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官看起来可能只有十**岁,他这个年纪能出神殿当官,而不是当个只能跑腿的低阶神卫,可以说是混得挺不错的了。因为年龄差异大,隋克思和他并不相熟。
“你母亲已经去世了吗?”隋克思问道。但实际上这种话没什么好问的,神殿里的“神女”人数并不少,能活到成为教司嬷嬷的年龄,却凤毛麟角。他不过是刚从回忆里出来,有些空虚和落寞,没话找话而已。
听到关于母亲的问题,小官终于看向了隋克思,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笑,但满脸痛苦和泪水混合,看上去古怪得很,“是啊,母亲死了,母亲为了给我铺路,去年自己申请当祭品……”小官说着,窒息了一下,“我就是想去送送她,毕竟,若被山神迎走,以后都见不到了……然后、然后……”
“你看到了山神?”隋克思似乎猜到了结果。
其实哪怕是神殿的人,也不一定知道“山神”的真相,更不知道成为祭品意味着什么。
尤其不少女人们,从小被教司嬷嬷□□,她们认为自己所承受的一切,都是身为女人应该承受的义务。无论多么痛苦,她们都会温顺地忍耐住。
小官逐渐狂乱起来,“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很不对劲!我就知道我们做下的这些事,早晚会迎来惩罚!!我就知道!天谴来了!天谴来了!天谴终于来了!!”
“你可真是个幸福的家伙。”看着大概已经失去理智的小官,隋克思平静地说道。
“神女”们往往不会在意自己的孩子,她们的神思都献给了山神,不言不语,不笑不哭。至少在隋克思的印象里,他就不曾被母亲拥抱过,他知道谁是自己的母亲,但对方从来不会和他说话,不会和他对视,他的母亲是父亲的“专属神女”,她只侍奉父亲,也只听父亲的话,其他人对她来说就是不存在的东西。
像个木头人。
不过也还是有被“神女”爱护的孩子,隋克思以前见过,明明平时和自己的母亲一样不言不语,但隋克思悄悄去神女所见新生的妹妹时,他见到了微笑着哼歌哄孩子的“神女”。
当然,他的母亲还是很表里如一的,从来不哄孩子,隋克思新生的小妹妹就躺在摇篮里哭泣,母亲自己做着自己的活计,周围的“神女”也不会去管哭泣的小妹妹——直到那个哄好自己孩子的“神女”抱起自己的小妹妹。
她可真美。
隋克思年少的印象有些模糊了,他想不起来那个“神女”的具体长相,但他觉得那是最美丽的一位“神女”,那是……一个活着的女人。
神殿外面有很多活着的女人,但神殿内……隋克思有印象的“活着的女人”就只有她。
最后那位“神女”怎么样了呢?
哦,对了,她侍奉的持典神司喜欢惩罚人,所以她最后浑身鲜血、肢体不全地被抬出了持典神司的房间。
她明明……那么好,那么乖,那么鲜活……然而就是这样的女人,最难在这座神殿中活下去。
隋克思自己的母亲现在已经是教司嬷嬷了,好像除他以外,还生过七八个孩子吧。隋克思不记得了,他最喜欢的妹妹被送走后,他就再也没有关注过母亲生的其他人。哪怕兄弟们一起生活,一起受教育,他也不知道哪个是母亲生的。
“啪嗒”。
旁边的沙发好像被人踹了一脚,发出了短暂的噪音。
隋克思看过去,发现那个小官用腰带缠绕着自己的脖子,将自己挂在壁炉墙面用来挂装饰品的钩子上。他的身体挣扎抽搐着,却倔强地不肯松开脖子上的腰带,这才踹到了沙发。
他默默看着小官,直到对方再也不动。
刚才离去的官员们慌张地跑了回来,他们在门外大喊大叫,说是出不了神殿,谁也出不去!
