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彼此相爱,不得不分开,还能让他好受些,偏偏阿灯心如磐石, 并不为他所动,实在是令人难过。
他不能负了夫人,也不能羞辱阿灯,叫阿灯给他做妾, 阿灯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她应当像是天上自由的鸟儿,任意翱翔, 而不是被困于囹圄,满身珠翠, 做一只笼中鸟。
只是想起在山脚下那座小屋, 两人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明明过去不久,却又恍如隔世, 曾经申屠鸿多么想找回记忆,知道自己是谁,后来却又开始害怕找回的记忆, 害怕自己跟阿灯无缘。
现在想想,竟是那段时光,最单纯也最快乐,每天只要想着吃什么便好,晚上睡在一个房间,他与阿灯曾靠得那样近。
说来奇怪,几日后的一个清晨,一开始还是晴空万里,太阳照得人眼睛都疼,可是不一会儿突然狂风大作,路边的树木似乎都要被这狂风席卷而去,空中黑云阵阵,原本吃过早饭在外面玩儿的阿灯与两个小朋友立刻被老太太跟夫人叫回屋子里。
小朋友被这天气吓得差点哭出来,阿灯弯腰摸摸他们粉嫩的小脸蛋:“别哭别哭,有阿灯在呢。”
阿灯自己却不进去,申屠鸿见状,忙道:“阿灯,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阿灯却扭头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便是千年,申屠鸿眼前突然闪过了一抹模糊的画面,就好像千年前,他也曾见过这样的阿灯,在狂风大作的天气里,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吞没了他,也吞没了阿灯。
“我要走了。”
申屠鸿顿时心慌:“你要走去哪里?也好与我说一声,日后、日后……”
“今日一别,便永不再见。”阿灯冲他笑起来,“有一句话一直想跟你说,但却没有,对不起,阿鸿。”
她第一次叫他阿鸿,申屠鸿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天上猛地响起一道惊雷,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才发现在那黑云之上,竟有一个身穿红衣的青年。
青年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极为绮丽俊美,长发披散,此时正俯首看向院子里的阿灯。
阿灯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湛芳!湛芳!”
青年瞳孔皱缩,似乎不敢相信这真的是阿灯,阿灯冲他伸开双手:“湛芳!你来接我了吗?这个云好气派,让我也坐一坐!”
这一幕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类常识,难道说修士真的存在?但那不是传说吗?
眼见青年缓缓落下,阿灯兴高采烈地跟了上去,申屠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阿灯……”
名为湛芳的青年迅速看过来,漆黑的眼眸像是能将人吞噬,冰冷地看着申屠鸿,有那么一瞬间,申屠鸿几乎要以为对方会杀了自己。
阿灯欢天喜地的朝申屠鸿摆摆手,随即便搂住了湛芳的腰,任由黑云将两人的身影包裹其中,然后迅速消失,狂风停止,一瞬间,什么都没剩下,太阳又重新露了面,一切都恢复原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不曾认识一个叫阿灯的姑娘,也不曾爱上她。
湛芳用力撕扯着黏人精:“干什么,干什么你!你好大的胆子,是不是忘了我是谁?”
“没忘没忘。”阿灯笑眯眯地抱着湛芳的腰不肯松开,一张嘴便是一连串的彩虹屁,“您是高贵的魔宗君上嘛,不仅生得美丽,还是天生神体,都是靠了您,小女子才有了机缘,怎么敢忘了您是谁呢?小女子死后数千年,都一直记得您,想要回到您身边呢!”
湛芳哼了一声,勉为其难没有再扯她,任由阿灯抱着他的腰。
这副尊容,到了魔宗,进入魔殿,看得一众魔修们目瞪口呆,下巴都要掉地上。
“……我刚才是不是看错了?君上出门了?”
“不仅出门了,还带了个腰部挂件……”
“我怎么觉着,那挂件好像是个女人啊?”
……
众魔修议论纷纷,但谁也不敢进魔殿里面去,君上最讨厌人靠近,在这之前,除却为他做事的魔修外,没人能进得去魔殿,今儿君上居然主动带了个女人进去,而且还是抱在一起的,虽然那姿势看起来有点点暧昧,但是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君上真的动了凡心吧?难道现在开始流行人魔恋了吗?
由于阿灯死活不肯放开,湛芳只能让她挂在自己身上,他一副厌世脸:“到了,还不松开?”
阿灯道:“这么久不见,你难道不想我吗?抱一会儿怎么了?”
