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火烧尽之日,亦是阿灯堕落为魔之时。
她把男人的魂魄封进父亲做给她的铃鼓之中,要让他永生永世受尽折磨,要他永远后悔——那时痛失父亲与孩子的阿灯,是这样想的。
湛芳冷冷地看着,他已经从两三岁的小娃变成了大一点的孩子模样,天生神体沾了凡人性命,他与阿灯一同堕落,从此世间有了魔宗,多了一位君上,与一位圣女。
阿灯疯了许多年才缓缓清醒,她忘记了曾经自己是个怎样快乐活泼的姑娘,她突然觉得这些年来活得太累,她不放过男人,也不肯放过自己,这是她想要的吗?是父亲想要看到的吗?
阿灯自己解脱了自己。
她毁去了铃鼓,释放了男人的魂魄,又以己身为引,终止了那场大战,拯救了无数凡人,也算是让这罪孽深重的灵魂,最后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可她忘了湛芳。
成魔后的阿灯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在坠入水面之际,才想起她亏欠良多的湛芳。
她后悔了。
成魔后的很多年,她与湛芳形影不离,相依为命,变成少年模样的湛芳很安静,不大喜欢说话,但无论阿灯在哪里,他都陪着她,如今她一厢情愿解脱,留在世上的湛芳要怎么办?
阿灯想回去,想回到湛芳身边。
湛芳皱起眉头,他虽然在睡觉,但睡得并不安稳,阿灯从回忆中清醒,看见孩子气的湛芳,摸了摸他的脸,湛芳突然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阿灯还以为他醒了,结果却没有,他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捉住她,而握住阿灯手后,湛芳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
那个居高临下,以自己的神体为她堕落为魔的少年,真的长大了。
其实即便是两三岁的湛芳,年纪也比阿灯大得多,他天生神体,需要契机才能长大,阿灯就是他的契机,他的几次长大,都是因为阿灯。
他喜欢她。
就是很喜欢,所以为了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连她毁去的铃鼓,哪怕是用湛芳最厌恶最恨的人做成的,他也要为她缝补,阿灯最爱那个男人,如果铃鼓补好,她一定会回来。
在那漫长的岁月中,阿灯的爱与恨都慢慢变得淡薄,父亲、孩子、丈夫……她都忘记了。
只有湛芳,鲜艳热烈。
湛芳睡得很熟,阿灯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就这样让他枕在自己腿上,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样的梦呢?应该很快乐吧,瞧,他的嘴角都在微微上扬。
湛芳梦到了自己刚跟阿灯相识时的场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也是跟阿灯的初识。
那时候的阿灯虽然没了父亲,丈夫孩子也都出了事,可她仍然很坚强很开朗,对他很好,愿意养着他这个看起来什么都不能做的拖油瓶,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很长一段快乐的时光,阿灯总是那样充满活力,对生活满是热爱,如果那样的日子一直继续下去,倒也没什么不好,只要那个男人不要出现,让阿灯以为他死了就好了。
得知丈夫还活着,甚至要娶妻的阿灯,她心中除了爱,还有失去父亲与孩子的痛苦与绝望,而那些痛苦与绝望中,最该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却不在,如今又要另娶。
湛芳的阿灯,从那一刻起,就变了。
第1061章 第九十八片龙鳞(四)
湛芳一直希望阿灯能够看到自己, 看到真正陪伴在她身边,不离不弃的人。
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那个未出世便已缘尽的孩子, 更不是那个什么丈夫。
湛芳从来不信一个人失忆了,便能心无旁骛地爱上另一个人,难道那人找回自己的身份后,就不好奇自己在失忆期间发生过什么吗?他就这样将世间最好的阿灯忘了, 要另娶他人?难道对阿灯所表达的爱意都是虚假的吗?没有了记忆, 爱意便也随之消失?
那样浅薄的爱, 有什么价值呢?