隋克思很镇定,他打开房门,见到匹曹克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正推着守门的神卫,想要闯进隔壁的房间。隋克思的父亲应该也在隔壁吧,谁知道呢,他没有关心。
远离吵闹的人群,隋克思漫步在寂静的神殿中,走着走着,他就走到了教司所。
任何时候,山神殿中最安静的地方,就是神女所和教司所了。
他推开门进去,发现那些女人们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做着日常该做的活儿,年幼一些的还在学习、抄书。但她们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毕竟雷声那么响,天上之人的话语仿佛就在耳边。
隋克思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正在刺绣,神司们衣服上的花纹,基本都出自“神女”之手,成了教司嬷嬷,母亲依旧需要做些“神女”的工作,除了不用再侍奉父亲,她的生活似乎并没有改变。
即使隋克思就站在母亲的身边良久良久,母亲也不会因为好奇、或者光线被遮住了,就抬头看他,更不会与他说话。
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隋克思的记忆中,竟然从来不曾与母亲说过话,不曾被母亲拥抱过。
他有过自己的女人,知道女人的身体有多温暖多柔软。而他的母亲,如今满脸皱纹,双手粗糙得犹如枯枝,看上去和从前一样冷硬,不禁让人觉得,她的身体质感一定像木头。
隋克思这么想着,喝了一口混着药剂的酒,缓缓挤进了无视自己的母亲的怀里。仿佛小孩子撒娇似的,搂着母亲有些佝偻的背脊。
他总是在喝酒,随身携带小巧的酒壶,做任何事都要喝上一口。让自己保持着不甚清醒的状态,可以有助他面对自己的人生。药剂则是从刚才路过的药房拿的,他知道哪个瓶子里的药是自己需要的东西。
——啊,母亲的怀抱,也是很温暖很柔软的。
他这么想着,嘴角溢出了鲜血,眼皮再也无力睁开。只是心中还有些遗憾,药效发作太快,他就要死了,在死前他便已经没有力气抱住母亲,恐怕他接下来会滑落地面吧。这可真糟糕,因为地面又冷又硬。
隋克思的身体往下滑了一点,但意外地,他很快停住了下滑。
母亲搂住了他。
隋克思三十好几的人了,却因为人生第一次得到来自母亲的回应,差点没哭出来,不过他此刻就算想哭,也没有力气了。
这也许是他的错觉,也许是他的渴望,总觉得母亲好像对他此刻的状况手足无措。
——真可爱。
虽然母亲已经很老了,但隋克思还是觉得她真可爱。
耳边响起了熟悉的歌声,嗯……是那位神女哼过的歌……母亲果然也很喜欢她,还悄悄记住了她的歌。
在这个宏伟又晦暗的神殿中,谁会不喜欢那样鲜活轻巧的女性呢?她仿佛是这里唯一出现过的色彩。
在这悠长沙哑的轻哼中,隋克思停止了呼吸。
他的母亲无知无觉般,始终哼着歌,因为力气不够支撑住隋克思的身体,便从座椅上滑落屈膝,跪坐在地上,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
隋克思的死亡,被映照进天上之人的瞳孔中,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他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不曾手握重兵,也不曾身居高位,更不曾为了一切他觉得不对劲的事情去努力改变什么。这就是个活在扭曲规则中的蝼蚁,无法接受这份崎岖,又接受了这份崎岖。
就凭他过去多年的无所作为,他也不算善良,甚至不值得同情。
不过……他也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就是了。
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响,连寂静的教司所也被波及,大多数女人都很麻木,还有些不够麻木的,露出了些许恐惧。
司祭们商量这么久,想要干脆承认自己曾经祭祀伪神,但那只是被巨魔欺骗了,如今得圣女雷霆“指点”,幡然醒悟,从此转而信奉圣女大人。
他们甚至连祭文都准备好了,若给个机会与天上之人面对面交流,死的都能说成活的。然而想要出去的官员回来,司祭们就发现不对了,谁也无法离开神殿!
虔诚祈祷也好,大喊大叫也好,天上之人都没有像刚才回应那些平民那般回应自己。
神殿内的男人们紧张万分,有人越发虔诚起来,跪在地上对天念念有词。有人偷偷离开人群,收拾了自己房内的金银细软,想要找找其他突破口,正门出不去,后门行不行?翻墙行不行?狗洞行不行?
不行!
谁也别想出去!
神殿外围的人们不停在汇聚,杀气腾腾,神殿内的人都知道他们是想杀了自己,就为了活命!这些不虔诚的家伙!被怪物随便欺骗几句就相信了!
是的,在天上之人不回应自己后,有些司祭和神卫就破口大骂了,那才不是什么圣女!更不是神!那就是个怪物!是渎神者!
尤其因为天上之人是女人的形象,神殿内的男人们莫名其妙责怪起了“神女”们,他们觉得那可能是死去“神女”的怨念化身,恐惧变为愤怒,将枪口转向殿内的神女所和教司所,随手将可以抓到的女人拖出来打骂,还对神女所和教司所放火!
