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转身,目光审视,眼神在这几个人胸前的工作牌上一一扫过,“不说话,是吗?”
“副导,我是听副导说的!”她脸色惊惶,咽着口水,“副导没告诉很多人,其实他也是听别人说的......”
秋棠往暖风机下伸手,将她下半句话挡在轰鸣震耳的鼓风声中。
一边爆料一边替人遮掩,着急把自己摘出去,就算怕得罪人也不是这么个洗法。
入职一年就这水平,广告部前景堪忧。
秋棠慢慢收回手,室内重新恢复死寂般的安静。
她心生厌烦,面色无波,“我这人爱记仇,你们最好祈求上天保佑,以后不要分到我手下做事。”
她嘴角微勾,笑意森冷,“现在,出去。”
向来温柔可人的秋助理陡然变脸,那几人显然被骇到,哆哆嗦嗦跑了,看背影似乎有那么点连滚带爬的意思。
秋棠在灯下摊开双手,十指白嫩修长,瘦而有力。因为常年握笔的缘故,虎口和中指第一个关节处有一层细细的茧。
暖烘机很鸡肋,两手还挂着水珠,她抽了一张纸把手摁干,顺便摘下眼镜,擦了擦有些起雾的镜片,罕见地在工作时间里发了会儿呆。
替身。
刚才听见的词又撞回心里。
秋棠慢慢抬头,望向镜中。
头顶灯光漫漫扬扬,没了镜片的阻挡,齐齐照进她墨黑莹透的瞳孔里,平白抛了一层光,像盛了两盏清澈湖水,一点点细微的表情都能牵起波纹。
曾经有人告诉她,你的眼睛这样美,荣华富贵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秋棠原本并不近视,为避免收到过多不必要的目光,工作场合她都会戴上眼镜。她知道自己长得好,更知道如何发扬或隐藏这份美貌。
但只要与秦易铮扯上关系就不可能低调。
她在他身边待了五年,从未有任何一版流言像这版一样狗血淋漓,平白被安上一个替身的标签;从未有任何一天像今天一样令人难堪,家事被揪出来供人传阅取乐。
她很客观地对着镜子端详比拟一番,找不出任何自己与叶蔓庭的相似之处。若非说有,她们的眼睛都很漂亮。
但也不像。
叶蔓庭具备一名好演员的资质,说笑就笑说哭就哭,那双小鹿眼随时可以掉下泪来,观众喜欢她并非没有道理。
秋棠生得一双湿润多情的桃花眼,却不会哭。
只有当某些时候,过于激烈的快|感堆积到无法承受的地步,她软红的眼尾会洇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但那也不能换来秦易铮在床上的半点怜惜。
她做不到像秦易铮一样公私分明,有时贴耳密语交颈厮磨,她会煞风景地说起工作,这对已经全然投入的对方来说,显然不够尊重。
但秦易铮从未因此生气,他会配合她的跑题,一语指出问题所在,三两句话醍醐灌顶,然后用一个深吻将跑偏的话题拉回旖旎的当下。
他看起来大度翩然,那些斤斤计较都报复在了接下来的一场火热欢好中。
秋棠很想知道,秦易铮选叶蔓庭当代言人,究竟是公是私。
她重新戴上眼镜,把护手霜放回包里,转身离开。
在广告部浪费的两小时多少影响到秋棠今天的工作,秦易铮打电话叫她吃饭时她还在加班。
他出差半个月,小别胜新婚,一早就在奥尔町餐厅订了烛光晚餐,谁料秋棠临时有应酬,没法过来。
“嗯,昨天和方总约好了今晚吃饭。”秋棠坐在办公室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无糖美式,苦得皱眉,“改天吧。”
电话那头的秦易铮也微微皱眉,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还是理解她的工作,“好。少喝点酒,什么时候结束?我安排司机接你。”
“不用了,餐厅就在紫金苑附近,我吃完饭直接回去。”
秋棠有自己的房子,她说的回去是指回她自己那里。
秦易铮隐约觉得有些不舒服,但秋棠的确是个不爱麻烦的人,工作起来冷冰冰得像个机器人。
“你这小工作狂。”他无奈地笑,“好吧,明天见,亲爱的。”
秋棠握着杯子的手抖了抖,“......明天见。”
电话没挂,听筒里秦易铮的呼吸低沉从容。
秋棠看着洒落在裤子上的咖啡渍,动了动嘴唇,“......亲爱的。”
秦易铮愉悦地低笑起来,他嗓子里可能藏着一架大提琴,说话时音色像镀了一层光,这一笑尤甚。
隔着电话,凭空秦易铮也能想象出他的阿朝此时红脸咬唇的娇嗔柔态,心底软成一片,不再故意逗她,互道晚安后结束通话。
放下手机,秋棠的耳朵还烧着,口干舌燥,端起咖啡一口气喝光。
这一通电话打得她味觉失灵,半点苦也尝不出来。
秋棠不来,烛光晚餐没有任何意义。秦易铮付完违约金,不等服务员将鲜花烛台撤走,就径直迈步离开。
出了包厢听见有人喊他,秦易铮循声望去,眯了眯眼,“方总?”
