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就要命人将其打出门去。
裴蓁蓁放下手中茶盏, 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唇边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既然他诚心来求, 褚先生医者仁心, 便去一趟又如何。”
裴家和杨家的争端, 与褚月明却无关系, 若是杨家绕过裴家来请褚月明,他也是会应下的。
既是如此,不如白送杨家一个人情。
听她这样说,裴清衡立刻不满地看过去:“裴蓁蓁…”
冷冷地瞥他一眼,裴蓁蓁声音清冷:“褚先生终究只是凡人, 也不是什么伤,都能治的。”
她动的手,杨磊这辈子,便只能安心做个废人。
裴清衡倏然收声,看向裴蓁蓁,似乎明白了什么。
裴蓁蓁站起身:“看来你还不是太蠢。”
看着她的背影,裴清衡兀自跳脚:“你说谁蠢呢?!”
裴蓁蓁想,她在裴清衡身上,真是瞧不出一点属于陆四的影子。
偏偏这是一个人。
老天真是荒谬。
五月初五,仲夏端午,苍龙七宿至正南中天,便如《易经·乾卦》第五爻爻辞曰:“飞龙在天”,大吉之日。
一大早,白芷便领着人将瑶台院上上下下用艾草熏过,每处房门都挂了艾草与菖蒲。
裴蓁蓁出门时,繁缕将五色丝线系在她腕上,笑得眉眼弯弯:“驱邪避疫,女郎定会无病无灾。”
裴蓁蓁笑笑,摸了摸她双丫髻上的小铃铛,带着紫苏出门去。
城外长亭,裴蓁蓁罩着披风走下马车,褚月明负手而立,一张娃娃脸含笑看着她。
“褚先生只管到并州,到时会有一个叫江风池的人接你,我承诺你的,他都会做到。”裴蓁蓁微微仰头看着他。
治好裴清渊之后,裴蓁蓁许诺,会为褚月明开一家医馆。
“裴家小女郎,我们应当从未见过。”褚月明认真地瞧着她,“你为何知道我能治你二哥的伤,又如何知道我住在小庄山中?”
分别之际,褚月明终于问出了这段时日以来心中的疑惑。
“那便是我的事了,不与先生相干。”裴蓁蓁眼神不避不让,“褚先生,并州苦寒,但先生志在行医救人,那却是好去处了。”
“我总是觉得,你好像很了解我。”褚月明苦恼地敲敲额头。
“先生于裴家有恩,我自不会害先生的。”裴蓁蓁俯身下拜,“此去一别,愿先生能践行医道,事事顺心。”
褚月明也不再纠结,回礼道:“借小女郎吉言。”
他翻身上马,潇洒地挥了挥手,算是与裴蓁蓁最后拜别。
真是个古怪的小女郎,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女郎?”紫苏看见了她眼角的泪,小心翼翼地问。
“无妨。”裴蓁蓁笑了笑,“不过是,风沙迷了眼。”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注一)
若为医者,当践行如此。
茅草屋中,褚月明拿着药杵,神情温柔地说。
那我,这一生大约都做不了医者。
那是小庄山中很寻常的一个白日,寂静的山间突然响起马蹄声,褚月明从窗中看过去,只见一队胡人士兵骑着马自远处来。
他皱起了眉:“胡人来小庄山做什么?”
“不会有什么好事,我们且躲一躲。”裴蓁蓁说着,就要收拾东西。
“恐怕,是为了我来的。”褚月明看清了领头之人面容,叹了口气。
“那便更要逃了!”裴蓁蓁恼道。
“人如何跑得过马。”褚月明摇摇头,“且看他们为何而来。”
“我与你一道!”裴蓁蓁下意识地说。
“你这般容貌,叫他们见了,才真是有麻烦。”褚月明安抚道,“没事,左不过是要我救什么人罢了。”
“可…”
裴蓁蓁的话没能说完,银针扎在她颈侧,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褚月明,银针封穴?!
她身体再不能动弹,也开不了口。
褚月明将她藏在床下,温声道:“半个时辰后,穴道自会解开,蓁蓁,小庄山已不是可留之地,离开这里。”
那你呢,你怎么办?
