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将还在襁褓中的小娃娃抱在怀里的时候,化姬便这样想。
“化姬大人您看, 千雅小姐生得似乎格外像您。”
那个姑且算得上是她的儿媳的女人这样说着,眼神里带着种说不出的初为人母的温柔。
——她说的实也没错, 是很像的,因为很多很多年之前,化姬也曾这样在周遭的期待与疼爱当中降生于这个世界。
“源氏也终于有了子嗣。待她长大,也会成为优秀的史官吧。”
女人继续絮絮说着:“到那时, 千诚也能卸下肩上的担子了, 便可以与我做那些一早就说好了的事情。”
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也并没有带着什么恶意,只是单纯地表达自己对未来的憧憬罢了,可在化姬听来,这样的话却是无比的讽刺。
——凭什么。
化姬总在这样想着。
明明她也是纯血的本家鬼, 明明她才是源氏当家主人源千和的妻子, 明明她从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开始憧憬那个男人,可为什么, 为什么当她好不容易站在他身边的时候,好不容易让他把视线停留在了她身上,他的目光却是空洞的,好像在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一样。
是的,他就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那个已经死在了平安时代的人类女子。
“你是被她蒙蔽了对不对?因为她也带着鬼族本家的姓氏,所以你是被她欺骗了对不对?”
化姬曾经这样一厢情愿地认定着,她渴望着自己能在那个男人的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是男人只是看着她,静默了良久才说出了一句:“……对不起。”
事实上他没有待她不好,甚至因为在感情上的亏欠,他待她这个妻子总是格外优厚。他敬重她,维护她,也总会不吝惜地给她所有想要的东西——
他们在外人眼里跟寻常的眷侣也并没什么不同,甚至这位传说中温文谦和的史家的当家要比寻常人更体贴一些,可这些东西在化姬的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
那些源千和给了她的玩意儿,以前她在家里的时候也总能得到,而且或许比在源家得到的还要好些,而她真正渴求的,从一开始就憧憬着的东西,那个男人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施舍她半点。
“对不起,感情的事情终究是没办法自控的。但至少我们是家人了。”
……家人?
可如果这样的形容就可以让人觉得满足的话,她又何必在自己的孩子成亲的那天没来由地觉得吃味呢?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可以获得那样的幸福而她却不可以?仅只是因为在她之前曾经有那样一个女人存在过吗?
——雪村奈奈。
化姬痛恨着这个名字,甚至曾经勒令周围的人不要提及任何与这个名字相近的字眼。可即使是这样,这个名字却依然如同诅咒一样盘绕在她的周围。
即使过了几百年,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源千和依然会偶尔呢喃着,在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里带着的是化姬求而不得的温柔。
源氏,这一切大约都是源氏的错。
这样的怨恨在她的脑海当中不断堆积,像是日渐绷紧的绳子,而终于有一天,那根名为“理智”的线彻底断掉了。
她发疯了似的用自己的灵力侵蚀了那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姑娘的身体。看着她痛苦的神情,感受着她的血液在灵力的催动下不断充盈,几乎要撑破整个身体——
看着别人的不幸本不是件可以给人带来快乐的事情,可化姬却在这样的行为里第一次收获了扭曲着的类似报复的愉悦感。
——或许这是假的,可这样恶劣的事情一旦开始就没可能停下来。
可即使遭逢了这样的事情,那个小姑娘却依然还是依赖她的。因为那孩子的父母总是沉浸在与彼此的浓情蜜意当中,素来很少过问关于这个孩子的状况,而除了化姬之外,她似乎也没有其他可以依赖的人了。
“化姬大人,我好难受……”
当那个孩子用如蚊蚋般的声音颤抖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化姬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句:“再忍耐一下吧。”
于是她就真的乖巧地收住了声音,咬着嘴唇静默地忍耐着。全然不挣扎也不反抗。
——可她不应该抵抗吗?不应该歇斯底里地说着怨恨的话,然后试图从她的手里挣扎出来吗?
为什么即使遭逢这样的不幸也可以安安静静地耐受着啊!
内心里难道就不会有一点点反抗的念头吗?
站起来啊!哭喊啊!挣扎啊!
如果有人遭逢这样的凌虐都不知道反抗的话,那不会显得因为不幸而扭曲到疯狂的自己太奇怪了吗?
