!母后许久不做,也不知手艺可有生疏。”
赵太后的话打断了嬴政的回忆,他怔怔地接过食盒,拿起一块放进嘴里。
枣泥细滑,清甜不腻。
“和以前的味道一样。”嬴政轻声说道。
“喜欢就多吃点!”赵太后笑靥温和,抬手为儿子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对了,今天叫你来确实是有事要跟你商量。”
“何事?母后尽管直说。”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赵太后停顿了一下,见嬴政脸上并无异色,便继续道,“政儿你也快及冠了,王后的人选可物色好了?”
“不曾,现在考虑这些为时过早。”太后忽然关心起了自己的婚事,是他始料未及的。
“哪里早了?成蛟比你小好几岁,都有侍妾了,你的身边却连个服侍的宫女都没有。”
“母后,别人有无侍妾那是别人的事,再说我也不需要人伺候。”
“你这孩子!”太后显得很无奈,“按照礼制,及冠之后便要大婚,到那时万一你对王后人选不满,可如何是好?”
嬴政沉思片刻,觉得自己母后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及冠之后便要亲政,届时很有可能与别国联姻,这是他不太情愿的。
想到这里,嬴政点点头:“好吧,不知母后看上了哪家姑娘?”
赵太后就等着儿子这句话,于是微微一笑:“王翦将军之女苦夏,博学多才,知书达理……”
谁知一句话未完,正在喝茶的嬴政险些呛到:“啊?那个老女人?!”
“小孩子懂什么!女大三抱金砖,况且你都没见到人,如何就断言你们俩不合适?”赵太后显然对嬴政的反应不满意,觉得自己儿子在这方面甚是不开窍。
“万一就是不合适呢?”
“所以哀家决定把她先接过来,小住一段时日。若到时你仍不满意,那便作罢。”
“接到宫里来?怕是不合规矩吧……”直觉告诉自己,最好别和这个苦夏小姐有所牵扯,故而嬴政能推则推。
“怎么不合规矩?那燕国太子住进阿房宫,就合乎规矩了?”
嬴政没想到被自己的母后反将一军,顿时哑口无言。末了,只得讪讪道:“那便…任凭母后安排。”
母子俩又聊了一会儿,直到临近黄昏嬴政方离去。临走前,赵太后打发宫人将枣泥糕一并装好送去秦王的寝殿。
随着少年君王挺拔的背影在日光下渐行渐远,笑容也在赵太后未受时间洪流侵蚀的姣好面容上慢慢消失,随之被淡淡的愁苦所取代。
“太后为了孩子,实在是用心良苦!”目睹此情此景,宫女霜儿禁不住感慨道。
赵姬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哀家的确对政儿关心太少,他心有怨言也是正常的。哀家今天这么做,不过是希望以后他能善待这两个孩子罢了……”
第9章 山雨欲来
天色自晌午时分开始变得暗沉,浓云密布,却连一丝风也没有。树梢草叶皆静止不动,就连坐落于高处的阿房宫内,空气沉闷得像是快凝固了一般。
山雨欲来的征兆……
果然,午后狂风大作,顷刻间电闪雷鸣,瓢泼大雨随之倾泻而下,廊檐水柱连片,地上湍流汇聚。
姬丹一身雪色衣袍站在门前,静静地望着室外的密集水帘,耳畔雨声潺潺,天地皆笼罩在一片白雾中,甚至稍远些的高大院墙都看不真切。
雷霆乍惊扫千晦,天雨破得万潭水。
一场暴雨降临于久旱的八百里秦川,亦彻底浇灭了初秋残留的暑热。
雨雾扑面而来,姬丹觉得甚为凉爽,遂又往前迈出两步,却冷不防被猛烈疾风推得往回退了一步。
“殿下当心,雨势甚猛!”青色的身影一闪,青莞已从屏风后走出,手里捏着一份请柬。
“时间差不多了,为我更衣吧。”姬丹边说边走到镜子前。
青莞一边为她整理仪容,嘴里一边碎碎念:“外面风雨交加的,这个时候殿下去赴什么宴啊……不如回了秦王,咱不去了。你们俩关系那么好,他也不会介意的。”
待穿上正式的外袍,姬丹转身道:“不可。阿政和我固然有总角之谊,但我们同时亦是秦国国君与燕国太子,一言一行皆与两国邦交息息相关,切不可草率行事。更何况此次宫宴是阿政专为我而举办,连请柬都送了,想来应当也邀请了其他人。若到时反而是我缺席,岂不是落人话柄?”
“依我看,殿下也太小心翼翼了。这秦王也真是……什么接风洗尘,我们才不稀罕吃他一顿饭呢!”
刚将衣冠整理妥帖,两人便听到殿外一阵马车急行之声,紧接着内侍的声音自雨中传来:“王上派吾等接燕太子殿下赴宴——”
于是,尽管有诸多不愿,青莞也只得打着伞将姬丹送上马车,又不放心地目送宫中的马车在雨幕中渐渐消失。
……
甘泉宫内,嬴政一身玄色朝服,双手负于身后,两眼定定地注视着窗外大雨磅礴。
“一切准备完毕,可以出发了。”樊於期走到他身旁,打破沉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