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那时候的裴蓁蓁太不争气,为了萧氏的一句软话可以无止境退让,为了从指缝中漏出来的一点可怜母爱,她将姿态放到最低。
她自己立不起来,旁人怎么想帮都无能为力。
听了裴蓁蓁的话,裴清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蓁蓁,若是这样你会高兴一些,那便随你的心意去做吧。”
裴蓁蓁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些日子二郎也日渐好了,听下人说你常常唤人去问他的病情,为什么不去看看他?二郎很想你。”裴清行又问。
裴蓁蓁看着茶盏中浮起的叶梗:“便我看了,他也不会更好上一分。”
“但他会很高兴。”裴清行一针见血。
裴蓁蓁嘴上的笑彻底消失了。
“蓁蓁,二郎粗莽,或许有些地方惹了你生气,你只管告诉我,我为你做主,不要憋在心中。”裴清行也看出了这些时日裴蓁蓁对裴清渊刻意的疏远。
“没有。”裴蓁蓁对上他的目光,“大哥多虑了。”
裴清行觉得,自己除了叹气,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二哥伤好之后,父亲可曾与大哥说过什么打算。”裴蓁蓁转开了话题。
裴清行皱起眉:“此言何意?”
“我的意思是,天麓书院,不必再去。”裴蓁蓁眸中暗光闪过。
“为何?”
“太子妃徐氏并非善与之辈,天麓书院乃是她为发展麾下势力创立,入读天麓书院,便天然打上了□□的印记。”裴蓁蓁娓娓道来,“舅舅是当今陛下心腹,裴家萧家一体,不必趟这滩浑水。”
“蓁蓁,陛下只有太子一个儿子。”裴清行眼神严肃。
当今陛下李炎称得上明君,只是子嗣艰难,膝下唯有一个已逝皇后所生的嫡子李崇德。
但李崇德生来痴愚,当了十多年太子,值得称道也只有侍亲极孝一点。
因此李炎为他娶了颇有成算的太子妃徐氏,为他谋划。但朝堂之间,仍对太子诸多不满,常有要求帝王过继宗亲兄弟之子为太子的言论。
“未来的事,谁也说不清。”裴蓁蓁意有所指。
这便是摆明了不看好太子。
这番见解叫裴清行再不能将她当小女孩儿看,郑重道:“那么你觉得二郎该如何?”
“去军中。”裴蓁蓁言简意赅。
“裴家在军中并无人脉,二郎想以此晋身,太难了。”裴清行认真考虑起她的建议。
“二哥不喜官场俗务,与其让他做个没什么实权的小官,不如去军中自小兵做起,以他身份,两三年间,一个小将总是能做,一旦未来有变,便是裴家立身的倚仗。”裴蓁蓁解释道,她必须说服裴清行。
“蓁蓁,你仿佛觉得,洛阳城中,未来定会生变?”裴清行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洛阳城中,分明是一片盛世安宁之景。
裴蓁蓁无意识地握紧了手,不仅是洛阳,整个天下,未来都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太子痴愚,陛下无其他子嗣,却有一众兄弟分封在外,子侄中贤能者众。”裴蓁蓁露出些许嘲讽的笑,“这难道还不是生乱的预兆?”
就算是李炎这样头脑算得上清醒的帝王,也只希望将皇位传给自己亲生儿子,哪怕那是个傻子!
裴清行沉默一瞬,而后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他站起身:“你所说的事,我会告知父亲,同他商议。”
裴蓁蓁知道,他这么说,便是将此事放在了心上,裴清渊之事应该不久就能尘埃落定。
见他起身,裴蓁蓁想起滢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我看裴清衡在家中也闲得很,将他一起送去也不错。”
将这两人都扔去军中训一训,省得在她眼前晃惹人心烦。
裴清行走后,看看天色,裴蓁蓁换了一身月白色长裙,繁缕握着木梳:“女郎想梳个什么样的发式?”
“如寻常一样,垂鬓分肖髻便好(注一)。”裴蓁蓁觉得怪怪的,她去见王洵,为何还要精心打扮。
“女郎今日不随大郎君他们一道出门,定是与小娘子们有约,要去看俊俏的世家郎君吧?”繁缕笑道。
与王洵有约之事,裴蓁蓁连身边三个贴身侍女都未曾告诉。
为什么会有种心虚的感觉…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繁缕将悬着长长珍珠流苏的发梳插进发髻中,满意道:“好了。”
“女郎,当真不需我们陪着一道去?”白芷有些担心。
“难得一个节日,你们也该四处放松一下才是。你取些钱散与院中下人,今日便不必伺候了。”裴蓁蓁吩咐。
繁缕笑眼弯弯:“多谢女郎!”
