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头没脑的一句,他却不懂她究竟想问什么:“会变吗?我以为,有些事会变,有些却永远不会。”
温晞轻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却将额抵在他肩上,低头看着他们挪动的脚。
等着曲子快放到末尾时,她才轻声对他说:“今天晚上,谢谢你,谈总。我也为我那天的态度向您道歉,真的非常对不起。西沙岛的地,请您还是按正常价格转给我。等我们签完合同,所有的所有,我们一笔勾销吧,好不好?”
“一笔勾销,是什么意思,就是永不相见吗?”谈行止心里却还惦记着明天的求婚,“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他一句话,却不知戳中了温晞什么心事。
最后一个音符响起,她遽然放开了他的手,向他道歉:“对不起,我想去下卫生间。”
不待他反应过来,她转身冲向了卫生间。冰凉咸涩的泪水大片大片地汹涌而出,让她根本来不及擦。
她用尽最大的力气顶开了门,所幸盥洗池前空无一人,让她能痛痛快快地伏在台面上放声大哭。
“为什么这么大了,还只会用哭解决问题?既然这么不开心,为什么还要来这个晚宴?”
高跟鞋与光滑的瓷砖相扣,发出清脆的响声,让温晞猛然抬头。
许久未听见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声。
她收住泪水,仓皇地转过身,看见了她这一生最不敢见的人。
温母穿着一身水光缎面的旗袍,上面金银丝交错勾勒出丹凤朝阳,显得雍容大气:“这么久不回家了,见到我,也不晓得问声好吗?”
“我不认识您,”温晞抹干净脸上的泪痕,对她笑,“您恐怕认错人了。”
“我认错谁也不会认错我的女儿。”
“您真的认错人了,夫人,我不是您女儿。”温晞又告诉她一遍,起身绕开她,去推她背后的门,“我妈妈早就已经不在了。”
她快步推门而去,没走几步,却还是被温母拦住了去路:“你不是离开谈行止了吗?你不是去了英国了吗?让你哥哥叫你回家,你也不回来,转头又上赶着和那个狗东西黏在一起?你就非得这么犯贱吗?这样的晚宴,难道我们温家就办不了吗?你为什么非要去求那个混账东西?你能不能就替我们温家争一口气,晞晞?”
“我说了,你认错人。”温晞狠狠甩开她的手,“我没您女儿那么好命,我生下来就是一个累赘,无父无母,被扔在乡下的野丫头,从来没有人管过我的野丫头!”
是真的被温晞破罐子破摔的态度逼急了,温母从与她擦身而过的侍应端着的托盘里取过一杯红酒,劈头盖脸泼向温晞:“不孝女!”
殷红的红酒汁液顺着温晞的面庞,渗入她的眼睛,带起丝丝灼痛,又飞溅进她的晚礼裙,让她浑身上下狼狈不堪。
侍应被吓坏了,想要替温晞去拿纸巾,却被温晞拦住,从他的托盘上拿起一整瓶红酒和一只红酒杯,对侍应笑道:“没关系,这里没事,你去吧。”
“可是……小姐……”
“我叫你走开!”温晞眼眸里燃火,冲周围驻足围观的人挥手,“还有你们,你们也走!”
人群呈鸟兽状四散而去,只留下了温晞与温母。
见围观的人都已离去,温晞撕破脸上温柔娴静的面具,将红酒一股脑灌满红酒杯:“哦,我想起来了,我确实是有妈妈的。这一杯酒,祝我的妈妈长命百岁,万事如意。”
说完,一饮而尽。
她又斟满一杯,朝着温母道:“这一杯酒,祝我命不久矣,省得在妈妈面前晃悠,惹她心烦。”
说完,又是一饮而尽。
她又斟上第三杯,哈哈大笑:“这一杯酒,祝她在我死了以后,能生一个更让她满意的女儿,不要像我这个女儿一样爱哭,一样不肖。”
话音刚落,她仰头一饮而尽,将酒杯口往下一倒,给温母看清楚:“都喝完了哎,那我的愿望,一定都能成真。”
“温晞!”温母恨铁不成钢地直呼她的名字,“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啊。”温晞放声大笑,已经有些晕眩得站不稳,踉跄跪倒在地上,“是你,你从来都没有看清我过啊,妈妈。”
她看着她居高临下的母亲,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既然你把我当成你的耻辱,那你为什么要生下我呢?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谈行止呢?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
说着说着,她又哽咽住了,垂下头轻轻道:“如果还有来世,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想当你的女儿了,真的。”
温母扬起了巴掌,想要狠狠把她扇醒,却发现手竟然动弹不得。
她侧转过头,才发现谈行止钳制住了她的手,力气大得吓人:“温太太,今天是谈氏的主场,闹得太难看,就不好了。”
“姓谈的,你给我放手。”温母咬牙,“我管教我女儿,轮不到你这个狗东西指手画脚!”
“她都说了,您认错人了。”谈行止扬起手打了个响指,招呼不远处的保镖们聚集起来,向他们走来,“我的保镖队上次扔出去的人,现在还高位截瘫躺在医院里。您该不会也想要试试看吧?”
言毕,他松开了手,听着温母冷哼了一声,拢了拢她的披肩,总算识相离去。
而温晞已烂醉如泥地瘫倒在地上,意识不清地叫嚷:“哥哥,你在哪里啊,哥哥?”
谈行止急忙蹲下身来,脱下外套,盖在她的身上,心疼地将她打横抱起:“冷不冷,念念?”
