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灵堂中的一切,都被这老嬷嬷听得一清二楚,裴舜英想要隐瞒的事,叫她知道得明明白白。
处置了萧氏,裴蓁蓁便顺手也送了裴舜英一份大礼。
她这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从未主动出手害她,不过只是在某些时候,恰当地流些眼泪,所有人便都觉得是裴蓁蓁欺负了她;某些时候闭口不言,只道自己什么也不知,那不论真相如何,她都是没错的。
既然如此,裴蓁蓁也不要她的命,只将她的身世,无意地透露给姜家。
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姜家肯定不会将此事宣扬,但对内,可以想见他们会怎么待裴舜英。
黄昏的时候,王洵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
他系着玄色的披风,一身风尘仆仆。因着躺在床榻月余,他明显消瘦不少,那一双眼却很亮,仿佛万千星光尽入眸中。
马蹄声响在青石板上,他行色匆匆,披风下摆被露水润湿,还有点点泥痕。
他赶了很远的路。
萧府门前,一片缟素刺痛了王洵的眼,他终究是来晚了。
上前敲响萧府大门,好一会儿,才有奴仆前来开门。
穿过庭院,王洵被人领着到了萧明洲的灵堂,远远地,他便看见跪在灵堂中纤弱而坚韧的身影。
王洵心中一痛。
挥退下人,王洵慢慢走近独自跪在灵堂中的裴蓁蓁。
她沉默地烧着纸钱,烛火跳动,映得她的脸色越发苍白透明。
王洵轻轻上前,似乎是怕惊扰了她。他慢慢半蹲下身,对她轻声唤道:“蓁蓁。”
裴蓁蓁微微抬眸,对上他的眼。
“对不起,蓁蓁,我来得太晚了。”王洵握住她的手,那指尖一片冰凉。
“你不必来。”裴蓁蓁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烟,落到空气中,便立刻散了去。
她可以一个人,她一个人就好。
王洵伸手抱住她:“不,是我不好,我该陪着你的,我答应了,要陪着你的…”
他昏睡了月余,想起了所有关于他和裴蓁蓁,从南魏到北魏的一切,也错过了救下她最重要亲人的机会。
王洵知道萧明洲对裴蓁蓁有多重要,正因为如此,他才无比后悔自己在这时被迫离开了洛阳。哪怕他什么也做不了,最起码,他还可以陪着她。
裴蓁蓁靠在他的肩窝,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眼中没有一滴泪:“我舅舅不该死的。”
他是个那么好的人,他不该死的,可偏偏,他死了。
王洵听出了她话中的悲恸,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喃喃道:“哭吧,若是伤心,就哭出来,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他进来时,萧云珩便告诉他,萧明洲死后,裴蓁蓁还没流过一滴泪。
她所有的眼泪,好像都在阻止萧明洲入宫那一日全流尽了。
可谁都知道,她心中是怎样的悲恸。将所有情绪都深埋心中的裴蓁蓁才最让萧云珩担心,但他劝不住,小叔叔离开,蓁蓁便再听不进谁的话了。
直到王洵来,萧云珩见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叹了口气,将事情告知与他,希望他能劝裴蓁蓁一二。
“我不哭。”裴蓁蓁嘶哑着声音道,“哭有什么用,我不会哭的。”
她要的,是那些害死了小舅舅的人哭!
王洵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只能更紧地抱住了她:“蓁蓁,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往后,他不会再让任何叫她伤心的事发生。
“原谅我,我不该来得这样晚…”王洵眼眶有些微红,隔着数年岁月,两世荏苒,他终于能拥她入怀。
裴蓁蓁眼中终于有一滴泪滑落,那滴泪落在王洵脖颈,烫得让他心颤。
“王洵,我好难受啊…”她轻声呢喃。
这一次,终于有人陪在她身边。
*
几日后,裴府,明霜居。
裴正已经数年未曾踏足此地,自从裴舜英走失那日,萧氏疯癫着要摔死裴蓁蓁,自她口中得知裴舜英身世的裴正便再也没有来过明霜居。
正厅之中,持萤一边煮茶,一边柔声对萧氏说着什么。萧氏坐在主位,打扮得很是素净,手中转着佛珠,表情漠然而麻木。
“家主。”持萤见了裴正,先是惊讶,后立刻起身,向他俯身行礼。
萧氏的眼珠转动一下,冷声对裴正道:“滚出去!别脏了我的地方!”
