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无关乎爱情。秦易铮什么也没问,也许是不忍心,或者是没兴趣。秋棠一天滴水未进,饿得发抖,但她的胃被裙子绑带勒成一束,进食艰难,秦易铮便给她买了一杯热奶茶。
“好好学习。”他对她说,“如果想出国留学,我认识几家不错的中介。”
姜品浓巴不得女儿早些卖个好价钱,绝不会让她上大学,如若要彻底摆脱秋家,出国是最优解。
十六岁的秋棠,身家性命都捏在姜品浓手里,梦想满满当当,现实空空荡荡。秦易铮短暂地出现又离开,留下一杯奶茶几张名片,已足够支撑她走完接下来所有计划。
他在晚宴上替秋棠解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就是这么一点滴水之恩,救了她的命,替她免去一场牢狱之灾。
年少的时候看一切都很轻薄,包括生死,有很多疯狂的想法,但从未想过疯狂的代价意味着什么。
人生的拐点往往存在于不经意间,经历过后方才恍然,我原来成为了这样的人,我差点成为那样的人。
秋棠偶尔会想,如果当年姜品浓没有把她带进秋家,她会怎么样?
如果那晚没有秦易铮的出现,她会怎么样?
如果后来没有和秦易铮在一起,她又会怎么样?
当现实受挫,回忆过去种种,发觉曾经的自己拥有无限可能时,那一瞬间是最难过的。
十九岁的秋棠觉得秦易铮太好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人,她不相信一见钟情,但在国外与秦易铮重逢之后,她不得不承认世上有些事情的确命中注定。
二十四岁的秋棠,一腔热血蹉跎五载,性情和感情都被磨钝,没有办法再像当初那样用力地爱一个人,但秦易铮仍是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束光,纵使细尘飞扬,毕竟有直击心底的暖意。
记忆蒙尘,过往变得模糊晦暗,此后唯一鲜亮的只有秦易铮。
爱与不爱都很难。
第8章
跨越赤道,飞机从北半球抵达南半球的伯里岛。
秦易铮包下了整个头等舱。舱内温暖宜人,只有他和秋棠,两人并排躺在角度适中的座椅上。
秋棠戴着眼罩在睡觉,空乘送来精致的飞机餐,秦易铮小声道谢。
伯里岛所在地区讲英语,空乘带着南半球夏天的热情,为两位乘客倒上香槟。
索性四下无人,空乘多聊了几句,问秦易铮,他旁边的是不是他妻子。
秦易铮晃了晃酒杯,温沉地笑,声音也染上香槟的醇厚,
“She’s my girl.”
飞机即将降落,秦易铮把秋棠哄醒。他摘了她的眼罩,看着这张玉白恬静的脸,横生一股逗弄的心,捏住了她的鼻子。
秋棠很快因缺氧而转醒,睁开眼睛,视线隔了一层水雾,惺忪又茫然地:“嗯?”
“睡了这么久,还没睡醒?”秦易铮忍不住又勾了勾她过长的睫毛,“要不要吃点东西?”
秋棠摇头,看起来昏昏沉沉的,“不吃了,刚睡醒没什么胃口。”
她饭不想吃,倒是把酒喝了。
秋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舌尖抵着上颚打圈。
“girl”。
这个词来回绕了好几转。
下了飞机,热浪袭来。司机提前预约好,已经等候在出口接他们去酒店。
从机场到酒店途径众多美景,他们坐在敞篷观光车上,经过一片海滩时差点被一群玩水枪的孩子们击中。
司机很健谈,同时充当起导游的角色,沿路介绍着伯里岛的风土人情。秦易铮神态轻松,手搭在窗沿,虽然对这儿不甚熟悉,但他天生具备与人打交道的本事,和司机的交谈很愉快。
湿暖晚风刮过海面,被运上陆地,又穿过他的指尖,吹在秋棠的脸颊。
她半闭着眼睛,在封闭空荡的机舱难以入睡,这会儿到了开阔热闹的公路海滩,失重感消失,倒真有了几分倦意。
商场上唇枪舌战明谋暗算,圆滑老道的背后是时刻紧绷的神经,撇开工作,秋棠私底下的表达欲几乎为零,她更喜欢倾听,比如此时海边纷杂喧闹的欢笑,身旁秦易铮优雅流畅的谈吐。
秦易铮说每一种外语的样子都很性感,秋棠闭着眼睛描绘,他换下国内厚重的冬季西装,入乡随俗,短袖长裤,两腿交叠,米白色休闲裤勾勒出修长流畅的腿部线条。
和司机聊天说英语,受他美国籍祖母的影响,带一点加州口音,加州人喜欢的夸张手势倒是没有,手腕自然搭在膝盖上,月光照得手指玉白骨节分明,偶尔轻叩几下,干净齐整的指甲透着健康的光泽。摘下平时的金劳力腕表,他看起来仍然很贵。
秋棠慢慢往秦易铮靠过去,脑袋枕在他的肩头。秦易铮正在向司机打听附近好吃的美食摊,自然地搂过秋棠的腰。
他低头看见她温顺精致的眉眼,咬字间带了几分笑意,海风灌得心脏饱满。
生日蛋糕做得非常漂亮,厚重奶油雕出通透的油画质感,蛋糕底部层层海浪堆叠,蓝色渐变,往上升起细白浮浪,烘出一轮红冉旭日。
蛋糕顶部的瘦金体显然出自秦易铮的手笔,写着:“阿朝,生日快乐。”
他们处在宽敞豪华的总统套房,落地窗外是缤纷通明的岛屿夜景,蛋糕烛火投在玻璃上,映亮两张依偎着的脸。
秦易铮催她许愿,秋棠看着那支做成数字“24”造型的蜡烛,漾开嘴角甜蜜地笑,双手合十缓缓闭眼。
在遇见秦易铮之前,秋棠每年的生日愿望都千篇一律:少挨一点打,快点长大离开,把外婆也接出来。
三个愿望只实现了一个,也足够她脱胎重生。此后每年,倚在秦易铮温暖宽厚的怀抱里,秋棠的愿望变得普世平和,希望一生平安康泰,不要和他分开。
“许的什么愿?”秦易铮问她。
“说出来就不灵了。”秋棠笑而不答。
“我猜,和我有关么?”