湛芳知道自己天生神体,这也是为何他成长缓慢的缘故,即便已经几百岁了, 还是凡人两三岁小娃的模样, 阿灯那个女人, 一开始恐怕是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若非他吐字清楚逻辑完整,阿灯说不得还要去找些奶来喂他喝。
知道什么是天生神体吗?本身便拥有巨大的力量,且随着年纪增长会越来越强大, 根本不需要修炼,到了年纪便会成神,这便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天生神体, 对修士来说,若是能得到一个天生神体, 将对方炼化为己所用, 日后飞升,那是事半功倍。
所以从湛芳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被追捕, 他很强大,可受这么小的身体限制,发挥不出太强的力量,能够自保是没错,可是遇不到成长的契机,他就永远只能当个小奶娃。
直到他遇见阿灯,一个让他拼命想要长大的人。
阿灯的绝望与交织的爱恨,让他第一次成长,他心甘情愿作为天生神体却沾染凡人的鲜血,降下神火,杀了那些让阿灯不快乐的人。
他们嘲笑阿灯,笑话他的阿灯是个疯子,在盛大的婚礼上胡言乱语,说新郎早已成亲。
笑话阿灯的人都要死。
神火烧尽一切,也烧死了那个天真快乐,无论遇到什么困境都很努力活着的阿灯。
她成魔了。
也不再跟他亲密无间,因为湛芳已经隐隐有了少年的模样,他是魔宗君上,而阿灯做了圣女,此后的许多年,彼此之间都是淡淡的,阿灯总是一个人呆着,抱着那面铃鼓,里头囚禁着负心人的灵魂。
湛芳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并不懂人世间的情爱,但他想要跟阿灯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连那面铃鼓也不能插足其中。他是这样想的,就算阿灯成魔也无所谓,因为他永远不会抛弃她,也不会忘记她,他发誓。
湛芳对做魔宗君上没什么责任心,他无所谓那些魔修会在外面干什么,除了阿灯,旁人的死活他都不在意,谁生谁死,关他什么事?他只想要跟阿灯在一起。
可阿灯却选择了解脱。
人魔大战,除却双方死伤外,修仙界与人间界一片混沌,无数凡人因为这场大战被波及,就是在这时,阿灯放下了。
她亲手毁了带了几百年的铃鼓,释放了负心人的灵魂,也释放了她自己,并已己身为阵,终止了这场战斗,分离了修仙界与人间界,此后数千年,修仙界道法没落,人间界也不再见过仙人。
而阿灯,她从此消失在战场中,虽然很多人都说圣女已经死去,但湛芳不信,因为阿灯答应过他,要永远在一起,无论是以什么身份。
他等了好久好久,阿灯也不回来。
湛芳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她最爱的铃鼓坏掉了呢?一定是的吧?阿灯是个傻子,她还是人类的时候,便常常赞美小花小草,对一切生命都抱有喜爱之心。
如果他把她的铃鼓缝补好,她一定会回来的,湛芳坚信。
所以他派人去人间界,找那负心人的转世。
每一世都要抓住对方,杀了他,剥了他的皮,用他的灵魂来补铃鼓,就这样循环往复用了几千年,眼看便要缝补好了,阿灯却回来了。
还说她放下了。
湛芳的每一次长大都是因为阿灯,如今他已经成为了深不可测的君上,又是青年外表,在这漫长的、没有阿灯的无聊岁月中,湛芳终于明白,他对阿灯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那天长地久的陪伴,已经化作了毒,浸入他的骨血,没了阿灯,他连活着都觉得没意思。
阿灯,阿灯。
湛芳猛地睁开眼睛,许是很久不曾睡觉,他在看见阿灯含笑的面容时,还有一瞬间的呆愣天真,看得阿灯忍不住笑了,伸手捏捏他的脸,像是小时候那样。
小时候的湛芳超级可爱,圆嘟嘟的脸蛋,大眼睛长睫毛,由于人小腿短,阿灯常常抱着他赶路,还喜欢捏他的小脸摸他的头,当然,对几百岁的湛芳来说,她真的非常烦人,到了后来,湛芳已经习惯性伸出小短手,提前挡住阿灯不安分想要捏他或是摸他的魔爪。
可这一次,他忘记挡了。
暌违了几千年,湛芳又一次被阿灯捏了脸,还摸了两下头,这一回,他没有拒绝。
“你醒啦?”阿灯顺着他的长发,“还困吗?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湛芳缓缓起身,他其实还想在阿灯腿上躺着,可是他怕阿灯腿疼。
见湛芳不说话,阿灯长叹一声:“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越来越不爱说话。”
虽然小时候说话不中听,还总是毒舌,但可比现在话多多了。
湛芳仍旧没有开口,阿灯正想开玩笑,他却突然伸出两只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阿灯愣了一下,察觉到那拥抱自己的双臂正在微微颤抖,她闭上眼睛,睫毛上已经沾染了晶莹的泪珠。
阿灯反手也抱住湛芳,把脸埋进他颈窝,泪水浸润了他的肌肤,“湛芳……我好想你。”
在荒海归墟,连时间都失去意义的存在里,她无比想念湛芳,想念那个自己说解脱就解脱,却连一句话都没有给他留下的湛芳。明明答应过他,要永远在一起的,可她食言了,湛芳死心眼,如果还在一直等她怎么办?
她不介意永远变作花苞,可她还想再见见湛芳。
湛芳听到阿灯说想念他,一时间几乎要哭了,可他还是用冷冰冰硬邦邦的语气道:“想我?”
“嗯。”
“我不信。”
“诶???”阿灯的眼泪瞬间消失,她一把扯开湛芳,愤怒道,“你怎么能不信?我这么辛苦的回来——”
说着,她猛地捂住了嘴,眼睛眨呀眨,湛芳神情冷凝:“当初你以身为阵,终止了大战,身躯早已消散,我找了许久也找不到你的残魂,你去了哪里?又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阿灯眼珠子骨碌碌转,一看就是在找理由。
“不许骗我。”
他又补充了一句。
阿灯苦恼极了:“我不骗你,可我现在不想告诉你怎么办?”