湛芳没说话,盯着她看。
其实在这数千年的时光里,道法逐渐走向末路,修仙界也慢慢与人间界分割开来,他以为自己都要忘记这个女人的模样了,可现在见到她,他才发觉,原来自己从没有忘记过,不仅没有忘记,甚至她脸上的每一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阿灯松开一只手,试图摸摸湛芳的头,他现在比她高多了,虽然几千年不见,可湛芳反应还是很快,阿灯想摸头,他立刻把她的手拍开:“没大没小。”
“啊~”阿灯不高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才这么点儿呢。”
她用手比了个长度,“走路都颤巍巍的,到哪儿都是我抱着,现在你却嫌弃起我来了?”
湛芳冷着脸:“老实点儿。”
她却一点都不怕,“你想我吗?”
说实在的,湛芳已经快要忘记最初的阿灯是什么样子了,她从前还是人类的时候,也一如现在这般快乐又天真,直到后来,她生出心魔,而他不愿意失去她,让她堕落魔道,阿灯在大战中死去,亲手毁去了自己的铃鼓,彻底消散在天气间。而他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找不到她的残魂,可现在,她自己回来了。
他想她。
想得都要发疯了。
这回阿灯再主动抱住湛芳,湛芳没有试图把她扯开,阿灯甚至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那个小豆丁,她一点一点养大的小豆丁,最终长成了如此强大又厉害的人,他们之间,错过了多少时光啊。
“我回来了,湛芳。”她温柔地抚摸着他乌黑的长发,“不会再离开你了。”
湛芳慢慢伸手,搂住了阿灯,怀里的身体纤细又柔弱,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才是那个需要被人抱起来走路的小矮子,可不知何时起,他变得强大,阿灯却变小了。
她其实只是个普通人类女子,像她这样的女子到处都是——在阿灯消失的那几千年里,湛芳一直都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他不想让自己为了她痛苦,不想为了抛弃自己的人难过,可事实上,他就是如此想念她,想念到不顾一切,要重塑她的神魂。
就算在这世间找不到她的残魂,也不放弃。
阿灯轻轻拍着湛芳的背,目光落在他身后架子的一个铃鼓上。
那是她的铃鼓,曾经是她的武器,边缘镶嵌着金色的铃铛,会发出很好听很清脆的声音,阿灯死前破坏了铃鼓,将藏在其中的魂魄释放了出去,她记得很清楚,那时铃鼓双面都已经完全破损,可现在,已经被缝补好了七七八八。
阿灯的铃鼓可不是用普通材料能够缝补的,想要复原,就要找回当初让阿灯生出执念的灵魂,一点一点,收集魂魄与人皮,才能补上一点点,在阿灯死后的几千年,湛芳便是这样,派出无数的人去寻找阿灯的执念,杀了对方,剥皮取魂,为阿灯修复铃鼓。
这面铃鼓对阿灯有多重要,湛芳最清楚,虽然他厌恶的恨不得将这东西毁了,可阿灯喜欢,他就会帮她。
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自己将铃鼓缝补好,阿灯就会回来。
她最爱的铃鼓在这里,她不会离开的,就像是她不会放下她的执念,也不会忘记她的绝望与怨恨。
湛芳不介意她变坏,阿灯就是要杀了所有人,他也只会帮她。
“那是我的铃鼓吗?”
青年缓缓扭头看过去,嗯了一声,“还没有为你补完。”
阿灯笑了,在湛芳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不用补的,我早就不喜欢了。”
湛芳愣了下,“嗯?”
“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什么?为了铃鼓?”
湛芳那张绝美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茫然,不然呢?不是为了铃鼓,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他?
“是为了你。”
湛芳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阿灯居然说是为了他才回来……骗子,大骗子,如果是为了他才回来,为什么现在才回?为什么在他即将快要补好铃鼓的时候才回?阿灯是个骗子。
阿灯做了个虚抓的动作,那面铃鼓就已经到了她手上,她一手拿着铃鼓,一手搂着湛芳的腰,靠在他怀里,感慨道:“湛芳真的长大了啊~都比我高,也比我厉害了。”
湛芳垂着眼眸没有说话,下一刻,他瞪大了眼睛,因为阿灯居然将那面铃鼓毁掉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她,阿灯回以粲然一笑:“放下了就是放下了,我已经从那爱恨交织的执念中解脱,我又是我了,湛芳,不是那个怪物了。”
那面铃鼓,是作为人类时的阿灯的最爱,即便堕落成魔,她也总是随身携带,人魔大战时,阿灯摧毁了铃鼓,释放了铃鼓里的魂魄,消散于天地间,那时候湛芳以为她是心灰意冷,他遍寻不着,只能去抓那被释放的魂魄,想要重新为阿灯缝补铃鼓,补好了阿灯就会回来,他一直是这么相信的。
可阿灯却把铃鼓给毁了。
“它对我来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阿灯笑眯眯地说,“湛芳,你不相信我吗?”