“你猜不着。”
秋棠切好两块蛋糕,两只纸盘盛着,一只摆到秦易铮面前,“这么大的蛋糕,吃都吃不完。”
蛋糕已经是最小尺寸,精致的一盏,但对于两个食量都不大的人而言确实有些赘余,秋棠把那轮朝阳和题字吃了,甜腻奶油撑得肚皮滚圆,她把叉子一撂,摇头:“吃不下了。”
秦易铮本就不喜欢甜食,吃得比她还少,抽出纸巾抹干净嘴,望着桌上剩下的大半个蛋糕,心思跟着底下的海浪活泛起来,伸手勾起一点奶油,抹在秋棠脸上。
秋棠脸颊一凉,顶着那颗奶油转过头,“......你好幼稚。”
她义正严辞地说秦易铮幼稚,一边自己也挑了奶油,趁其不备往他脸上揩。
秦易铮面上落了一道白,秋棠得手,弯了眉眼,黑润的瞳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他舔舔嘴角,看着她笑了一声,眼神里有不易察觉的危险。
秋棠立刻眼角抻平,“你先抹我的。”她微微仰头与他对视,眼神在漆黑的夜幕里显得亮晶晶的,有点紧张,又不甘示弱。
他一下想起当年那个小孩,又乖又倔,手腕伶仃,捧着奶茶低眉顺目,却在他说好好学习时,额上突起细细青筋,眼角有片刻湿红,收了中介名片对他说谢谢。
秋棠大多数时候乖巧,但骨子里是叛逆的。秦易铮一直知道这一点,却仍被她所吸引。他觉得很奇妙,因为他并不喜欢叛逆的女生,当年和叶蔓庭分手,相当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此。
秋棠有时也会不听话,最近这段时间尤甚,他内心其实感到厌烦,若是换做以前,他就直接晾着,对方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他,他没有义务更没有耐心分担别人的负能量。
秦易铮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工作繁忙还带着人出来旅游散心,他不痛快反倒要哄着她。
秋棠被哄出几分孩子气,要下去海滩玩。秦易铮嫌人多,不想凑那个热闹,她游说他:“过生日,孤零零待在酒店多没意思?”
秋棠也并非上赶着凑热闹,她只是,想和秦易铮一起走在大街上。
他们在一起五年,一开始她是秦易铮的学妹,和他一起做项目,后来是秦总的助理,飞来飞去都是谈公事。
像今天这样,以恋人身份出来度假的次数少之又少,秦易铮没有穿西装,她没戴眼镜,卸去平日示人的禁欲理性,急切的亲近从骨子里溜出来,秋棠好想和他逛一圈沙滩,吃一顿烧烤,看一场日落。
秦易铮最终被说服,但仍然不想往人群里扎堆,找了个人少的区域。
这里就他们两个人也挺好,秋棠只好这么对自己说。她趟下水,游到一半听见秦易铮在后面喊她:“别游那么远,夜里危险。”
她回头,仰着脸直直看他,湿润长发荡在眉尖,“你过来就不远了。”
她诱他下水,秦易铮不为所动,他坐在沙滩上,晃了晃手机,“我看着你,给你拍照。”
秋棠眼睛眨动几下,把那点失望眨掉,湿长睫毛落下几滴水。
她笑了笑,不再勉强,转过身,一头扎进海里。
后置摄像头中,纤袅身躯如一尾活鱼游跃水中,玉白背脊在漆黑海面上下浮现,一对精致的蝴蝶骨盈盈舒展,像只振翅的蝶。
同她出色的工作能力一样,秋棠一身漂亮的游泳本领也来自秦易铮手把手的教导。
小时候掉进河里,她被求生的本能逼出狗刨,从此怕水。但是秦易铮首次提出去游泳,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甚至在短短一周内克服恐惧,学会了蝶泳。
秦易铮夸她聪明有天赋,秋棠当时弯了弯眼角没说话。其实她哪有什么游泳天赋,只知道人想得到什么,就必须强迫自己做出改变。
为了和秦易铮在深水区游泳,她强迫自己下水憋气,胸腔缺氧的窒息感一次次攀升,泳池灯光漫漫洋洋,被水面摇得四散,视线越来越模糊,求生本能被压抑到极限地一刻,她终于冲出水面。
摊开手心,怀表计时又比上次多了三秒,秋棠深吸一口气,翻身仰躺,神态轻松,谁也不知道她刚刚经历一场小死。
现在感觉像是又回到初学游泳的时候,一个人孤零零泡在池子里,不断憋气浮沉。
秋棠心生烦闷,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无知无觉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游到了哪儿。
她松了手脚,浮在海面上,夜幕低垂,天水连成一片,举目望去是无际的漆黑,点映繁星更显天地广渺,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转头往回看,岸上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秦易铮走了吗?