她突然狡黠地笑起来,搂着湛芳的脖子,在湛芳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这个做补偿,可以吗?”
湛芳的脸一瞬间红到了脖子,他又想把阿灯甩开又舍不得,顶着被她亲吻过的脸,还在那里装作淡然:“别想这么糊弄过——”
话没说完,阿灯又亲他了,这一回亲的是薄唇,湛芳只犹豫了一秒钟,便反客为主,回吻了阿灯。
好家伙,阿灯直呼好家伙,君上不愧是君上,接吻这种事都能无师自通,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吗?
借由一个热烈的吻,阿灯成功逃过一劫,她最终还是没告诉湛芳,两人就这样在魔殿里厮磨许久,像是黏在彼此身上一样不放开,阿灯倒是还好,主要湛芳像一只黏人的猫,要阿灯不停抱他、摸他、亲他才能顺毛。
而外头,魔修们都在议论纷纷:
“那个女人进去已经好几天了,该不会被君上弄死了吧?”
“都说了是圣女,是圣女的话怎么会被弄死?”
“传说中圣女跟君上就是一对,现在人家小两口重聚,那还不是天雷勾动地火……嘿嘿嘿,懂得都懂。”
“就是就是,而且君上从不出魔殿,君上与圣女又不像人类需要进食,我们只要老老实实守着就好了。”
……
在一群魔修讨论的时候,阿灯已经跟湛芳离开了魔宗。
魔宗没什么不好,要什么都有,可魔宗常年天空是灰色的,到处都是死寂,阿灯喜欢阳光明媚又有花花草草的地方,她喜欢“活着”的感觉,而湛芳不在意自己生活在哪里,只要有阿灯就行。
阿灯在人间没有别的去处,毕竟这早已不是几千年前,所以,她带着湛芳,回到了她在山脚下的那间小屋。
“这里过去可是山谷呢,是我跟爹爹住的地方。”阿灯告诉湛芳,“千年过去,世间沧海桑田,已经让人不能分辨了。”
湛芳正想用个清洁术弄干净屋子,却被阿灯阻止,她瞪着他:“知道什么叫生活吗?生活,就是要自己动手才有趣味!”
然后,高贵的君上手中,便被塞进了一个鸡毛掸子,这鸡毛掸子是用野鸡尾羽制成,十分华丽,阿灯走了这么长时间,屋子里已经落了一层灰尘,床褥也得都拆开洗一洗晒一晒才能睡。
魔宗的君上与圣女,便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开始忙活,湛芳从没做过这种事,未免有些手忙脚乱,阿灯忙碌中,还得帮他处理烂摊子。
先是把床褥拆开,趁着天气好,赶紧洗一洗下午就能晒干。
湛芳不肯让阿灯手洗,阿灯就塞给他一个小马扎,理直气壮:“不让我洗,那就你洗啊!”
湛芳:……
他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放着个大木盆,还有一个搓衣板,艰难地洗起来,阿灯还忍不住刺激他:“知道吗,申屠鸿在的时候,人家可是洗衣煮饭两手抓两手硬,你给我好好学!”
湛芳一听她提申屠鸿便生气,他怎么可能比不过一个凡人?
不就是洗被套洗床单?这种简单的事情——
可他低估了洗衣服的难度,也高估了自己的本事,好在阿灯不惯着他,只提供口头上的技术指导,勉勉强强,算是洗的差不多了,两人搭手将床单被套晾起来,家里缺很多东西,湛芳要用法术变出来被阿灯阻止,她叉着腰,一副很凶悍的模样:“不许用法术!说好了就这样过日子的!你要是用法术,那就给我多变几个美男子出来让我欣赏!”
湛芳眼一冷,半晌,在阿灯的视线中败下阵来,转身回房继续打扫,嘴里嘀咕一句:“河东狮。”
阿灯耳朵尖着呢:“湛芳!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君上还真没这本事,他背影修长好看,但却怂耷耷,怕阿灯找他算账,头也没回进屋子里了。
阿灯哼了一声,去了厨房,走时的柴火还没坏,想来做中饭还可以用,正在她考虑要吃什么的时候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说话声。
“阿灯家的门怎么开了?”
“不会是遭贼了吧!”
“快!快去看看!不能让阿灯的东西被人偷走!”
……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村子里的小伙子们,阿灯连忙走出去:“阿贵,阿虎!是你们啊!”
“阿、阿灯!?”
自从阿灯不告而别突然消失,小伙子们心里都空落落的,每次上山,都忍不住经过阿灯家门口,想看看阿灯有没有回来,但每一次他们都很失望,就在大家都觉得阿灯不会回来的时候,他们约定好,要守住阿灯的家,这样的话,等阿灯回来了,还有地方可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