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岩拱手作揖道:“三嫂见笑了。”
黛玉则说:“早些上轿罢,这日头怕是要越发毒起来了。”
清岩将黛玉送进嘉王府的轿子中,自己正要入轿时,却见门内还有一个人影,瘦弱不堪,脸上充满了风霜一般,脸色极不好。
回府后,清岩问黛玉:“我见东平郡王妃走在最后,不知你在家宴上有没有注意到她。”
黛玉回:“你说的是江南甄家的二姑娘?家宴上,我瞧着她也算是个可怜人,受尽了冷落。偏生她是王妃,是皇家人,甄府被抄家了虽影响不了她的身份,却免不了要遭受苛待。”
家宴上,黛玉不光注意到了甄氏,也同时见到了元春。
几年前元妃回家省亲,何等风光,如今她也似乎在用力强撑着,挤出一些精神来应付家宴,又听皇后娘娘有意无意地说:“元妃近日身子不适,时常困倦,饮食上注意些。”
常闻宫中日子不好过,各种繁文缛节,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体面,需整日提心吊胆。
清岩在黛玉皓如凝脂的脸上看出了那一缕疲乏,有些心疼地道:“你今儿可是累着了?”
黛玉摇摇头:“仅是这一天,并不算什么。”
这是大婚后的第一个节日,清岩有意陪着她,不料黛玉却说:“这会子有些乏了,想小憩片刻,你向来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不如去书房里看会儿书,傍晚时分,我再在院中陪你饮酒。”
清岩刚好也要处理一些事务,遂将黛玉安顿在榻上,还坐着帮她扇了扇风,这才起身去二楼书房。
清岩一离开,黛玉就从榻上坐起身,唤道:“紫鹃。”
紫鹃这才过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才将从藏在腰封间的一张字条取了出来。
“姑娘,这是抱琴偷偷给我的。”
从宫中出来时,紫鹃就有些异样,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又想起元妃娘娘当时也一直用求助的双眸看向自己。
黛玉洞若观火,怎会不知内有乾坤?
张开字条一瞧,黛玉倒吸了一口气,尔后慌忙让紫鹃点了火烧净了。
第48章
紫鹃虽然并没有看到字条上的话, 但感觉要出事,是大事。
“姑娘……”紫鹃不敢多问,只轻轻地唤了一声。
黛主脸容原有些惊慌, 看见紫鹃有些害怕的表情, 旋即冷静下来, 说道:“此事唯有你知我知。”
紫鹃严肃又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先下去罢, 我想歇一会儿。”
然则哪里能歇得了,黛玉阖上眼, 在心里细细梳理这一切。
那张纸条上说,王子腾的事故,是淑妃娘娘与忠顺王府密谋的。
只是没有具体说元妃是如何得知的,料想亦是无意中知晓。林黛玉思忖着,淑妃娘娘是六皇子的生母, 又是忠顺王妃的妹妹。素来听闻忠顺王与金陵几大家族不睦,几大家族接连失势, 背后便是忠顺王府在撑腰。
眼下宫中立储之事众说纷纭,但呼声最高的,就是四皇子嘉王与六皇子云王。忠顺王意欲扶持六皇子上位的,自然要打压四皇子这一方的势力……
原本她只想置身事外, 却没有想到终于要接触这些。
范照老先生曾经叮嘱说一入皇家, 便身不由己,如今她可算体会到了。
可是……懂则懂矣,终究免不了从心底生出一丝畏惧。
眼下又当如何处理?元妃娘妨传消息出来,自然是要她告诉贾府的。然而即便告知了贾府, 贾府又能如何应对?府里只剩一个空壳, 在里面住了这些年,她比谁都清楚。
这些大家族, 人一多,便难管,这个昧了银子,那个偷了媳妇,这个蛮横打了人,那个错手杀了人,实在不少见。若要真的细究起来,必然是没有一家是冤枉的。
只是园子里那些姐妹、外祖母,何其无辜?