裴正负手而立,脸上无甚表情:“你放心,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放在桌案上,萧氏低头,信封上写着‘和离书’三字。
“萧茹,我们,和离吧。”
萧氏没有去拿那封书信,抬起头,嘲讽地说:“如今我弟弟死了,萧家于你没有任何助益,你便想赶走我,另娶一个夫人是么?”
“随你怎么想。”对于萧氏恶意的揣测,裴正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左右,这些年来,她从来都是以最大的恶意来看他的。
萧氏看着那封和离书,喉咙中发出古怪的嗬嗬声,似哭似笑。
裴正仔仔细细地看了萧氏一眼,这是他曾经一心倾慕的人,但现在,不是了。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上门求亲,他们之间,或许一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萧茹,我放你走。”裴正的身形显得有些寥落,“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
“你休想!”萧氏尖声叫道,“你裴家受萧家扶持之时,你怎么不和离,如今萧家没了明洲,你就想甩开我?休想!”
“不管你信不信,当日我求娶你,是真心的欢喜。”裴正沉声道,“但如今,我真的很后悔。”
萧氏笑着:“太晚了,你后悔,也晚了!”
“我后悔的,是让我的儿女有一个,不爱他们的母亲。”裴正没有理会她的疯态,继续道,“我没能做好一个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
“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离他们远一点。”
“这些年我在朝中也识得几个人,这和离书你签也好,不签也罢,都会生效。”裴正本是最讨厌攀关系走门路的那一套,这一次却自己亲自这么做了。
“萧茹,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裴正转身迈出明霜居的大门,步伐决绝。
身后,萧氏抓起那封和离书,放声大笑,眼泪顺着面颊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要等几天T^T这两天不行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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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萧明洲的葬礼办得很是简单, 前来祭奠的人不多,只有昔日交好的寥寥数人,大多是匆匆地来, 匆匆地走。
洛阳城中风雨飘摇, 徐皇后独揽大权,朝堂上人人自危,大约也只有王家、桓家这样的百年士族,还能稳坐钓鱼台。
同样的葬礼还发生在洛阳城的其他数个角落, 朝堂上换了一批新的面孔,许多人黯然离开洛阳城,又有许多人怀揣着雄心壮志来到这里。
只有在看见身边的陌生面孔时, 南魏朝臣才清晰地意识到,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已是徐家的天下。
那场葬礼之后,裴蓁蓁一把火烧掉了萧明洲的尸骨。
无论是埋葬在洛阳,还是扶灵回兰陵, 将来刘邺得势, 以其睚眦必报的性情, 绝不会放过萧明洲, 哪怕他已经死了。
前世萧明洲许是预料到这一点, 遗命将自己悄悄埋葬, 不叫旁人知晓。只是消息还是叫人泄露,刘邺挖出萧明洲的尸身,鞭尸羞辱,继而挫骨扬灰。
裴蓁蓁不敢赌,她宁肯烧了萧明洲的尸身, 将他带在身边,带去并州。
萧云珩本是不同意的,但见了萧明洲交给裴蓁蓁那枚萧家暗卫令牌,终于还是无奈点头。
瑶台院这几日是一片兵荒马乱,裴蓁蓁决议离开洛阳,要带走的东西实在不少。
白芷收拾着裴蓁蓁的四季衣物,手上动作不慢,面上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繁缕指挥着粗使侍女们将收拾好的箱子搬出去:“都小心着点儿,这是中书令大人曾经为女郎寻来的生辰礼,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损伤;这些都是女郎的首饰,得按着编号放上马车,不可乱了...”
她忙得团团转,好半日,才有功夫停下来喝口水。
“白芷姐姐,你怎么了?”她终于发现了白芷的心不在焉,主动问道。
白芷这才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没事。”
这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模样,繁缕试探着问:“白芷姐姐,你不高兴么?”
“很明显么?”白芷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繁缕微微仰着头看她:“为什么不高兴呢?”
白芷抿了抿唇,轻声道:“追随女郎离开裴府,你不会觉得害怕,不会觉得不舍么?”
“不会啊。”繁缕眼神天真而坚定,“女郎去哪儿,繁缕就去哪儿,只要跟着女郎,我就什么也不怕。”
白芷慢慢低下头:“是么...”
