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微公谋断之名天下闻名,能做他的弟子,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裴清知苦笑一声, “只怕我等,入不了他的眼。”
“能不能入他的眼,要先见过了再言其他。”裴蓁蓁轻轻一笑。
若是她没记错, 这回元微公收的弟子,足有五十余人。在他门下学习三年之后,这些弟子借着元微公的面子去往各地为官,无人留在洛阳城中。
这些人,也是未来北魏朝廷的基石。
想到这里,裴蓁蓁忽然愣住了, 这一切, 只是巧合么?!
“蓁蓁?”裴清知见她不语, 轻声唤道。
裴蓁蓁回过神来:“我们去见舅舅, 有他出面, 定能让你们得入留园。”
兰陵萧氏, 中书令萧明洲,这两项加起来,足够见元微公一面了。
萧家兄弟同裴清行一样,是拜在萧伯清门下,元微公收徒, 与他们关系倒不大。
“这样劳烦中书令大人…”裴清黎微微低着头,作为庶子,他没资格开口称萧明洲一声舅舅。
“只要能有个好前程,欠舅舅的恩,来日多的是机会报。”裴蓁蓁站起身,这一世,她一定会保住舅舅性命。
*
王府,阳光照进静室,房中放了足量的冰块,身处其中,即便在盛夏也不会生出暑意。
王洵跪坐在桌案前,面前棋盘上正是元微公摆出的残局,他低着头,神情专注,身形不动,不知保持了这个姿势多久。
“可用过朝食了?”院中,王父负手而立,询问在王洵身边侍奉的随从。
“用了一碗清粥,便又回静室中了。”少年侍从恭谨地在王父面前俯下身,“只是郎君昨夜不肯回房,静室灯亮到深夜,郎君还吩咐我等不许搅扰,我等不敢违逆,但这样熬下去,不免坏了身子。”
王父冷冷地看向身旁的王九真:“看你干的好事!”
王九真心虚地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谁知道七郎会对这残局这么着迷,竟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大哥放心,我想以七郎的聪明才智,定会很快解开这残局。”王九真赔着笑。
“最好如此。”王父扔下这四个字,拂袖而去。
王九真讨好地跟上去,他这不也是为了七郎么。
与此同时,低调的青帷马车驶入留园,裴清知和裴清黎跳下马车,随后裴清知伸手,将裴蓁蓁扶了下来。
萧明洲没有来,他得上早朝。
留园中的马车并不少,裴蓁蓁扫了一眼,便从族徽上数出了几个世家。
佝偻着腰的老仆有气无力地叫裴清知两人随他去,裴清黎却问:“我家妹妹如何?”
老仆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声音还是那般有气无力:“园中景致颇多,女郎四处走走便是。”
裴清黎见四周未有一个侍女,不由皱起了眉:“可否唤一名女婢前来引路?”
“主人爱清净,园中除我,未有别的仆人。”老仆慢吞吞地说道。
裴蓁蓁止住裴清黎:“你们且去,我就在这园中,不会有事。”
既是为拜师而来,裴蓁蓁一行人颇是低调,未曾带了侍奉的随从。
裴清知摸了摸她的头:“你等一等,就在园中,不要乱跑。”
他还将裴蓁蓁当孩子一般。
“好。”裴蓁蓁甚是乖巧地应了一声,目送两人随老仆离开。
希望一切顺利。
穿过垂拱门,眼前便见得一片青翠竹林,苍翠的绿意驱散了夏日的燥热,浮光在枝叶上跳跃,裴蓁蓁轻轻笑了笑。
“哟,这不是裴家的小女郎么!”突兀的一声,打破了这片沉静,裴蓁蓁转过头,只见桓陵含着笑向她走来。
“十三郎君。”裴蓁蓁屈膝向他见礼,态度疏离。
桓陵背着手上前,打趣道:“好歹也是一起去跑过马的交情,别这么冷淡嘛。”
“十三郎君可是闲得慌?”裴蓁蓁冷淡地看向他,她没有兴趣同不熟的人废话。
如桓陵这等出身,自然早就拜有名师,今日却是随父亲前来,与久不相见的元微公一叙。
只是长辈说话,却不要他这晚辈旁听,直将他赶了出来。
桓陵逛着园子,只觉甚是无趣,今日真不该陪着阿爹一道来,这留园他来过不知多少回,各处风景早就看腻了。
嗯…这不是那裴家女郎么?