褚月明像是看出了她的担心,笑了笑:“我自有法子脱身。”
裴蓁蓁藏在床下,不能动不能言,只依稀听到外间传来的隐隐说话声。
原来带着胡人到小庄山来的,是褚月明的师兄。
他二人都是被其师傅捡回来的孤儿,自幼随之学习医术,在师傅去世后,褚月明师兄不甘平庸,离开小庄山,而褚月明继承师傅衣钵,隐居山中。
他师兄投了胡人门下,如今在洛阳城中做了医官。匈奴王刘邺近年来患了头风,发作起来痛不欲生,唯有褚月明的师兄施针能缓解一二,他因此成了刘邺面前红人。
但这段时日,他的针术逐渐失了效用,刘邺被头疼折磨,脾气越发暴虐,他险些被拖下去砍了。
紧要关头,他想起褚月明这个医术比自己更高明的师弟,这便带着人来寻他。
师兄弟寒暄一番,褚月明便同意随他去。
那师兄笑道:“师弟,这便对了,只要你治好了大王,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何必同师傅一样,老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山中。”
脚步声远离,四周陷入一片沉静,裴蓁蓁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心急如焚,偏偏什么也做不了。
半个时辰后,银针失效,裴蓁蓁立刻从床下爬出,屋中早已空无一人,她咬着唇,心乱如麻,如今该怎么办?
你说天下病人在你眼中,皆无分别,那我问你,你乃魏人,胡人乱我河山,屠戮平民,他们,你也要救么?
褚月明停下手中动作,看向裴蓁蓁,神色郑重:你说得不错。
我是医者,也是魏人。
医者不可见死不救,但若是我死,便不算违背大医之道。
裴蓁蓁忽然觉得一阵心慌,她手忙脚乱地上前翻开药香。
毒药,那瓶见血封喉的毒药,不见了!
褚月明,他分明,是存了死志!
裴蓁蓁腿一软,缓缓跌坐在地。
她还是什么也做不了,还是只能见着他们,一个个,死在她面前。
仲夏的阳光有些灼人,裴蓁蓁抬起袖子挡了挡:“又是一年夏。”
“今日正是端午,城外恰有龙舟赛,女郎可要去瞧瞧?”紫苏问道。
“不必凑这个热闹了。”裴蓁蓁淡淡笑了笑,这一世,她一定要尽她所能,护住他们。
裴蓁蓁的马车入了城门,只听耳边传来叫卖声、少女嬉笑之声,鼻尖嗅到艾草菖蒲气味,今日端午,许多小娘子出门游玩,热闹非凡。
因着人潮涌动,马车便难以行进,半刻功夫也未能过了眼前这条街。
裴蓁蓁便提着裙子下了马车,对车夫:“你且慢慢回府,我四处走走。”
目光掠过形形色色的人,耳边嘈杂喧嚣,盛夏的阳光撒在她身上,裴蓁蓁这才生出几分自己尚在人世之感。
“女郎,等等我!”紫苏见她不等自己,赶紧拿着伞跳下马车,急急道。
“我想一个人走走。”裴蓁蓁从紫苏手中接过纸伞,仰头撑开,遮住了灼目的阳光。
“可…”紫苏当然不放心,女郎怎么能独自出门。
“不会有事的。”裴蓁蓁转过身,迎面混入了人潮。
纸伞上一枝红梅傲骨嶙峋,正是裴清知亲手绘制。
茶楼二楼上,王瑶书脸上毫无表情,语气却很是不满:“今日这样热闹,偏偏你我坐在这里,还有什么趣味!”
她想看赛龙舟!想去买青竹先生新写的话本!
王洵跪坐在她身侧,手中如行云流水般点着茶:“你自己得意忘形,叫阿爹发现了话本,被罚禁足,今日能带你出来放放风,已经是宽宥。”
王瑶书心虚地移开目光:“我这不是不小心吗…”
王洵不置可否,今日他几个兄长都出城去看赛龙舟,唯有他留下陪王瑶书。
一则前日因裴蓁蓁,他欠了王瑶书人情;二则他近来心思浮躁,无意被各家女郎围观,与人寒暄。
王瑶书托着腮叹了口气,她真是太可怜了,爹爹真过分,不仅没收了她的话本,还罚她禁足一月,她待在府中真快闷死了。
七哥最近也不知怎的,闭门不出,他和那位裴家女郎如何了?王瑶书好奇得紧,但看出王洵心情不佳,又不敢直接问。
目光忧郁地看向窗外,王瑶书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七哥,你看那是谁!”