化姬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于是她的恶劣行径也愈发变本加厉起来——可那小姑娘混似是为源氏定制的人偶一样,即使面对强压下来的不幸也能照单全收。
——或许也并不是这样的。
化姬没有想到的事情是,这个孩子大概从来也没有体会过幸福的感觉该是什么模样,所以才会把这样的不幸当成是理所应当的。
而当她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对这个小姑娘的兴趣也瞬间失去了大半——直到她再次见到这个孩子。
化姬终于在这个孩子的脸上看到了她所期待着的憎恶的神情。
看着鬼族源氏引以为傲的血脉被污染,化姬却并没有预想中的畅快,反而像是被什么梗住了心口一样。
仅只是这样而已吗?
可即使破坏了别人的幸福,也没办法将自己从不幸当中拯救出来,到头来,不过是让更多人陷进不幸当中罢了。
在这个荒唐的世界里,带着各自的不幸过活,这样的结局实在没办法让人欢愉。
——“那么索性把这个世界也一并毁灭掉吧。”
蒙着面孔的怪物冲化姬伸出了手:“打破时空的秩序,改变整个时间轴的运行轨道,让这个世界陷入混乱当中,然后重新建立秩序。”
“也许在新的秩序当中,你也可以是幸福的。”
这实在是句漂亮而诱人的谎话。
扭曲着活了这么多年,化姬也不至于蠢到别人说什么她都相信。可内心里对“幸福”这种字眼的渴望终究在那一瞬间战胜了其他念想。
即使对方只是单纯地想骗取她的力量,那又如何呢,左右这个无聊的世界即使毁灭了也没有关系。
“欢迎加入我们。”
“我们的名字是——时间溯行军。”
时间溯行军拥有回溯过去的能力,而过去一旦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会造成整个时空扭曲偏移,致使世界陷入完全的混乱当中。
这是他们想要的结果,然而事情当然不会那么顺遂。
“有检非违使的存在以及时政手下的一群名叫‘刀剑男士’的无聊付丧神时常干扰我们的行动,想应付他们,寻常的溯行军的力量实在有些薄弱了。”
化姬心里也很清楚,所谓力量薄弱其实也不过是对方找的托词而已,他们会找上她的真正目的就是把她丢出去与那些干扰行动的家伙抗衡,如果她能得胜,当然皆大欢喜,如果她不幸出了意外,遭受损害的也只是她一个人而已。
——而同样的套路她也一样可以使用。
因为灵力的缘由,她本就可以肆意抹消那个名叫“源千雅”的孩子的记忆,而当她产生置身梦境的错觉时,再把她送到过去——
“你对她做了什么?”当那个男人一脸怒容地用血鬼术捏住了她的脖子,将她从地上提起来的时候,化姬脸上却是带着无比得意的笑容。
她并没料想到那个孩子会与这个男人之间产生什么感情,而能将这一对相互挂念的人生生拆开,于她而言简直是意外的惊喜。
“鬼舞辻……无惨。”
有些艰难地,她这样说着。
“你当然可以……杀死我,左右我活着……与死了也……没什么不同……”
眯起眼睛,化姬的唇角扬起了一个有些嘲讽的弧度。
“但如果……你杀死我……那孩子……就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你们永远也不会再见面,这是我对你们的诅咒。”
第54章
见我许久没有反应, 红发的鬼杀队士便再次开口,语气里也带了几分关切。
“怎么了吗?”他声音很轻,柔软的, 像是怕惊动什么一样:“是因为什么顾忌所以没办法说出口吗?”
看着他这样专注的神情, 我却只能悠悠摇了摇头。
“不, 我真的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似是带着叹息一样的, 我说:“事实上……”
略犹豫了一下,我却还是继续说道:“事实上, 我也想见到他的。”
十分罕见的,我竟也说出了这样素来难以启齿却来自于本心的话来。
“这样啊。”那个男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看着我,唇角竟是向上扬了些许:“那要不要与我同行?”
“既然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那或许我们可以同行的。”他又说了一遍。
同行?
