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因为初恋本身太过美好,所以那么脆弱,还是正因为脆弱,所以显得美丽?
电影院里的过道很黑,秋棠从里面走出来,脚有些发软。
她扶墙站了会儿,把毯子还给前台工作人员,许荏南抱着皮卡丘在门口等她。
今天是工作日,商场里人数寥寥,电梯门关上,镜面门里只映着他们两人并排站立的身影。
许荏南目视前方,语气轻松:“上大学时一直想着,能有机会和一位女生看场电影。”
秋棠挑眉:“然后呢?”
“然后,和我的室友看了四年NBA。”
秋棠哑然失笑:“你大学没谈过恋爱?”
许荏南看着她,说:“没有。”
秋棠一愣,动动嘴唇,半响没说话。
许荏南这样的条件,外型满分性格温柔,无论放在哪都招女孩子喜欢,而他竟然没谈过恋爱?
这不应该,除非......
因为她?
想到这种可能性,秋棠第一反应,却不是高兴。
如果真是这样,许荏南为了她一直单身,她觉得惭愧,因为这相当于她间接浪费了别人整整八年的时间。
人生能有几个八年?
秦易铮曾经真真切切地给过她希望和爱情,但是回想起这五年,秋棠仍替自己不值,仍觉得意难平。
而她当年出国前未留下只言片语,如果许荏南单身是为了等她,那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八年来一直攥着回忆生活吗?
值得吗?
她迟疑地,问:“......为什么?”
许荏南轻笑,叹了口气:“太忙了。”
关门锁车,路旁花木扶疏,林荫道上,许荏南与秋棠讲起他的大学生活。
意料之中地考入国内top,大一开始跟着导师做项目跑竞赛,一帆风顺却也辛苦非常。大三拿到了保研资格,但是他放弃了。
秋棠惊讶:“为什么?”
许荏南耸耸肩,略显自嘲地:“被老板压榨了四年,忙起来一天睡不到三小时,傻瓜才留下来给他接着当长工,当然是跑得越快越好了。”
许荏南看着她,似乎还想说什么,电梯门开,数字显示抵达负一层,外面站着许多人,便收起话头,两人并排走出。
车子平稳驶入车流,过了晚高峰,路上车少,景色开阔起来。初秋的天气,树木依旧繁茂,秋棠心情放松,靠在副驾车窗边,看道路两旁绵延成片的香樟与杨柳,看周围来往闲散的车流。
许荏南摘出一分心神,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微微笑起来:“深城气候不错,很适合定居。”
他学着她的样子,也打开了车窗。路旁花枝低垂,许荏南刚放下车窗,便有花瓣飘进来,轻盈落在方向盘上。
花瓣粉嫩漂亮,秋棠看见了,心生欢喜,将它拿过来,捏在手里把玩。
“深城的绿化做得这样好,应该也有气候的功劳。”许荏南深吸一口气,“正好我家院子空着,改天买点花种......不过现在这个时候种花,是不是过季了?”
“不啊,秋天有很多花可以种。”秋棠一本正经地同他百科起来,“......别说秋天,就是寒冬腊月,你有那个闲情,也有的种。”
许荏南赞同点头,作诚恳状:“我在这方面不太懂,到时候或许要拜托你过来帮帮忙,可以吗?”
“没问题。”秋棠答应得很爽快。
许荏南端坐于驾驶座,无声地笑了笑。
秋棠并未注意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狡黠,她眼眸怔忪,想起山城老家同样空空荡荡的院子,和秦易铮家花繁叶茂,树影绰约的庭院。
那天早上走得匆忙,她甚至没有来得及给院子里的花浇水。种了五年的花,说抛下就抛下了,就和人一样。
秦易铮不会侍弄花草,他还抱怨过院子里种太多花,招蜂引蝶惹蚊虫,花生病了还要买一堆有的没的灌下去,比人还娇气。
秋棠不理他,反正他也就嘴上嫌弃,每当季节到了,姹紫嫣红满园芳菲,看他样子又挺喜欢。
但是指望秦易铮会屈尊替她照顾那些花草是不可能的,顶多请个园丁,园丁也不是天天来,十天半个月上门照顾一次,浇水施肥走流程,一般都能侍弄好。
但若遇上娇气一点的,像那几盆小小的花,搁在葡萄藤架下,避阳避雨的养着,颜色浅淡又不打眼,出了点状况很快就枯萎了。
葡萄是她去年春天种下的,精心照料着,用了一年终于爬满整个架子,那时她想着,再等一年,今年夏天就可以吃自己种的葡萄了。谁料只差几个月,最后还是没能看见它结果。
过往遗憾种种,她没想到秦易铮也要成为遗憾中的一件。
秦易铮放下花铲,将那盆茉莉抱出来,捧在怀里仔细地看。
像是被虫侵咬过,花根有局部的腐烂,颓黄萎色由根部染上茎叶,原本净白柔软的花瓣渐显衰弛。
前几天还好好的茉莉,眨眼就病了,奄奄一息地,像是马上要死掉。
不过两天没回家而已。他眼皮直跳,匆匆脱下园艺外套,抱着茉莉出门。
傍晚回家路上下了点小雨,车库里沾着水汽的轮胎印还没干透,引擎声起,迈巴赫疾驰驶出。
秋棠当初招呼不打一声就离开,之后秦易铮连遭巨大打击。他现在越发不能接受人或事的突然离开或消亡,总觉得一旦看到什么东西突然消失了,无论大小,都是某种不详的预兆。
秋棠在家住了整整五年,留下的东西其实真没多少,她不爱珠宝首饰,不喜欢漂亮衣服,可能整个柜子里的衣服加起来还没她一支钢笔贵。
有时间就喜欢待在院子里折腾花草,一开始种点小盆栽,见他不反感,种的东西渐渐多起来,她像只小蚂蚁一样,红的粉的绿的黄的,什么都往家里院子搬,浇完水施完肥了,小心又得意地向他炫耀:易铮,这个好看吧?