裴蓁蓁心中一软,摸了摸她的头,走出门去。
金水里,天色已经暗了下去,街道两旁都挂上了颜色鲜艳的灯笼,很有节日热闹的氛围。
正当年岁的少年少女结伴走过,行走间少女袖间幽香散出,偶尔说到兴处,举起袖子掩唇而笑。
裴蓁蓁拢着袖子,看着这一切,眼神是她自己未曾察觉的柔和。
白石桥上,少年戴着赤色鬼面,叫人看不见他的容貌,但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叫人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他身上。
桥下数盏河灯随着水流而去,像是繁星落入银河,美不胜收。
裴蓁蓁一眼就认出了王洵,晚风吹动他白色的衣袍,像是画中人走了出来。
她也不奇怪王洵为什么戴着鬼面,若是王家七郎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恐怕早就被寒暄的人淹没了。
穿过人流走上石桥,王洵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裴蓁蓁不知想到什么,伸手要取下他的面具。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唐代少女发式标志
关于为什么要取王洵面具:猫都是有好奇心的→_→
裴蓁蓁:喵?
第五十七章
王洵反射性地握住来人的手腕, 下一刻意识到是谁,手便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裴蓁蓁顺利揭下了他的面具。
四目相对, 王洵深邃的眼眸中映出裴蓁蓁的模样。
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随后将赤色鬼面戴在自己脸上,微微仰起头:“你叫我来,到底想说什么?”
王洵手指动了动,看着长满獠牙的鬼面哑然失笑, 又从袖中拿出一张青色鬼面戴在自己脸上:“今日这样热闹,不如四处走走。”
“喂!”裴蓁蓁看着他的背影,不满地叫了一声。
王洵却没有停下, 径自向前走去,裴蓁蓁只好跟了上去。
她倒要看看,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走下白石桥,裴蓁蓁跟着王洵,眼前的人潮突然拥挤起来,四周甚是嘈杂, 裴蓁蓁很久没凑过这样的热闹, 忍不住皱起了眉。
只是这样拥挤, 她要跟上王洵脚步也变得麻烦。
前方的王洵突然停下脚步, 回过身对她伸出手。身后灯火通明, 夜空中有零零散散几盏孔明灯飘远, 少年白衣飘然,青色鬼面后的神情叫人无法窥视。
裴蓁蓁的心忽地漏跳一拍,她失神地看着王洵,直到少年含笑开口:“该走了。”
定是今晚夜色太美!裴蓁蓁回过神,有些羞愤地想。
亏着脸上鬼面, 没人能发现她脸上绯红。
别别扭扭地抓住王洵袖角,裴蓁蓁故作冷淡:“走吧。”
王洵也不在意,收回手继续向前。不过他的步子相较之前,小了许多。
裴蓁蓁就这么牵着他的衣角,走过喧闹的街市,眼前的少年似乎又和多年后病弱温和的男人重合在一起。
他们…本就是一人啊…
花灯铺子前,裴清衡抱着手,不尴不尬地挤在一群小女郎中,等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道:“二哥,你好了没啊!”
他们两个大男人站在小姑娘堆里,简直太奇怪了!
挤在最前指点着老板拿下最左边花灯的裴清渊头都没回:“等一下等一下,这盏花灯蓁蓁一定喜欢!”
“方才你也是这么说的!”裴清衡扶额,只是裴清渊腿上的伤还未曾全好,他得陪着,不能叫他一人到处乱跑。
无奈地转过头,裴清衡的目光掠过赤红的鬼面,这是…
“阿衡,我们走吧!”裴清渊挤出人群,左手右手各提着几盏花灯,将灯交到随从手里,对裴清衡道。
裴清衡一惊,再一看,那红色的鬼面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阿衡,你在看什么?”裴清渊奇怪道。
裴清衡若有所思:“我方才好像看见蓁蓁了…”
“哪儿哪儿?!”裴清渊立刻伸长了脖子逡巡四周。
“刚刚走过去了。”裴清衡也不敢确定,“不过她戴着面具,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是她。哦,她好像是跟着个少年郎君在一处…”
“什么?!”裴清渊当即炸了,“是谁?!谁敢拐骗我家蓁蓁,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裴清衡死死拽住他:“二哥,人都不见了!何况戴着面具,也说不准我看错了!”