方尔华上前,客气寒暄,“这么巧,秦总也来奥尔町?”
秦易铮笑容微妙,反却将他的话又重复一遍,“这么巧,方总也来奥尔町?”
方尔华一愣,又听秦易铮问,“一个人?”
“哈,不是,”他转手指了指中央转台后面的主题包厢,“我女儿今天生日,我们一家三口出来庆祝一下。”
那边包厢门拧开一道口子,一个穿着公主裙,头戴小皇冠的小女孩探脸出来,眼睛滴溜一圈,撅嘴朝这边喊,“爸爸,你怎么这么慢?”
方尔华无奈失笑,秦易铮勾起嘴角与他告辞,“那就先不打扰了,祝方总千金生日快乐。”
他脚步如风,从餐厅下达车库,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门关上时发出沉重声响,天花板悬挂的指示牌轻轻晃了晃。
秦易铮握着方向盘,修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向后靠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后视镜里映出他优雅迷人的脸部线条,轮廓深邃,下颌紧绷。
秋棠骗他。
为什么?
第4章
深夜十点,秋棠结束工作,准备关机回家,电脑屏幕右下方忽然亮起,提示收到一封新邮件。
她还以为是什么工作邮件,把附件下载下来打开后,文件夹里只有一段视频。
捏着鼠标的手腕微滞,她点击播放。
宴会大厅灯火通明,红毯两边鲜花簇拥,白百合和粉玫瑰衬出一张芙蓉脸,叶蔓庭落座于众人之中,在朋友家人的歌声里幸福地闭上眼睛。
秦易铮紧贴着她,生日蛋糕的烛火晕开一道暖黄色光圈,映在他们微微侧着靠近的脸上,一个笑意盈盈,一个眉目温柔,周围的每一声祝福都真心实意,肺腑欣慰。
叶蔓庭的十八岁,花团锦簇良人在侧,不会想到同样是十八岁,有人灰败惨淡,在一摊烂泥里挣扎求生。
她那样圆满,对别人而言是救命的爱情在她那里不过是锦面添缀的花朵。
视频画面过于和美,电脑屏幕发出的冷调荧光都添了几分暖意。
秋棠端着一杯冷掉的无糖美式,一口一口慢慢喝。
视频不长,三分钟出头,播放结束后屏幕黑下去,映出秋棠神色淡淡的脸。
她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放下杯子关掉电脑,伸了个懒腰,拎起包准备回家。
紫金苑地处二环黄金圈,周边繁华,采光良好,江景大平层。
并且离公司很近,这是让秋棠多方考虑后最终决定买下的原因。
十九岁到现在,似乎她这五年来整个世界都是围着易升在转,以秦易铮为中心,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另一种自我绑架。
秋棠一年到头大多数时候住在秦易铮那里,她不常回紫金苑,但请了人定时打扫。
阳台上种着绿植,餐桌上的鲜花每周一换,沙发和墙纸的颜色都是她亲自挑选的。
是一个家。
洗完澡把衣服塞进洗衣机,按完一遍程序,秋棠回到卧室吹头发。
吹风机的声音不大不小,低低地嗡鸣,吹头发的时候很适合脑袋放空,什么也不去想,只需要一遍遍地重复机械动作,度过一段轻松空白的时间。
头发吹干,她把吹风机放回抽屉,天花板的灯忽然快速闪烁起来,明明灭灭几番挣扎,灯管乍然一亮,最后还是灭了。
黑暗从四面八方的角落灌进来。
秋棠的手抖了抖,背脊僵直,地板冰凉,她坐着没起身,腿有些发软。
她以为自己已经克服怕黑的毛病,但还是猝不及防,情绪先大脑一步,本能地惯性恐惧。
黑暗像一个巨大的容器,里面装着的记忆斑驳老旧,旧得像上辈子,此时又晃回眼前,淋漓鲜血依旧崭新。
秋棠看见那个童年时因为不听话而被关进小黑屋的自己,哭喊挣扎几次后很快变得乖顺,因为母亲喜欢听话的孩子。
她从小就聪明,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包括学会如何做一个乖小孩,如何优雅应对每一次吃人的场合。
秋棠掐着大腿,利用痛觉强迫自己清醒镇定。
手掌挨着地面,她一点一点挪到落地窗边,伸手拉开窗帘,繁华灯火照进来,她一颗心终于落回地面。
梯子放在阳台积了一层灰,秋棠拿抹布仔细擦拭一遍,换回室内的拖鞋,把梯子搬进卧室。
切断电源,她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光源对准天花板。
张开梯子前后晃了晃,确定支撑稳固后,她脱掉拖鞋,拎着工具箱和备用灯管一步一步踩上去。
国外上学时租的是最便宜的房子,免费的就是最贵的这个道理全世界都通用,家具坏了想修,秋棠被高昂的人工修理费吓得两眼一黑,奔到市场买工具,从此水管漏了灯泡坏了,通通自己上手。
拆灯罩时有灰落下来,秋棠眯着眼睛咳嗽几声,把灯罩放在梯子最顶层。她戴上绝缘手套,把坏旧灯管拆下来换上新的,动作熟练。
刚把灯罩装回去,拉上电闸,手机又响起来。
一串陌生号码,大半夜的锲而不舍地响了七八声。
秋棠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摘了手套,按下通话录音后开口,“你好,哪位?”