愈发能折腾,秋棠去年还种起了葡萄,信誓旦旦,今年一定能吃上甜滋滋的葡萄。
她说这话时,初春熹光将她脸照得莹白光净,额角鬓发汗贴在脸颊,秋棠很少那么灿烂的笑,眼睛像滚了皮的葡萄一般黑亮。
透过那双眼,秦易铮仿佛真的看见她身后高大疏落的架子上挂满了滚圆缀枝的葡萄。
可是一眨眼,秋棠如影消散,空余满架藤枝。
深城的海拔气候注定种不出多好吃的葡萄,结的果子又小又酸,和山城带回来的柠檬有的一拼,秦易铮每次吃得直皱眉,不知是嘴里酸些,还是心里酸些。
他鬼使神差地,在某个路口往熟悉的方向拐去,半顺路半出神,不知不觉又经过紫金苑。
他转头看了小区大门一眼,茉莉花还病着,恹恹躺在副驾,因此秦易铮并未打算停留。
只这一眼,他又看见许荏南那辆保时捷自马路对面驶来,停在小区门口。
车门打开,下来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男人高大女人窈窕,颇为相配,远远看着俨然像是一对情侣。
他们大概去了商场或者电影院,秋棠怀里抱着一个公仔,她与许荏南站在路边,两人有说有笑。
秦易铮慌忙熄了车灯。
“秦总,请你离我远一点。”
秋棠在射箭场说的话犹刺在耳,她眼神冷漠又疏离,比圣旨还斩钉截铁。
秦易铮本是无心路过,谁料偏就这样巧,他眼睁睁看着秋棠和许荏南言笑闲欢,既不敢上前叫秋棠反感更甚,又不甘就这样离去。
迈巴赫的漆黑车身放在光下熠熠耀眼,而此时隐于树下,车灯俱灭,车子匿于溶溶夜色中,他的难过,他的低落,还有那盆病重垂死的茉莉花,也一并被夜色遮盖去了。
华灯初上,灿烂的光照在秋棠脸上,她的笑容换了对象,抚摸她头顶的那只手,不属于秦易铮。
秦易铮如同一匹困兽,目光紧紧攥住许荏南,理智濒临破裂边缘,恨不得冲上去将这个伪君子一拳打翻在地。
他自认愧对秋棠,可是许荏南,这个所谓的温柔初恋,如若他真的对秋棠有一点点眷恋,为何八年不曾来找过她?
秦易铮觉得讽刺,向后仰靠在座椅上,一声低笑转为长叹,沉沉气息消散在车厢里。
说到刚看完的电影,秋棠与许荏南多聊了会儿,有蚊虫吸引过来,叮了她的小腿,许荏南便将话题打住,叫她快回家去。
她抱着公仔,挥手与许荏南告别。车头调转,她随之转身,秦易铮远远目送她轻盈的步履消失在路径拐弯处。
保时捷时速略低,自远而近,从马路对面向秦易铮这里靠近。经过迈巴赫时,响了一声喇叭。
随后,方向盘右调,许荏南重新将车子拐回轨道,加高时速,绝尘离去。
秦易铮深吸一口气,几乎要将方向盘捏碎。
他连愤怒的时间都没有,余光瞥见旁边蔫头搭脑的茉莉花,秦易铮生生将这口恶气咽下,放下手刹,车灯大开,疾驰驶向前方。
他侍弄花草仍是个半吊子,只能判断茉莉花大概是被虫咬了,具体如何拯救,还是得请花店的工作人员帮忙。
刚停不久,路上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车子停在路边,雨滴顺着树叶成束淌下,落在玻璃窗上嘈嘈如弦。
秦易铮没带伞,冒雨而出,两手捧着茉莉,径直奔向花店。
雨来得突然,从天而降,滴在地面如滚水沸腾,街上行人忙乱四散开,带伞的往家里奔,没带伞的往屋檐下躲。
秦易铮一头扎进雨里,猝不及防地,迎面撞上来一个骑单车的路人,冲他大叫:
“哎让让——”
话刚起个头,他已经被撞倒在地,肩膀生疼,花盆一个不稳从手中滚落在地。
那人像个无头苍蝇,单车歪在一边,围着秦易铮团团转,边转边傻眼,看他一身穿着光鲜体面,长相英俊贵气,想跑不敢跑,留在这里又哆哆嗦嗦不知如何开口。
茉莉花摔在地上,发出很轻很脆的声响,这声响好像碎在秦易铮心里,当他垂眼看见瘫倒在地的茉莉,花泥零落,一瞬间连肩上的痛都变得麻木无感。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位先生你......”