我垂下视线, 只觉得唇角不自觉地抽动着,却不知道自己最终到底做出了怎样的表情。
这个鬼杀队的人比我以往遇到过的都要善良且温柔, 他总是在用无尽的善意来衡量这个世界,他认定诛杀恶鬼是正义的事情,也认定我不是坏人,并以此得出了结论, 觉得我会成为他的同伴。
可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即使前进的方向是一样的, 我们的目的终究是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的。
他是真的想杀死无惨,将“鬼”这种根源彻底铲除,而我只是想再见那个人一面而已。
不管怎么看我都不该答应他的。
——可这里不是梦境吗?
因为是梦境,所以可以做出荒诞的选择, 可以容许不经的展开, 可以说出以前说不出口的话,做一些之前连想想都觉得无法容忍的事情。
如果连在梦境当中都不得不按照既定的模式过活的话, 那我未免有些可怜了吧。
对于这里是梦境这件事情,我并不是完全没有疑虑的。毕竟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在梦里见到这种完全不相干的人。
可不管是频繁而诡异的场景的跳动还是眼前这个鬼杀队的队士莫名其妙的举动都实在不像是在现实里会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也只能姑且认定自己是在梦境当中的。
既然如此,那么我的选择看上去似乎就并不那么重要了。
于是我答应了他。
大约是因为之前有过与胡蝶忍与炼狱杏寿郎一行人同行的经历,又或者因为这里的一切感觉起来都并不那么真实的缘故,总之与那个红发的鬼杀队士同行的时候,我甚至完全没有一丁点违和的感觉。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做继国缘一,是鬼杀队的日柱。因为力量足够强大,所以即使是在应付棘手的问题时,他也更倾向于独来独往——又或者说正因为他强大得有些过了头,所以鬼杀队的其他人才没办法跟得上他的脚步。
包括他的哥哥继国岩胜也是这样的。
“我总是在想着,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跟兄长一起去执行任务。”在提及继国岩胜的时候,他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点温煦的笑意。
“如果有机会,我可以把兄长介绍给你认识,虽然他对鬼也很憎恶,但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我想他也会理解你的存在。理解‘并不是所有鬼都是罪恶的’这件事情。”
我并不很能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认同我,身为鬼杀队士的他不管怎么看都不该对我这样温柔,可继国缘一没有对我刀剑相向,甚至还曾经想要安慰我,想要救赎我,想要把我引荐给他最重要的家人。
直到某一个黄昏与夜交界的时刻,我听到他用十分含糊的声音念出了两个并不很连贯的字节:“uta。”
方才睁开的还带着惺忪睡意的眼睛里透过一丝惊喜,但随即,那道光便如流星般暗了下去,而他的视线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他没有跟我提起过相关的事情,我也不想去揣度这样的事——这于他而言大概并不是一段好的过往,而他现在也依然没有从那段过往当中逃脱出来。
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没办法从那段过往里挣脱,所以才会成为鬼杀队最强大的力量。
——这并非是所谓仇恨的力量,事实上,我在他的身上感受不到很多对于鬼的恨意。
我想他本就不是因为痛恨鬼而选择鬼杀队这条路的,不然他也不会那样心平气和地面对我。继国缘一,他之所以会选择拿起日轮刀,大概是真的想阻止更多的人陷入与他同样不幸的境地吧。
他是在为了守护别人的幸福而战斗着的。
所以他的身上总是带着一种别样的温柔。
而我,是在以一种几近欺骗的方式留在他的身边,堂而皇之地感受着这样的温柔。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开始有些后悔答应与他同行了。每一次入睡的时候,我都期盼着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可以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当中,可每次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与入睡前一般无二的风景,还有身边穿着红色羽织的继国缘一的面容。
或许我该直截了当地跟继国缘一挑明,事实上我并不是如他料想的那样想要与他一起消灭鬼的始祖,与之相反,或许在他与那个男人战斗的时候,我会无法自控地站到对面的阵营当中去——可这样的话时间拖得越久我便越没办法说出口。
带着谎言生活实在是一件让人万分疲惫的事情。
如果梦境没办法终结的话,那么或许我该主动让这种有些畸形的状态结束才好,尽管致使我陷入这种状态的,本就是之前我不负责任的一时兴起而已。
几经犹豫,我终于还是决定趁这个男人注意不到的时候不辞而别。
恰逢那一日天气阴沉得厉害,压得山林里素来穿梭着的风也完全销声匿迹了,和着盛夏如蒸般的酷热,让人的心情也没来由地压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