那边沉默。
在秋棠准备挂断的前一秒,对方似有所感地终于开口,一个女人,声音柔婉,带着几分醉意的哽咽,“阿朝,是我。”
秋棠在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就认出了对方是谁,脸上血色褪至苍白,握着手机的指节用力到发抖。
她当然知道是她。姜品浓,带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又差点把她拖进地狱里的人。
那边姜品浓叹息一声,“八年了,你就不想回家看看妈妈吗?”
“不想。”秋棠扶着沙发缓缓坐下,颤抖的手指抓紧坐垫,“我没有妈妈。”
姜品浓的声音被扼住,很轻地难以置信,“你不认我?”
秋棠嘲讽勾唇,“大半夜打骚扰长途就是为了说这种废话?”
“你......”姜品浓重重喘了几喘,音调陡然凄厉,“我拼死生下你,把你从乡下接进秋家,花了十一年的心血培养你,我竭尽所能地对你好,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从小控制我,计划把我送上老男人的床,这就是你竭尽所能的好?”
秋棠微微笑起来,“我是个没有继承权的女孩,真遗憾,但这不是我的错。你以前但凡少流一次产,也不至于只有我这一个孩子。”
她太知道如何刺中一朵菟丝花的痛点,姜品浓恨极,又悔极,“我的错,我不该,我不该把你扔在乡下,劣了你的根!呵,我还以为你终于懂事了,原来一直在披着羊皮骗我!”
秋棠仰头看着天花板,新换的灯璀璨闪亮,照得她眼球干涩,“所以呢,你又想派人把我抓回去打一顿再关起来?关上一天一夜,给颗糖我就乖乖叫妈妈?”
姜品浓沉默片刻,“我听说你和秦家少爷在一起,秦家那样的世家,若是没有秋家给你撑腰,嫁进去很难,更不用说他还有个门当户对的前女友。”
好一番威逼利诱,秋棠反倒淡定下来,冷冷一嗤,“姜品浓,我管不了你恶臭的脑子,但你应当懂得收敛,不要过问插手我的事。”
她声线阴冷:“一旦被我发现,我敢保证,你偷人的证据第二天就会出现在秋涵笙的办公桌上。”
姜品浓:“你......”
她抬起长腿摆上茶几,对着光舒展手指,“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说到做到。”
姜品浓终于哀切起来,细细地哭,“阿朝,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又养了个小的,闹上门来要分家产......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阿朝,你如今傍上秦少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你......”
秋棠厌恶欲呕,直接挂断电话,号码拉黑,将她的哭声隔绝在千里之外。
印象里姜品浓总是在哭。每次小三上门撒泼她就哭,打完女儿她也哭,哭得梨花带雨委屈十足,仿佛她才是那些棍棒的承受者。
她哭起来的确漂亮,昆山玉碎,弱质楚楚,恰到好处的风情。
美貌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财富,她经常对秋棠说,阿朝,你一定要比我更争气。
姜品浓年轻时,大把的男人因为她的哭而心生怜惜意乱情迷,而待她年华老去,她的哭声就变成了空荡荡的塑料袋,被风吹得皱巴巴一片,最终扫进垃圾桶。
秋棠遗传了父母的优秀基因,出落得更加动人。
她对自己的外表有轻度嫌恶,十岁以后再没哭过,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看到电视里的女人因为爱情而流泪都会感到恶心。
光束堆积在她的发顶,灯光划破黑暗的一刻,积攒的情绪也被豁开一道口子。
秋棠执起换下来的旧灯管,扬手狠狠掷在地上。
瓷砖地板爆发出短促高亢的声响,完整的灯管跌成满地碎片,惨白的光晕里映出一张坏掉的脸。
秋棠乖顺温柔的面具被灯管碎片割开,瞳孔缩放,眼里的愤怒鲜活溢出。该死的黑暗,该死的冬天,她受够了。
肚里空空,但是没有任何食欲,她现在只想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