那人为他的莽撞连连道歉,引来周围路人驻足瞩目。
秦易铮被一圈人围着,他们手中撑伞,脸色新奇,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马戏团的小丑。
他实实在在出了丑,崭新整洁的西装被路边溅起的泥水泼了半身,发丝沾了雨,凌乱垂在额前,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被众人俯视围观,任由旁人指点议论。
“这人谁啊好帅......”
“挺眼熟的,但又想不起来是哪个明星了......”
“他是不是秦易铮啊!就是那个,秦晟的哥哥!”
“长得真的好像,我觉得比秦晟还帅!”
“啊!等一下我找手机,我要拍照......”
颜面尽失。
秦易铮以为这一辈子最狼狈时刻不过求婚那天,众目睽睽下丢了准新娘。但现实告诉他,不,还有更狼狈的时候,比如现在。
他的人生似乎在秋棠离开以后陷入低谷,连遭滑铁卢。顺风顺水二十九年,秦易铮活到快第三十个年头,密不透风的挫败接踵而至,他在每一个小水沟里翻船。
雨丝细密如针,扎在他身上,扎得他麻木,连羞耻都来不及,只顾着捡起掉在地上的花,小茉莉颤巍巍弓着,白瓷花盆只剩半边,另外半边在地上劈成大大小小几块碎片,染雨沾泥,斑驳不堪。
周围看戏议论:
“他捡花干什么?花都快蔫成这样了,好丑啊。”
“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秦易铮了。”
“他的手被瓷片割伤了!”
“......”
撞他的人还在道歉,围观的人七嘴八舌,秦易铮心头恼怒烧上耳垂,抱着花盆和碎瓷,冷脸快步走出人群,将所有杂音抛在身后。
花店门仿佛被一束飓风吹开,前台老板被吹得闭了闭眼,好一会儿睁开眼,看见来人,面容诧异:“秦......秦先生?”
跑得太快太急,秦易铮喘着气,点头应了一声。
“哎,原来真是你啊,差点没认出来。怎么,今天需要什么营养液......”
花店老板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目光扫过秦易铮凌厉染尘的眉眼,顺着淤泥淌水的西装往下,落在他殷红滴血的手上。
老板惊恐:“秦先生,您手上......”
“对,”秦易铮把那盆茉莉摆上桌台,“它似乎遭了虫害,麻烦您帮我看看该怎么治。”
“好的好的,不过等一下,”老板指了指他的手,“秦先生,您的手受伤了,是不是先去医院看看。”
瓷片上有血迹,秦易铮后知后觉地,经由他提醒,抬起右手,掌心有两道肉眼可见的口子,约莫半掌宽,纵深未知,从淌血的程度来看应该不浅。
血液显然不止从这两道出口,他的无名指和食指也在流血,淌了满手还不够,顺着手腕流下,一部分锈在他的腕表上,一部分落在地面,瓷砖上延出细微但显眼的蜿蜒血痕。
秦易铮延迟地感到疼痛,他一边体味着十指连心的含义,一边像花店老板致歉:“抱歉,弄脏了您的地板。”
老板连连摆手表示无碍,同时显然被他的伤势吓得不轻,要他去医院。
秦易铮从西装口袋里抽出绢巾,原是擦拭镜片用,现在他用来处理伤口。
他慢慢擦掉手上血迹,沉声说:“无妨,先看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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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蔓庭看看秦晟,叹了口气。
转头看看秋棠,又叹了口气。
秋棠:“怎么了?”
叶蔓庭抬手捂额,沉痛闭眼:“你早告诉我男主是秦晟,我根本不会接这部戏!”
秦晟不屑哼笑:“早知道女主角是你,我就......”
秋棠淡淡瞟过去一眼:“你就什么?”
“我就求你,换一个女主。”秦晟面无表情与她对视。
叶蔓庭瞪着他:“你说什么?”手指着他,转头同秋棠理论,“你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刚刚进组就公然挑衅前辈,这种演员能要吗?”
“演了三年文艺片,半个奖没捞着,又灰溜溜跑回来演电视剧,我看你这种演员也不怎么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