桓陵眼前一亮,走上前去。
谁知这小女郎丝毫不客气,桓陵摸着鼻子,七郎的喜好,可真是与众不同。
“确实是挺闲的。”桓陵也不尴尬,顺水推舟说道。
倒是难得的厚脸皮,裴蓁蓁彻底不想同他多说,才转过身,却听桓陵在身后道:“裴家小女郎,你可想见七郎?”
裴蓁蓁没有回头:“我见他作甚。”
“自从见了元微公的残局,七郎在家中苦思冥想,废寝忘食,半步也不肯出静室。”桓陵在她身后感叹,“这可是元微公花了几年时间设下的残局,也不知何时能解,可别棋局未解,先坏了身体。”
他抱着手看向裴蓁蓁的背影。
果然,下一刻,裴蓁蓁转过头:“区区残局,何至于此。”
“七郎所爱不多,恰好,棋算一样。”桓陵笑着道,看来,七郎也不只是一厢情愿啊。“听下人说,他似乎已经三日不眠不休,连饭食也未曾用什么。”
裴蓁蓁想到前世传闻,为了破这残局,王洵的确是耗尽心力,才能解了这残局…
“如何,你要不要随我去见见他?说不定你劝一句,他便肯休息一刻。”桓陵笑眯眯地抛出诱饵。
裴蓁蓁面色仍是冷淡:“无故登门,裴家和王家,尚无那等交情。”
“这有何难,你乘我的马车去。”桓陵爽快道,七郎啊七郎,这回,你可要好好谢谢我。
“七郎见了你,定会很高兴的。”
裴蓁蓁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桓陵讪讪一笑,带着她向我走去。
王府,桓陵带着裴蓁蓁一路顺利入了王洵院中,他自幼与王洵相识,王家他熟得便像自己家一般,便是身边带了个以面纱遮面的少女,也未曾有人盘问一句。
静室中,王洵跪坐桌前,仍然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他看着棋盘,仿佛静止一般。
敲门声响起,王洵面带愠色地抬头,声音不悦:“我不是吩咐,任何人不可打扰?”
桓陵推开门,从门外探出头:“倒是难得见你如此。”
王洵坐正身体:“你最好是有正事。”
“亏咱们俩自幼相识,你却这样待我,真叫人心寒。”桓陵一脸唏嘘。
王洵拣了一枚棋子扔向他,桓陵一矮身躲过:“好了好了,知道你想见的人不是我,不过我呢,把你想见的人带来了。”
他让开身,裴蓁蓁缓缓走进静室,将面纱摘下。
“蓁蓁?!”
王洵一惊,立刻站起身来,却因为久坐经脉不通,险些一个踉跄摔了,好在扶住桌案才稳住了身。
桓陵毫不给他面子地大笑出声,七郎这一幕,他能笑一整年。
在他们这群世家郎君中,七郎一向是最沉稳可靠的,谁都不免被长辈念叨两句七郎如何如何,只道要学着点儿。
现在看来,就算是王七郎,见了欢喜的女郎,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王洵带着杀气的眼神飞向桓陵,他瞬间收声,干咳一声:“你们聊,你们聊。”
他说着退出门外,还贴心地带上门。
裴蓁蓁走上前,在王洵对面坐下。
“你怎么来了?”
王洵正要坐下,裴蓁蓁止住他的动作,指向一旁软榻:“你还是去躺着的好。”
跪坐了那样久,这双腿怕是不想要了。
王洵当然不愿,躺着说话实在不雅…
“去躺着。”裴蓁蓁冷淡地看他一眼。
王洵一窒,脚步缓慢地挪向软榻。
裴蓁蓁心内啧了一声,这腿都快没知觉了还强撑呢,将来的王相,可不是什么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他年少时,竟是这般。裴蓁蓁唇边带上几不可见的笑意。
“听桓陵说,你已经三日不眠不休,废寝忘食地研究这残局?”
裴蓁蓁看向棋盘,王洵不过下了三子,便再无头绪。
王洵听她这样说,颇有些诧异:“不至于此,我的确想解开这残局,却不会为此真的荒废身体。”
虽然将自己关在静室独思,王洵还是定时用饭,就寝,不过比起平日,总是打了点折扣。
裴蓁蓁这时候怎么还会不明白,自己分明是被桓陵拿话哄了!
王洵也想到了这一点,失笑道:“十三郎说话总是夸张些,让你担心了。”
裴蓁蓁恼道:“谁担心了!”
王洵但笑不语,这种时候,说得多,错得多。
“自元微公拿出这残局至今,该是七日有余了。”裴蓁蓁拈起一枚棋子,垂下眼睫,“这七日,你都一心扑在这棋局上?”