繁缕是买进府中的孤儿,无牵无挂,自然有勇气跟着裴蓁蓁离开洛阳,但白芷不同。
她有父兄亲人在裴府,但他们并不在裴蓁蓁手下做事。当然,只要白芷肯向裴蓁蓁开口,要带他们离开,也并不难。
只是,白芷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离开洛阳,更重要的是,她并不想离开洛阳,离开裴府,去那荒僻苦寒的并州。
白芷觉得,女郎已经不需要她了。她已经猜不透女郎的行事,女郎也不会将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告知她,这让习惯了照顾裴蓁蓁,事事过问的白芷很是失落。
以至于在裴蓁蓁要离开洛阳时,白芷生了留下的念头。
是夜,裴蓁蓁懒懒地倚在软榻,手中握着一卷书,神情疏淡。
白芷轻手轻脚地走进房中,跪在她面前。
裴蓁蓁的眼睫颤动一二,缓缓抬起头:“你想要什么,大可以直说,看在这些年主仆情分,我不会拒绝。”
上辈子白芷是怎么护着她,裴蓁蓁都记得一清二楚。
白芷没有起身,她的头低低地垂着:“女郎...”
裴蓁蓁放下书卷看着她,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请女郎,容白芷,求去。”白芷说着,重重地叩头,“请女郎原谅白芷,不能在侍奉你身边。”
裴蓁蓁的眼神放空了一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白芷伏着身,拳头紧握,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一刻沉默之后,裴蓁蓁轻轻地笑笑,开口道:“好。”
白芷抬起头,对上她几乎称得上温柔的双眸。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坠落,白芷哽咽道:“女郎,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从小跟在裴蓁蓁身边,那时裴蓁蓁只是个骄纵任性的小姑娘,白芷为她打理身边一切事务,在她发脾气时哄着她,在她任性时规劝她。
名为主仆,但事实上,白芷是将裴蓁蓁当做妹妹照顾的。
只是裴蓁蓁已经一个人走了太久,不需要别人的照顾,也不需要任何人来质疑她的决定。
决心要留下的是白芷,可舍不得的,也是她。
裴蓁蓁放下书,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第一次摸了摸她的头:“白芷,没关系。”
便是留下,也没关系。
漆黑的夜幕中挂着一弯明月,月光温柔缱绻,明天,大约是个好天气。
裴蓁蓁走的那日,裴清行与众兄弟在门外默默地看着仆役将行李尽数搬上马车,谁也没有开口。
她今日穿了一身烟紫的长裙,裹着厚重的白狐裘,神情冷淡,叫人不敢亲近。
繁缕和紫苏一左一右跟在她身边,两个人都红着眼,方才与白芷分别之时,终究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眼见着她要坐上马车,裴清衡终于忍不住了:“你便没有一句话要同我们说?”
好歹是这么多年兄妹,她难道对裴家,就一点留恋都没有?
“没什么可说的。”裴蓁蓁回过头望向他,眼神淡淡,仿佛是面对一个陌生人。萧明洲死后,她显露的情绪越来越少。
裴清衡被这句话噎得一窒,指着她气道:“好吧,我就知道你最是个冷血的角色,裴家真是养出个白眼狼!”
话还没说完,裴清知皱着眉拉住了他的衣袖,裴清衡明白他的意思,却梗着脖子继续道:“难道我说的有错?!”
裴蓁蓁嘴边牵起一个笑:“你说得不错。”
她这样利落地承认,裴清衡反而觉得讷讷,低下了头。
裴清行面色沉凝,乌黑的眼珠盯着裴蓁蓁:“蓁蓁,非得如此么?”
“大哥,到了今日,还需要问这个问题么?”裴蓁蓁反问。
裴清行苦笑,他摇了摇头,道:“此去并州,山水迢迢,蓁蓁,万事小心。倘若哪一日想回来看看,无论何时,裴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
他郑重承诺。
裴蓁蓁眼神有些空茫,应该不会,她应该不会有回来的那一日。
“大哥,世间诸事并非只有一种解决方法,有时候,退一步,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她忍不住劝了一句。
“好。”裴清行郑重道,“我记住了。”
裴清知天生体弱,虽然将养这些年,已与常人无异,但在这寒冬之中久站,唇色便显得异常苍白。
“蓁蓁,好好照顾自己。”裴清行只说了这一句,温润柔和。
裴蓁蓁沉默地点点头。
裴清衡和裴清渊都没有说话,裴蓁蓁便转过身,这时候,裴清渊终于开口:“蓁蓁,为什么?”
他的眼眶有些泛红:“我们是一家人,为什么非要走到这步田地?这样你就开心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