这些恐惧死亡、走投无路的男人们,在惊慌失措下,露出了叫人看都不想看的恶心嘴脸。将女人们统统聚集到教司所,想要用她们来威胁天上之人。
一道惊雷落下,劈中了一个正在踢踹少女的神司,瞬间将他劈成了焦炭,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神司倒了下去。
另一边,在大部分人还呆滞的时候,一个被拽着头发的女人抽出了神卫腰间的剑,刺中对方的腹部,她孱弱的双手并不能很好握住剑,被拽掉了一大把头发,也没有刺得很深。那个神卫立马将她一脚踹开,女人趴在地上咳出了好大一滩血。
“阿妈!”只听小姑娘哭喊了一声,冲过去咬那个神卫的腿。
她们都是有编号的,为了分清谁是谁的女人或孩子,她们人人都有编号。不过有的时候编号也不是这么准,毕竟男人们兴起的时候,除了位高权重的司祭专属碰不得,其他女人皆可碰。
被那个看起来可能就六七岁的小姑娘咬住的神卫,按编号算,应该是她的父亲吧。
不过,谁在乎呢。
那个神卫也不在乎腿上的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脚就踹了过去,女孩小小的身躯在空中摔落,眼看着就要血溅当场了,却有一阵清风将她吹了起来,稳稳地送到了她的母亲身边。
神殿内疯狂的男人们不敢再接近那些女人,只是用长矛驱赶着她们,将她们赶回燃烧起来的教司所,不许她们出来。甚至还多加了好几把火。
这么做,天上之人倒是没有反应了。
男人们觉得自己被认可,有几个人癫狂地对天喊道:“是这些女人吧!都是这些女人不好!她们自己下贱地想要被巨魔操!把我们所有人都拉下水了!这些女人才是渎神者!她们才该死!杀了她们,我就赎清罪孽了!!”
天上之人还是没有反应,低垂着头,俯视着对她而言犹如山水盆景的地面,毫无悲悯。
火焰熊熊燃烧着教司所,里面传来女人们的呼喊声和咳嗽声,但她们已经出不来了。
男人们得意地站在外面,看着里面挣扎的女人。
隋克思的母亲还在教司所的房间内,大火已经烧了过来,但她却不为所动,哼着歌,轻轻抚摸着这个以前从来不曾碰触过的儿子。
教司所内绝望的女人们聚集了过来,年长的或牵着或搂着年幼的,围坐在了隋克思的母亲周围。
她们快死了,小小挣扎了一下,她们接受这件事。
教司嬷嬷哼的歌,可真好听啊,还有些耳熟。
这里的女人再年长,也不会超过三十岁,只有教司嬷嬷是年纪最大的人,除了教司嬷嬷以外,谁也不知道曾经有一个鲜活又温柔的女人在这生活过。
但这歌声仍然很耳熟。
一个年长的女人哭了,她喊道:“阿妈……”她想起了年幼时的经历,自己被阿妈抱在怀里,听着这首歌。只是被带来山神殿,便再也没有听过了。
这是神殿外每个人都熟悉的童谣,谁都听过,谁都能哼上两句。对于神殿内的人来说,却是多么的遥不可及,又无比向往,能有人记得那么一两段,便是莫大的幸福了。
女人们被火焰包围,偶尔有人忍不住烟尘咳嗽了几声,又很快压抑下去。
她们静静听着教司嬷嬷哼唱,有记忆的,也慢慢回忆了起来,一同轻哼。
不知不觉间,记得歌词的唱出了声,不记得歌词的便像伴奏般哼出曲调,这首简单的童谣反复几遍,女人们就都能一块轻唱出来了。她们轻柔的歌声抚平了自己内心的恐惧,平复了过去承受的一切痛苦。
死亡当前,她们反而活了过来。
第47章 章之四十六
苏阳一直在关注地面上的情况。他们藏身的树林偏离主道, 又补了结界,没有人发现得了,除非来一个比她更厉害的法师看破结界(而这眼下是不可能发生的)。
当她看到司祭们想要和“天上之人”服个软, 转头祭司圣女, 以此平息“天上之人”的怒火时, 让她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人媚上愚下太久,以为全天下就自己最聪明, 别人稍微忽悠一下就上钩了。
巨魔那么愚蠢的生物, 现在他们要说,其实这么多年以来,他们都被巨魔欺骗了……苏阳的智商仿佛受到了侮辱。
这些家伙竟然认真觉得她会上当么!?
她的视线轻轻拂过将自己挂上壁炉的小官,拂过喝了毒酒死在母亲怀里的隋克思。
有一些微妙的感情一闪即逝。
到那些司祭神卫官员发现自己出不了神殿时,有人慌张了起来, 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乱闯, 企图找到离开神殿的突破点;也有人还算冷静, 察觉事情不妙,悄悄躲进暗室——大祭司博塔科里就是这部分人, 他带着自己的亲信打开了神殿暗门,以为谁都发现不了……不巧,这一切都看在苏阳的眼里。
当神殿内的男人们找不到主心骨的大祭司后,一切都乱了, 尤其平民们越来越多聚集在神殿外围, 更是刺激了他们的神经。
他们过去的生活一帆风顺, 从来没有贱民敢挑战自己的权威, 一出生便是站在提提尔的至高点上,就算内部有些权力斗争,也无法动摇他们整体的地位,贱民连直视他们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现在……别说整体地位了,他们拥有的一切,都被天上之人给否定掉了!那些他们完全没当回事的贱民,就要来杀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