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丹提出的建议吴阁主并非没有想过,然而考虑到执行起来风险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甚至有可能让临淄阁几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故而他宁可将此难题暂时搁置。
铤而走险逞的是匹夫之勇,即使事成也不过一时侥幸,唯有审时度势方能细水长流,立于不败之地。
“吴阁主,我有一个人选。您看,由他去司徒府查探一番是否合适?”姬丹自然能理解临淄阁的难处和吴阁主的顾虑,此举固然是冒险,所以她干脆找一个最有胜算之人去冒这个险。
吴阁主眼睛一亮:“少主所指之人可是荆轲?”
姬丹点头,笑而不语。
“荆轲乃天下第一剑客,有这样的绝世高手出马,自是不用担心!”吴阁主一听少主主动将荆轲派出,心里立马有了底,知道此事基本能成,神情也放松了不少,随即转身打开药柜,从里面找出一卷布帛交给姬丹。
“这是司徒府的地图,府内的情形上面绘制得很清楚,包括卫兵和暗哨都作了标注……”吴阁主说着,目光越过窗户投向后院里正抓米喂小鸡的药童,“余下的情报我会让枣儿送到驿馆。”
“枣儿?”姬丹一愣。
“喏,就是刚才领您进屋的孩子。”
姬丹也跟着望向后院那小小的身影,内心的疑问不禁脱口而出:“他是我们的人么?”
“不是……”吴阁主的眼神慈爱而温和,“这孩子是个孤儿。我看他可怜,便收养了他。”
“以前听前辈们说过,吴阁主小时候便被苏秦先生收养,也是他带您进了黄金台。看得出来,您很喜欢这孩子,既如此,为何不让他加入黄金台?相信在您的教导下,他定能成材。”
对于姬丹的疑惑,吴阁主笑着一挥手:“干咱们这一行的,哪个不是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哪怕是少主您,也都要无时不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自己的命由不得自己做主……枣儿现在还小,即使今后大了,我也还是希望他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过想过的生活。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只要我这个师父还活在世上一日,便护他一日安身立命、衣食无忧。至于他能不能成材,那并不是我关心的。”
对方的话语令姬丹心里一暖,离开咸阳的这些年她东奔西走,看尽了无数肮脏丑恶,一颗心早已凉透,极少会像今天这样为一句话而动容。
离开的时候,排队求医的人和来时一样拥挤。
姬丹注意到旁边搭起了一座简单的药庐,里头支起一个大锅,几名学徒正在熬煮红糖姜汤,上前问人,才知是吴医师搭建的,说是如今春寒料峭最易邪风入体,很多穷苦人家受了风寒却无钱求医问药,只能硬扛着,所以吴医师在自己的医馆旁搭了一间棚子熬煮驱寒的姜汤分发给那些穷困的百姓。
“临淄城谁人不知仁心医馆的吴医师是个大善人!莫说平常有个头疼脑热的,谁家里出了个急症,哪怕深更半夜来敲门,医馆都会立刻开门。要是遇上实在揭不开锅的,吴医师不仅分文不收,还免费为其配药送药……”
听着临淄百姓对吴阁主的啧啧称赞,想到自己之前对他的误解,青莞难免心生惭愧:“殿下,吴阁主的心肠真好……我不该私下里那么说,我错了……”
姬丹不由得莞尔:“他老人家才不会跟你一个丫头计较。”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当然是和使团其他人会合。时辰不早了,骆大人还在驿馆等我们呢。”
·
翌日。姬丹正在用早膳,一抬头便见驿馆门口一个小孩拎着篮子朝里面张望,正是枣儿。
卫兵正准备上前把他赶走,姬丹向青莞使了个眼色。
青莞会意,对卫兵解释道:“这孩子是来给我们太子殿下送药的。”
卫兵一听,随即朝枣儿挥了挥手:“那就进去吧。”
“不必了,药送到我就走……”枣儿边说边拿出篮子里的一个小药瓶,交给青莞,“师父说公子并未受风寒,只是天气干燥引发的咳嗽。这是我师父亲手熬的秋梨膏,用水化开早晚各服一次,比寻常汤药管用得多。”
姬丹这时也走了过来,给了枣儿一包桂花糖,又笑盈盈地揉了揉对方的垂髫软发:“代我谢过他老人家。”
回到自己的房间,青莞立刻打开秋梨膏的瓶子,见里面除了一张字条外什么也没有,不禁唏嘘:“这临淄阁真是心大!如果驿馆的守卫当时要查验一下,岂不是要有大麻烦?!”
“真正心大的其实是齐国人,吴阁主敢这么做,恰恰是料定了卫兵荒于防备,懒得盘查。从这一点,亦可以看出整个齐国久疏战阵……试想一下,若换成秦国,我们敢这样传递情报吗?”