好说歹说,裴清衡才劝住裴清渊,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这伤还没好全,二哥还是不肯安分点。
眼见着两人已经绕着街市逛了一整圈,裴蓁蓁终于忍不住了,她拉住王洵袖口:“你到底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王洵停止脚步,转身面对她,目光相接,却是一片沉默。
良久,他才轻声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好。”
什么?!裴蓁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没想好?!
“那你还让我今日出游?!”裴蓁蓁恼道,这人是将她耍着玩儿么!
她不悦地一拂袖,转身就要离开。
王洵抓住她的手腕:“我只是,很想见你。”
想与你一道出游。
这话实在太奇怪了,裴蓁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王洵怎么可能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要放烟花了!”周围忽然有人高声叫道。
循声看去,不远处高台上,已经有洛阳府衙的衙役搬了大量烟火上去,周围逐渐聚集了许多民众。
“我知道一处看烟火的好去处。”王洵握住裴蓁蓁的手,牵着她跑起来。
裴蓁蓁不明白,这算怎么一回事?她为什么要陪着王洵这家伙发疯!
可是在她胸腔之中,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却雀跃起来,因为奔跑的步伐跳动得越发剧烈。
她是因为…王洵在欢喜么?
怎么可能?怎么会?
她和王洵…
裴蓁蓁和王七郎…
玩弄权术的虞国夫人和心怀天下的王相…
王洵停了下来,他们面前,是洛阳城中每日都会响起的钟鼓楼。
楼上悬着南魏最大的铜钟,当撞钟人敲响铜钟,整个洛阳城内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裴蓁蓁摘下鬼面,面色因为方才的奔跑有些微微泛红,她看着眼前的钟鼓楼,只觉一言难尽:“这便是你口中看烟火的好去处?!”
这钟鼓楼上只悬着一口铜钟,连站的地方也没有。
王洵没有说话,他揽住裴蓁蓁纤细的腰肢,飞身而起。
夜风将两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裴蓁蓁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他脖颈。
不过片刻功夫,两人便落在了钟鼓楼顶上。
仲夏的风带着些微凉意,去除了夏日燥热。王洵也揭下了面具,拂衣坐在楼顶,姿态潇洒。
“你看。”
王洵话音刚落,一声巨响之后,灿烂的花火在夜幕中炸开。
裴蓁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色彩绚烂的烟火映在她眸中,月白色的裙摆上,银线绣的大朵大朵山茶花暗光流转。
她看着烟火,王洵却看着她。
谁都没有说话,烟火响声中,裴蓁蓁的心难得感到安宁。
端午的烟火足足放了一刻钟,最后结束在国泰民安四字烟花上。
“这里看烟火,的确不错。”裴蓁蓁轻叹一声。
国泰民安啊…
裴蓁蓁坐到王洵身边。
两个人并肩看着缀满星子的夜空,良久,王洵忽然道:“对不起。”
裴蓁蓁没想到他会说这三个字:“为什么?”
她的确是不明白,重生以来,王洵数次助她,对不起三字,从何而来?
“你可记得我们初见。”王洵轻声道。
裴蓁蓁挑了挑眉,那应该是…
“天麓书院?”
“当日你凭栏而歌,高唱无衣,第一眼见你,我便觉得你是不同的。”王洵温柔地看向她,“我总觉得,我们似曾相识。”
“我好像,认识你很久了。”
裴蓁蓁握紧了手中赤红的鬼面,心乱如麻,他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之后,我忍不住接近你,一厢情愿地想帮你,照顾你。”王洵低下头,“却不曾问过你的意愿。”
“那日密林中,我才明白,我眼中的你,不过是我自己臆想中的,并非真正的你。”
裴蓁蓁已经冷下了脸色:“所以呢?”
他究竟想说什么…
难道王洵,也有了未来的记忆,不对,若是他有,便不该是这样态度。
“我想重新认识你。”王洵站起身,“我想看清自己的心,真正的欢喜,不该有一点杂质。”
他希望自己不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影响,而是真正欢喜眼前这个血肉分明的小女郎。
“在下,琅琊王氏王七郎,见过女郎。”他俯身拜了下去。
见他这番动作,裴蓁蓁眼神复杂,不可思议的念头浮上心间,少年时的王洵,竟然会欢喜上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