海水涌动深不见底,她听着黑夜中自己格外清晰的呼吸声,开始感到害怕。
骤然眼前一花,水面冲出一道人影,那张英俊深邃的脸生生撞上眼眶,秦易铮横空出世,将她抱了满怀。
秋棠抬头,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半张,说不出话来。
“吓到了?”秦易铮轻笑,高大身躯带给人足够的安全感。
一滴咸涩海水顺着眉毛流进左眼,秋棠眼皮酸胀地猛眨,白皙肤色在黑沉沉水面泛着莹光。
她摇摇头,环上秦易铮的脖子,“你不是不下来吗?”
“你一口气游出快一百米,再往前就是危险区了。”秦易铮带着她往回游,“那我把你扔这,看着你和鲨鱼玩儿?”
岸上空无一人的一幕又荡回眼前,秋棠没说话,蹬开两条酸软的腿往岸边游。
我自己会游回去的,她在心里说。
第9章
上了岸,迎面一阵湿冷夜风,秋棠连打好几个喷嚏,鼻子酸酸的,眼角微红,冒出一点生理性眼泪。
秦易铮给她披上浴巾,语气带了一点责备:“不擦干走这么快,着凉了怎么办?”
秋棠指了指那边的夜宵摊子,“想吃烧烤。”
夜市烟火缭绕,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海鲜和酱料的香味,味道和国内烧烤又不太一样,带了一点异域海滩的风味。
秋棠很想吃,和秦易铮一起。
“那多热啊,又挤。”烟熏火燎人潮涌动,这样的场景秦易铮看了有些头疼,“我让人打包送上酒店,咱们回去吃怎么样?”
那还有什么意思。秋棠兴致顿无,笑了笑说:“算了吧,突然不是很想吃了。”
秦易铮点头:“深夜吃烧烤对身体不好,下次白天来。”
秋棠在心里笑话他,这人连白天烧烤不出摊都不知道。
散步回酒店,路过一场海滩婚礼。
当地习俗在晚上大婚,一群人围成一个圈,细白沙滩支起装饰灯柱,拱形花架垂下白纱幔帐,光茵缀地,一对新人众星捧月。
他们应当是本地土著,说着听不懂的方言,但新娘嘴角鲜妍,眉眼含笑,依偎在新郎身旁,顾盼流转间皆是幸福喜色。
祝福欢呼里,她持一束花,捧在手里作势要往外抛。
大家围着,人头攒动,都跃跃欲试,如果接到新娘扔的捧花,意味着这个人也将婚姻美满幸福一生。
因为婚姻本身让人充满向往,这样的迷信说法总是受到众人拥趸。
秋棠驻足旁观,本只是想看一场热闹,谁知道那束花像是长了眼,挥开一道流畅的抛物线,直向她奔来。
她被带着馨香露水的花朵砸了满怀,好似天降一般,新郎新娘和牧师笑盈盈走过来时,她还有些懵。
按规矩,得到捧花的人会获得一份礼物,牧师送了他们一人一个图腾雕饰,言辞温和诚恳,祝福的话除了一些宗教词汇,就是类似祝先生和太太百年好合厮守白头云云。
秋棠心说他们算哪门子的夫妻,却听秦易铮笑得雅正,握着那图腾向牧师道谢,话说得极漂亮,新娘新郎脸上都染了欣然红晕。
周围人声鼎沸,秋棠深知秦易铮并不喜欢这样喧闹的气氛,却依旧举止得体谈吐优雅,他看起来乐在其中,而那些鲜亮缤纷的话里,又有多少是出自真心的?
他对谁都好,对一切都周到,迅速融入任何场景,走进每一个人心里,姿态是薄情。
忽然胸前脖颈一凉,秦易铮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将图腾挂在她脖子上。
图腾铜质鎏金,背面平整,像一块袖珍吊牌,表面刻有浮雕,工艺精致,与秦易铮那块并在一起,两块图腾并成一块方正浮雕,图案完整呈现出来,昭繁昳丽的一朵花。
枝蔓滚金,花瓣细密如针簇,朱红颜料沿着纹理精妙勾勒,内里团成球状,顶部四散蓬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