姬丹的话令青莞的思绪又回到了当初在咸阳质秦的那段日子。这倒是不假,在那两年多的时间里,她和殿下终日提心吊胆,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我们需要的东西吴阁主基本都送来了,那什么时候让荆轲去准备?”
“我此次出使时间有限,自然是越快越好……”沉思了一会儿,姬丹又掐指算算时日,“那就定在三日后的晚上。”
“三日后?诶,那不是这个月的十五吗?我记得各地的官员都会休沐……”青莞说着,接着恍然,“我明白了!齐国朝政荒废,官员昏聩懒怠成风,所以殿下故意选在休沐的时候下手!”
姬丹微笑着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第117章 真假档案
二月十五。
除了少部分军队还在巡防之外, 临淄城内的各部门皆在这一日迎来了休沐。
天黑以后,除了主城区热闹些,其它地方一到晚上便黑灯瞎火, 几乎没有几个人了。
司徒府的门前, 两个门卫一个劲地打哈欠, 为了驱赶睡意而聊起了天。
“哎, 你说周老三现在是不是正搂着他的新媳妇洞房花烛?”
“别提那孙子,要不是他, 咱俩也不会大冷天的站在这儿守着一扇大门。”
“话不能那么讲,成亲嘛,毕竟是人生大事。咱们俩也就是替人家值个夜而已,等你回乡娶亲的时候,让他也代你值守不就行了?”
“扯你娘的!咱家那婆娘都添三个娃了, 上哪儿娶去?!”
“娶不了,那就纳呗。前两天你不是赌赢了不少钱么?只要手上有钱, 还愁搞不到女人?”
“滚你的!那母老虎什么脾气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她会老老实实让我纳妾?!”
“那就只能怪你自己没胆子了……”
两人聊着聊着,忽然间背后“嗖——”的一声,仿佛一阵冷风吹过。
其中一个卫兵恰巧在此刻打了个喷嚏, 一边揉着红通通的鼻子, 一边朝身后望了望:“今晚怎么这么冷……”
讲完这句,他又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喷嚏,嘴里神神叨叨着莫不是同村的翠花想他了,结果给同伴一句话扎了心:“拉倒吧, 你的翠花妹子早就嫁给城西的王富户当了小妾, 现在吃香的喝辣的,哪里还会想你……”
荆轲顺利进了司徒府的大门。
夜色是天然的屏障, 轻车熟路地绕过前面的假山,门卫聊天吹牛的声音渐渐远去。
吴阁主给的地图他已经牢记于心,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趁换防交接的间隙悄悄混进档案房。
不多时,远处传来几声尖利的猫叫。
荆轲目光一凛,知道时机已至,于是轻盈地跃上屋檐,未发出半点声响。
站在屋顶朝下望去,只见两队卫兵正在交接。
“刚刚是什么声音?”带队的长官问道。
“野猫在叫-春。”一个卫兵回答。
长官听了,也就没当一回事,没等他们换防结束便自行离开了。
而此时,荆轲早已从窗户翻进了档案房里。
刚才的猫叫其实是行动的信号,临淄阁的内应之前就将一切打点好,并为之全力配合。
档案房里漆黑一片,翻找资料只能摸黑进行。
所幸身为暗卫的荆轲从小就接受夜视能力的训练,即使在黑夜中也能如平常一般毫不费力地翻看书籍。
根据此前掌握的情况,齐国档案是按照士、农、工、商、杂这五种身份来进行归类。
前四样自不必说,对于第五种——杂,指的是有一定名气的江湖人士,他们不属于朝堂,却对朝局有着出人意料的影响力。
荆轲依照顺序来到第五个书架前,又按笔画数很轻松地找到了傀子的档案。
匆匆浏览一遍确认内容牢记于心之后,他轻手轻脚地将卷宗放回原位,正欲撤离之际,不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荆轲迅速飞上房梁,下一刻房门一开,一位穿着官服的小个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随从,一人手里皆提着一盏灯。
“都亥时了,还让我们到这儿巡视……也不想想看,都是些发了霉的卷宗,谁会跑来偷!又不是府库……”小个子官吏一肚子抱怨,一边打哈欠一边叫随从四处看看,自己则靠着书架哈气搓手。
这下子可令荆轲有些犯难,原本漆黑一片的档案房被照亮,而房门和窗户离自己还有一定距离,若贸然跳窗而出,势必会被这三人看见。
正当荆轲进退两难之时,门外蓦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
三人一惊,立马回头:“谁?”
借着如豆烛光,只见门外站着一名卫兵,一见小个子,对方也松了口气,立刻行礼道:“原来是大人您啊!刚刚小的在外头巡逻,路过档案房看到里头有光亮,以为有什么情况,所以就上来看看。”
“本大人在此,能有什么事?一惊一乍的……”小个子官吏说着,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让开让开,别挡着路,本大人还要忙着去巡视其它地方呢!”