王洵循声看过去,恰好对上伞下抬起的一双星眸,一时间,他怔在原处。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唐代孙思邈所著之《备急千金要方》第一卷 《大医精诚》
下章感情戏~
上辈子蓁蓁也是被爱着的,但是世上总有很多无奈。感谢在2020-09-08 21:22:01~2020-09-09 21:2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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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六章
见王洵没有动作, 王瑶书心中有些着急,七哥怎么像只呆头鹅?
她站到窗边,扬声道:“裴家女郎!数日不见, 不如上来一叙?”
“不必。”裴蓁蓁疏离而有礼地笑了笑, “今日天气好,正想四处走走。”
王瑶书便不知道说什么好,她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暗自着急。偏过头去, 拼命地向王洵使着眼色。
王洵终于站起身,低下头同裴蓁蓁四目相对:“数日不见,女郎近来可好?”
“劳王七郎挂念, 诸事顺心。”这话答得颇有深意,王洵未曾说出那日杨磊之事,这个情,裴蓁蓁还是领了。
寒暄两句,两人便沉默下来,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可说。
“不搅扰二位雅兴, 我先离去。”裴蓁蓁主动打破僵局, 回过了头。
“裴子衿!”
裴蓁蓁停住了脚步。
这是自他们此世遇见以来, 王洵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不是裴家女郎, 是裴子衿。
裴蓁蓁垂下眼睫, 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小片阴影。
王洵, 你究竟想做什么?
两辈子,她都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北魏王相叫她看不透,眼前尚在少年的王七郎,她竟是也不明白。
于裴蓁蓁而言,王洵是不同的。他们在朝堂为敌十余载, 可是当日唯一向裴蓁蓁伸出援手的,也只有王洵。
哪怕他们行事不同,所求不同,但在家国大事,抵御外敌的问题上,又是一致对外。
“今晚金水里街市,洵想邀女郎同游,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知道了。”裴蓁蓁没有回头。
看着她的背影,王瑶书眼神有些迷惑地侧身看向王洵:“这算是答应了么?”
王洵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没有回答。
王瑶书回到他身边,撇嘴道:“原来你是想同裴家女郎单独相处,这是嫌弃我多余吧,果真是过河拆桥。”
王洵姿态安然,淡淡瞥了她一眼:“你知道自己多余就好。”
王瑶书被气得鼓起了嘴。
七哥真是个讨厌鬼!
天边被落日的余晖染成绯红,层层叠叠的云霞美得目眩。
裴清行来瑶台院时,裴蓁蓁正好用过了饭。
“大哥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事?”裴蓁蓁吩咐白芷沏茶,引着裴清行到正厅坐下。
“今日端午,晚上金水里大摆街市,一起去逛一逛倒也不错。”裴清行解释道,他近日已经按着萧明洲的安排入朝为官,在家中时间便不多。
想着今日端午佳节,一家兄弟姐妹一起出游,也好多些交流。
裴蓁蓁的笑收了一瞬,而后又恢复如初:“抱歉,今晚我已同人有约。”
裴清行抿了抿唇。
若是之前还犹豫要不要去赴王洵的约,那么现在裴蓁蓁便已经决定下来。
她实在没有兴趣同裴舜英演什么姐妹情深。
裴清行也隐隐猜出一点:“…蓁蓁,对于长姐…”
“我活了十三年也没有姐姐,往后,也不必有。”裴蓁蓁打断他的话,脸上的笑如同一张完美的假面。
裴清行沉默一瞬:“当年长姐被拐一事,母亲处事的确有失偏颇。”
白芷奉上热茶,裴蓁蓁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白瓷,口中道:“大哥何必忧心那么多,我如何看待裴舜英,无关紧要,她如何想我,于我,也并无意义。”
“做个陌生人,最合适不过。”
这是她对裴舜英,最大的容让了。
“对不起。”裴清行叹了一声。
“这与大哥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道歉。”裴蓁蓁偏了偏头。
“作为长兄,我自小离家,未能护着你和二郎,实在是我的失职。”裴清行自责道。
裴蓁蓁失笑:“大哥不必如此苛责自己,你做得已经足够好了。”
她从未怪过他。
上辈子舅舅死后,会当面为她怒斥萧氏的,也就只有裴清行了。
裴正并不过问内宅之事,裴清渊夹在母亲与妹妹之间左右为难,至于裴元父子,更是没有立场出面。
唯有裴清行,会直言萧氏偏心之举,为她讨一个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