黛玉心事重重地拾阶上楼,来到书房处,见清岩坐在案前,专心致志地在看书。
清岩抬头见她神色不安,合上书问:“你今儿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黛玉摇摇头,说道:“我不妨事,只是先前见着甄家二姐姐,不免物伤其类。江南甄家,接驾数回,曾经何其风光。如今也免不了要抄家治罪。我林家虽然无后,但我自幼在外祖家长大,自然把外祖家当自己家。若哪日外祖家被抄,我是否也会如甄二姐姐那般落魄。”
清岩温柔地笑道:“往日里你只说我傻,可见这傻会传染,纵使外祖家走到那一步,我怎会容许你受到半点牵连。”
黛玉蹙了蹙眉,他对她的用情,她从不曾怀疑过。可是事关前朝后宫争斗,立储夺嫡并非儿戏,她只是一介小女子罢了……
黛玉微微叹了一声。
清岩见状从书案前起了身,走到黛玉跟前,扶住了她的肩膀,腔调温和:“你今儿可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黛玉便知道,他总是能一眼就看出问题症结所在。
是,不光听到了风言风语,更是收到了宫中秘信。
黛玉怔怔看着他,最后来到了书房外的廊子下,问:“王家舅舅意外亡故,依你瞧是天意还是人为?”不等清岩回答,黛玉又道,“我近来听到了好几种说法,就连下人也隐约有猜测。”
“只怕我听到的,比你的更多。”清岩道,“可是不论是哪一种,父皇认定是意外,这才是最重要的。”
黛玉沉思:是了,清岩说的一点儿也没错。不论忠顺王府是否是背后谋事的一方,抄甄家、史家,都是皇上的旨意;不论王子腾死于何种原因,认定意外事故,且不做任何调查的是皇上……
仔细一推想,便不难得知,皇上不过是借忠顺王府之手扳倒几大家族罢了,自然,未来也不会容许忠顺王府一家独大,定然要借谁这手铲除忠顺王。敏锐如黛玉,想到这层并不难。只是,她只是个女儿家,又不便与清岩说得太透彻。
“眼下朝中局势只怕越来越复杂……”清岩突道,“我虽有一些想法,却又有些担忧,眼前好似有一些云雾笼罩,叫我难以看清方向……”
他曾经想只与她做一双寻常夫妻,不必养那么多姬妾,不必管那么多的事情,但这几个月,他发现若只做个清闲王爷,也无法保护好心尖上的人。如同甄家二姐姐那样,甄家一被抄,她饶是郡王妃,亦落魄得很。
他是有一些想法,有一些主意,却也会有关心则乱的时候。
黛玉对清岩笑了笑:“有日子没有见到范老了,他的新宅子早已安顿好,明儿你去看望老先生如何?”
清岩看着黛玉,先是点了点头,随后突地从她身后圈住了她的腰肢,拥住了她:“事情虽然纷杂,但是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到半分伤害。”
王妃没有说话,只是脸容十分欣慰。
有这句话,足矣。
*
次日,黛玉写了封信,让府里的人捎给贾琏。
信中大多是问安之语,最后才道:“黄天暑热,二哥哥莫惹舅舅生气,再挨笞挞。”
信送至贾琏手中时,贾琏有些不明,最后一句,看起来是写给贾宝玉的,可是故意写在这儿,定是有什么深意。
贾琏回想一番,当初宝玉受政老爷笞挞,看起来是因为金钏投井一事,实际上根本原因是宝玉结交忠顺王府的琪官,还被忠顺王府的人上门要人,让政老爷气极。
贾琏暗想:林妹妹在王府定然是知晓了什么,才暗着提醒他,要提防忠顺王府。
贾琏用手拧了拧眉心,思索着,即便黛玉没有来信提醒,贾琏最近也过得十分焦急。王子腾一走,府里便少了一棵大树庇护,最近连凤姐也变得更加低调了起来,大太太每回见着她,都要挖苦一二。
在贾琏收到信时,清岩在范府看望范老先生。
最近老先生在翰林院勤勤恳恳地编纂,对当下的局势也了若执掌。他虽然看起来年过半百,却也是耳聪目明的。
清岩一入府,范照就笑着说:“什么风能把殿下吹进来?”
“奉王妃之命而来。”
“殿下你还真是坦诚。”
……
范照将最近朝中局势一一剖析,助眼前这个年轻人拨开云雾,迎接一片豁然开朗。
清岩最近的确置身棋中,明明前段时间朝中人人都觉得四皇子是立储的有力人选,突然有一天,风向又吹向了六皇子。
六皇子只比他年幼一岁,资质虽不如他,但是若有重臣辅佐,何尝不能做君主?他曾经想过,如果是六弟做君主,他这个嘉王做辅臣,也是可以的。
如今却觉得,若六弟做君主,只怕自己亦不得善终。他若只是一个人,是无所畏惧的,但是有她在身边,怎能不顾及?
“先生这一番话,真是助力及时,如此一来,形势更明朗,行事亦更有方向。”
范照呵呵笑道:“殿下娶的,真是千年难遇的奇女子,若不是她让你过来,我也不知要如何说出这些话。殿下回去后,真该好好感谢她。”
*
回到嘉王府,听府里人说王妃在园子里。
清岩信步来到园中时,黛玉正在荷塘中投喂鱼食。
紫鹃端着鱼食小锦盒,黛玉捻了几粒鱼食丢至水中,引得池中几尾红、黄大小鲤鱼争相抢夺。
黛玉笑颜顿开:“你们几个倒游得欢,急什么,还怕饿着你们不成。”
正欲再去盒中捻鱼食,却见端盒的人已经变成了清岩,紫鹃已经退在一旁笑眼眯眯。
“哟,我还以为变戏法了,换了个人。”
清岩没答话,只同黛玉一起喂了喂鱼,说道:“想想咱们当初在姑苏游玩,不也像这些鱼儿般自由自在么?”