“小的恭送大人。”那卫兵赶紧躬身作揖。
抬头见两个随从也跟着走远后,卫兵转身看向档案房的窗户,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
荆轲离开司徒府便第一时间去了仁心医馆,将傀子的资料口述给了姬丹和临淄阁的几个骨干。
“姜姓?确定吗?”吴阁主深感意外。
“档案上是这么记录的,傀子乃姜姓,即墨人士,三年前来到临淄开了这间临风楼以棋会友,因其对朝局有独到的眼光,故而引得不少达官贵人与之结交。”
荆轲话音刚落,副阁主禁不住插了句:“照你这么说,此人既为姜姓后人,齐王建难道对其真的没有一丝防备?就这样任由一个前朝的王族在自己的都城混得风生水起?”
“此言差矣!”吴阁主说道,“自田氏代齐已过了一百余年,姜姓早就没落了,齐王不把他放在眼里也很正常。不过还别说,这个傀子在临风楼指点江山还真有几分当年太公望的架势……不知少主以为如何?”
姬丹呆呆的没有反应。
“少主?”荆轲喊了一声。
“啊?”姬丹回过神,随即开口道,“不好意思。刚才我在想,档案上既然说傀子是即墨人,那么当地也应有相关的档案,我们只需去查一下两份内容是否一致。不知吴阁主意下如何?”
对于姬丹的提议,吴阁主一口应承下来:“这好办,我即刻安排人手。在司徒府拿档案是难了点,但在即墨调阅一份档案还是轻而易举的。”
姬丹不能在临淄阁待太久,与吴阁主又商谈了几句便匆匆告辞。
荆轲紧随其后,回了驿馆便问道:“少主对此事还有怀疑?”
“你认为呢?”对于傀子是姜姓后裔一事,姬丹始终将信将疑。
档案作假虽说不易,但也并非不可能。
可若一口咬定傀子的档案有假,则有一点说不通——既然要掩藏身份,为何不干脆伪造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偏偏要去弄一个姜姓的身份呢?毕竟在齐国,姜姓还是颇为引人注目的。
“档案房里的卷宗皆经年累月,墨迹难免显得淡些,此外,竹简表面也会变得更泛黄,甚至生出霉点也属正常。可是属下在查阅傀子的档案时,发现其卷宗上的墨迹并没有变淡,竹简也是新的,看不出一点陈旧的痕迹,就像是近两三年记录在册的一样。”
荆轲的话令姬丹吃惊不小:“还有此事?那你当时为何不告诉吴阁主?”
荆轲垂下眼帘:“吴阁主对档案的内容深信不疑,属下也不好当面反驳。”
“先等即墨那边的消息吧。”姬丹想了想,说道。
荆轲说了声“是”,此时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想起明日还要进宫向齐王递交国书,这个时候来找她的应该只有使团里的骆大人。
“请进。”姬丹出声道。
门一推开,果然是使臣骆铭,而此时荆轲早已闪身出了屋。
正如姬丹所料,骆铭这时来找她无非是为明日国书和双方通商的事宜。
燕国此番在粮食上被狠狠摆了一道,可恨的是连谁人干的到现在都模棱两可。当务之急自然还是想办法尽快弄到足够多的粮食来稳定人心,燕王喜不愿松口,那便只有去买了。
本来姬丹攒的那些是远远不够的,然而她哥哥不知怎么的竟给了她一笔钱,虽然也不算特别多,但用来购买一批粮食赈济灾民还是够的。
赵国去岁夏末闹了场洪灾,数百顷良田被淹,死了不少人,存粮只能勉强自给自足,哪还有余粮卖给别的国家。
三晋中的韩、魏这两年倒是风调雨顺,本来向这两国购入粮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却没想到对方趁火打劫,将价格抬得老高。姬丹虽急于购粮,却不可能甘心当一个挨宰的冤大头。
眼看这条路子不通,接下来便只有秦国、楚国和齐国。
想到如今阿政和她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秦国就不作考虑了;楚国向来粮食丰足,然而考虑到距离太远,运输实在不便……最后,只剩下一个齐国。
本来姬丹是不愿和齐国打交道的,只因燕国这次被坑得不轻,幕后黑手很有可能就是齐国,但现在她俨然没得选,灾民要安顿、军心要稳定,这些都和粮食息息相关。
也许是天意使然,齐王田建恰好在这时候派来了使臣,打算购进一批燕国的高档丝织品。
于是,姬丹向燕王喜提请出使齐国,一为调查军粮一案,二则为两国打通一条官方的商道,若能以燕国没什么用的奢侈品换取到齐国的粮食等重要物资,那就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