湛芳静静地看着她:“既然不重要了,又为何会跟那人在一起?”
阿灯长长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见你。”
又是湛芳意料之外的回答。
“人间界修者销声匿迹,我不找上他,怎么找你啊?”
“哼。”
这傲娇的一哼,别看湛芳外表冷若冰霜,其实心里受用得很,不知道多么美滋滋,他小时候便是这样,阿灯最了解了。
她抱抱湛芳:“我真的解脱啦,所以你也不要再为难自己好不好?就当是为了我嘛。”
湛芳眯起眼睛:“我怎么确定你不是为了那人,才故意说好话哄我?”
阿灯很无语:“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你嫁给我。”湛芳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我想你与我结契,永远不离开我。”
阿灯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随即笑颜如花:“好啊!”
答应的太快反倒让湛芳没有真实感,他冷着一张脸:“真的?不是骗我?”
阿灯用力点头:“骗你是小狗!”
湛芳轻轻一哼。
终于回到湛芳身边的阿灯,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很快,魔宗上上下下,都知道那位活在传说中,据说在数千年前魔宗被围剿时失踪的圣女回来了!
曾经跟阿灯打过照面还出言不逊的那对道侣魔修吓得差点腿软,要知道那是魔宗圣女,他们怎么敢大言不惭?如今只希望圣女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阿灯坐在王位上,湛芳枕着她的腿,她轻柔地抚摸他的长发,眼前似乎又浮现起她还是人类的时候……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的阿灯是个在乡野间长大的少女,因为父亲是大夫,自己也跟着学了不少,她喜欢小动物,性格活泼外向,热爱一切生命,虽然跟父亲相依为命,且日子清贫,但她过得很快乐。
直到有一天,父亲救回来一个英俊的男人。
阿灯一开始只把他当作病人来看,可男人清醒后却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阿灯那时候古灵精怪,便给他取名叫阿牛,男人没有记忆,便留在了药庐,给她和爹爹打下手。
慢慢地,两人便相爱了,可男人不记得自己是否娶妻生子,阿灯也不肯这样糊涂嫁给他,两人之间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逾矩。
可世间之事,总是不朝好的发展。
阿灯貌美,常常与父亲出门行医救人,很快被一纨绔盯上,那人家中颇有势力,要强纳阿灯做妾,父亲与阿灯都是普通人,他们只能逃,逃走途中出了事,阿灯被捉住,灌了药,男人杀了许多人闯进来救她,意乱情迷中,有了夫妻之实。
随后一家三口便开始了四处躲藏的生活,阿灯也与男人成了亲,她很快有了身孕,可那纨绔又派人追了上来,逃亡中,父亲死去,为了保护阿灯与她腹中孩子,男人将她藏起来,自己引走恶人,他让阿灯等他,抱着她说自己一定会回来。
可他食言了,他再也没能回来。
阿灯一个人过得艰辛,她受了太多苦,终究是没能生下孩子,落下来时,那孩子已经有了模样,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阿灯痛哭了一场,浑浑噩噩,却捡到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孩。
那便是天生神体的湛芳。
她失去了一切,下意识将湛芳当作唯一的亲人,湛芳被正邪两道追杀,都是为了他的天生神体,想要借他躯体成神,被人类女人收留,湛芳觉得很麻烦,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没有离开。
后来,阿灯无意中见到了离开的丈夫。
他马上就要成亲,妻子是家中为他精挑细选的大家闺秀,容貌美丽端庄,他忘了自己已经娶过妻子了吗?
阿灯想见他,想问他,可她身份低微,根本没有办法。
她看见他跟未婚妻子一同出游,态度温和,惨死的父亲、夭折的孩子,这一路吃的苦,让阿灯心中充满了怨恨。
湛芳帮助了她。
在男人大婚时,阿灯闯入了他家,当着新娘子的面,问他为何负她。男人面露茫然,却忍不住一直看她:“我以前见过姑娘吗?”
他为何没有回去接她,为何杳无音讯,为何另娶他人,一切都有了答案。
阿灯心力交瘁,她又爱他又恨他,新娘子掀开盖头,偌大的地方,只有阿灯一人像个疯子,她被怨恨迷了心智,迷失了自己,不想听男人解释,也不想看到他那陌生的眼神,她的嚎哭引来了湛芳,湛芳降下神罚之火,没有人逃得脱。
男人一直挣扎着,似乎想求阿灯,阿灯却不想听他那张嘴,再说出不能实现的诺言,她狠狠捂住他的嘴,什么对不起饶了我成全我之类的话,不管他要说什么,她都要让他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