黛玉看了清岩一眼,道:“一年未到,你就开始念旧了。”
“不说过了这些时日,哪怕是昨日,我也怀念。”
“李白曾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可见你是有烦忧了……”黛玉扔下手中鱼食,拿帕子擦了擦手。
清岩正想张口说些什么,却见黛玉握着帕子道:“你别说,先让我说完。”
“池中小鲤虽然自在,也要受制于你我,世间哪有这么多逍遥自在的人?纵然是诗仙,一生遨游名山大川,晚景亦要遭遇赐金放还……”
黛玉意味深长地望了清岩一眼,又低头看向鲤鱼,继续道:“何况,你本就不是池中之物,焉能一直在池中?”
清岩心中仿佛受到了什么撞击,呼吸之间说不出话来,他转身只将鱼食盒子放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抚着黛玉的肩膀:“我便知道,你是我求了千年才求来的知己。”
黛玉道:“谁跟你做知己了,你可知我现下在想什么?”
清岩愣住,摇了摇头。
黛玉睨了一眼,嫌弃地道:“你手都未擦净,腻腻的油脂全揩我衣服上了。”
清岩像个做错了事的孩童,讪了一讪,尔后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同样笑意盈盈的丫鬟,咳了一嗓子,带着些许霸道之色地说道:“紫鹃,天气愈加炎热,该给王妃多做几身适宜盛夏穿的新衣裳了。”
紫鹃蹲了一蹲,笑道:“遵命!”
第49章
自从王子腾去了后, 一个多月来,贾府始终笼罩在一层浓厚的阴云中。
贾琏收到黛玉的信,得知忠顺王府从中作梗之后, 隐隐觉得不光王子腾注定会死, 西北的战事注定会败, 元妃注定会薨, 贾里也注定免不了要被抄家败落。
这些不是这个祖宗系统能改变的。
这个系统最大的作用,就是把人留下来。
既是如此, 贾琏反而觉得事情简单了起来。
他们这几位重要的大人物是无法拯救了,但至少这个家不能散,这些小人物要留一命。而不是像前世那样,一抄家就死的死,走的走, 散的散。
于是,在如无头苍蝇般乱撞了一番后, 此时的贾琏目标明确起来。
他来到凤姐屋里,小红正蹲在地上,陪巧姐翻花绳,凤姐坐在炕上与平儿一同捋棉线。
贾琏抱了一下自己的闺女, 说道:“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去刘姥姥家捉蟋蟀么?让小红姐姐陪你去好不好?”
巧姐拍手道:“好呀好呀。”
王熙凤十分不解:“好端端的去刘姥姥家做什么?”
贾琏说:“眼下家里氛围也不好, 让她去乡下住两天就回来。”
做此打算,不过是想让巧姐提前去熟悉熟悉环境,将来才不至于不习惯。
“小红,你带她去院子里玩。”贾琏吩咐着, 顺带看了平儿一眼。
平儿见形势, 二爷是有话要同二奶奶说,遂端着笸箩去了外屋。
王熙凤近日着实低调了许多, 见贾琏欲言又止,主动开口道:“依我瞧,园子里最近空得很,外头事也少,不如放一批人出去,也好减些开销。”
“这样也好,四妹妹暂且不愿回京城,妙玉把栊翠庵建得一模一样,她们几个姑娘在金陵过得倒是清静自在。”贾琏回道。
贾琏沉默了一会儿,王熙凤笑着看向他:“你可是有什么话要问我的?可别憋在心里憋出了病来。”
贾琏主动给王熙凤倒了一杯茶,说道:“二奶奶眼光向来如鹰,自然知道最近府内府外的景况如何。”
凤姐叹息一声:“我即使知道又能如何?过一日算一日罢了。舅舅一死,人走茶凉,二太太与薛姨妈作了一会儿伴,成日家唉声叹气,我也无可奈何。”
贾琏道:“你还只是在府里应付,府外边的风声传得更紧。依我瞧,灾殃早晚降临到咱们府里。”
“你方才让巧姐去刘姥姥家,莫不是打算把她留给姥姥抚养了?你若真有此打算,不如把她送回金陵,横竖有亲舅舅照应。”
贾琏一想到前世,王仁竟敢把巧姐卖去扬州,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不能去金陵,金陵乱成一锅粥,指不定哪天要银子花了,连人都卖掉。”
凤姐一听这话,火就直往上蹿:“把我们王家的人说得这么堪,你可真把自己当圣贤了。”
贾琏见凤姐马上要点火放炮仗,忙劝慰:“你性子别太急,我只不过是假设。明儿让她先去刘姥姥家待几天,往后如果府里真有逃不了的劫难,不至于小辈们连逃生的路都找不着。”
凤姐一听,气消了下来,小声地说:“咱们至少还有个娘娘和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