“元微公的残局实在精妙至极,叫人难以自拔。”王洵起身,坐到了裴蓁蓁面前。
“在解开残局前,我恐怕无心与女郎出游。”王洵有些抱歉地笑了笑。
裴蓁蓁抿了抿唇,上一世他花了多久才解开此局?
足足半月。
他花了半月解开元微公花了几年设下的残局,自此,王家麒麟儿之名传遍南魏。可王洵,也因为心血耗尽,大病一场。
“你那么想解开这残局?”裴蓁蓁偏头看向王洵,她是不明白的,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执着的。
解开这残局又如何?
若要解开,裴蓁蓁现在就能将这残局的解法写出,当日随着王洵之名传开的,还有这残局和解法,便是裴蓁蓁身在深闺,也有耳闻。
后来与王洵为敌,为了了解他,裴蓁蓁特意查了他的生平,让他扬名的元微公残局 她也记了下来。
为了这残局,耗费那么多心力,可有必要?
可是对上王洵双眸,裴蓁蓁好像又明白,他不需要自己告诉他解法。
“值得么?”裴蓁蓁这样问。
为了一盘棋,费这么大心力。
王洵先是一怔,随后笑道:“于我而言,自是值得。”
“我知道了。”裴蓁蓁不再说话。
王洵有些讶异:“那你…”
鸦羽般的眼睫颤动,裴蓁蓁淡声道:“你解你的棋局,我看着便是。”
她的意思,是要陪着他么?
王洵心内浮上一团暖意,他轻声说:“好。”
仲夏的日光很长,若是按着裴蓁蓁的记忆,王洵今日,是解不开这残局的。
她等在这里,似乎毫无意义。虞国夫人,向来不做无谓的事。
可那又有什么?
那也没什么。
第六十章
桓陵等在门外, 好半天见没有动静,心道,不应该啊...
难道这裴家小女郎也劝不得七郎?
他心中实在好奇静室内是何种情形, 便探头探脑走到窗下, 慢慢冒出头来。
只见房中两人相对而坐,一人执棋沉思,一人垂眸静坐,倒是意外和谐。
“喂...”恰好裴蓁蓁的方向对着窗, 桓陵挤眉弄眼,对她做出口型。
他可不敢叫出声,若是搅了七郎思绪, 定会被他记上一笔。
裴蓁蓁挑了挑眉,这家伙又想做什么?
桓陵招招手,示意裴蓁蓁出门来,他手舞足蹈好一会儿,裴蓁蓁终于起身,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去。
“怎么你都来了 , 七郎还关在静室里不肯出门?”桓陵问道, “你也不劝劝他?”
“要破元微公的残局, 自是要花些心里和时间。”裴蓁蓁淡淡道。
桓陵无奈:“原以为你来, 能叫他歇上一歇。”
裴蓁蓁看向枝头苍翠的绿叶:“这是他想做的事情。”
她收回目光看向桓陵:“他会做到的。”
桓陵叹了口气, 轻声笑道:“是, 七郎想做的事,向来都是会成功的。”
沉默一瞬,他又道:“可要我送你回留园。”
“不必。”裴蓁蓁捏着袖口,“我想,留下来陪他待一会儿。若是十三郎君无事, 可否稍待?”
她还需借着桓陵出王府。
桓陵眼中漫上真心的笑意,这世上最好的事情,大约莫过于此。
“自是可以,女郎放心,我会等你一道。”桓陵一口答应下来,他这也算为兄弟两肋插刀了。
日光悄悄偏移了角度,静室中,粗拙小巧的红泥小炉上,水壶咕噜噜地冒着泡,水汽蒸腾而上。
裴蓁蓁提起水壶,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泡好了几盏清茶。
将茶盏放在王洵面前,他抬起头,四目相对,裴蓁蓁道:“天色不早,我该去留园了。”
裴清知、裴清黎见不到她人,还不知会何等着急。
王洵下意识抓住她的手,下一刻又意识到自己没有理由再叫她留下。
“抱歉...”王洵松开手,宛如叹息般说道。
裴蓁蓁站起身,宽大的袍袖掩住了她莹白如玉的手指:“不必急于一时,你会解开的。”
“已经七日,我却毫无头绪。”王洵嘴边的笑意有些苦涩,“或许我做不到。”
他的唇有些干裂,因为长时间聚精会神,面上也透出了疲惫之意。
“你会做到的。”裴蓁蓁对他笑了起来,仿佛暗夜里静静盛开的一株幽昙,在月光下舒展开花叶。
“王洵,我相信你。”
说完这句话,她缓缓走向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