温晞躺在他怀里,已经睁不开眼了:“哥哥,我要哥哥。我不要你。”
她在他怀里乱动,却被他更紧地圈住。因为她醉了,明天肯定不记得他说了什么,他也无所谓说不说实话了:“你哥还在瑞士呢。乖,别动。”
她真的就听了他的话,顺从地在他怀中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安心阖上眼睛:“你可不能再丢下我了,哥哥。”
“嗯,我再也不会了。”谈行止抱着她,替温煦答应下来,直奔向酒店的电梯,心里只在懊恼,怎么偏偏漏算了一环,竟然没有注意温母也来了晚宴。
***
谈行止让Fanny定了酒店的总统套房,将温晞送进浴室后,就让Fanny去替她擦洗换衣服。
而他在门外等着,心里还是在疑惑一些事。
温母究竟为什么那么憎恶温晞,只是气温晞和他后来离婚了吗?虽然他查过,知道温晞从小就被送去溪东镇,是跟着爷爷奶奶一起长大的,但他始终想不通,温晞和温母的关系怎么会差成这个样子?
“谈总,您能帮把手吗?”
听见Fanny传来的叫喊,谈行止立马起身,移步到浴室里。
Fanny已经给温晞换上了浴袍,只不过实在抱不动她,向谈行止发出求救的眼神。
谈行止轻轻松松就抱起了温晞,对Fanny和颜悦色道:“今晚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吧。不过,明天求婚……”
“我会马上准备好的,谈总您不用担心。”Fanny显然知道谈行止的需求,无需多言,“谈总,那我先走了。”
“嗯,路上当心。”
门砰地一声关严,偌大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他和她,还有在沙发上睡着的小响。
他将她轻轻放上床,拨开她凌乱的发丝,让她能在睡梦中呼吸顺畅。
他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轻吻她的额头,慢慢靠近她的脸时,温晞却忽然睁眼,将他吓了一跳。
她眼中混沌一片,显然还是意识不清,在说胡话:“妈妈真讨厌,我想回……想回溪东镇了……”
“为什么讨厌?”酒后也是最能问出真话的时候,谈行止努力放柔了声音,问她,“妈妈对你不好吗?”
“因为我是她的耻辱啊。我只想从她那里要一点点的爱,只要一点点就够了。”她用双指向谈行止比划,“可是,连一点点她也不肯施舍给我,反而直接把我送到溪东镇去。”
“我会给你很多很多的爱,把她的那份一齐补回来。”谈行止听她这么说,心如刀割,只恨自己以前对她太过冷漠,让这个缺爱而没有安全感的小姑娘吃了更多的苦头,“念念,能不能原谅我一次,让我来补偿你?”
温晞吃吃地笑,只是摇头,含混不清道:“你怎么可怜我啊?我一点也都不可怜啊。因为我有一轮太阳,就藏在溪东镇里。所以我不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只想要找回那个太阳。”
“那太阳去哪里了?我帮你一起找。”
喝醉的人总喜欢用奇奇怪怪的比喻,他虽然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意思,还是问她。
“不用找了。”温晞靠近他,和他抵额相望,瞳孔里是清澈纯真的笑意,“我的太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但是它迷路了,所以我……我再也不用找它了。”
讲完这句话,她歪倒在一旁,昏睡过去。
谈行止将她扶正,替她盖好被子,在她床前一直坐着,只是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面容都永远刻进他的脑子里。
坐到后半夜,他煎熬不住满腹的心事,只想和她说说悄悄话。
于是,他在她耳旁絮絮低语:“念念,你一直不知道吧,其实我一直都是个胆小鬼。我只是假装不害怕,越害怕,我就越爱装。”
“谈行止这个胆小鬼,最害怕的事,就是告诉我爱的人,我很爱她们。因为我只要一说出口,上天就好像能知道我的秘密,把她们从我身边一个个带走。我姐是这样,妈妈也是这样的。”
他牵起她的手,紧握着,试图驱散他骨子里的恐惧与孤独:“从小到大,我也一直以为妈妈不爱我。我和堂弟们打架,我的婶婶们都会拉偏架,都会心疼她们的儿子。只有我,没有人管我,只会被老头子用家法教训。小时候,我总是想当班里的第一名,因为我以为我拿着满分的试卷回家以后,问妈妈要抱抱,她就会同意。但是一次也没有过啊。”
“可是她临走之前,我才明白,她其实也在用她的方式,默默爱着我。但我什么也挽回不了了。”
他回想起他没有快乐可言的小时候,所有的记忆都只有黑暗和压抑。父亲在外鬼混,母亲总是喝得烂醉。谈老爷子看不下去,将他带到身边养着。但给他的,从来都是责备——“你还做得根本不够!远远不够!”
姐姐曾一度是谈老爷子的帮凶,忠实地执行谈老爷子对他的每一条惩罚,让他也对姐姐没有好感。
那个时候,他也只想要一点点爱而已。
但当他的妈妈,最后颤抖着手,将她给他买的魔方,塞进他的手里时,他才知道,她并不是不爱他,只是被谈家的囚笼,耗尽了她所有热忱的爱意。
“阿止,不要像我这样。一定要,永远做你自己。”在病榻上憔悴的母亲,最后给他留下这句话,就陷入了昏迷。
他跪在病床前声嘶力竭地呼喊,希望能把母亲的灵魂叫回来:“妈,不要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求求你,你为我留下吧,好不好?姐姐走了,你也要离开我吗?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谈家,好不好?”
但他喊了小半天后,母亲的病情直转而下,直至彻底没有了生命体征。
“所以谈行止这个胆小鬼,现在只敢偷偷告诉你,我爱你。”他清晰地说出这三个字,这三个仿佛像魔咒一样的字,“明天,我不会在你面前卖惨,我也不会再说这三个字了。我明天能说的,只有我欺骗你的真相。好奇怪,我明明好像知道你不会同意我的求婚,但我竟然还是想要试一试?”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溢出,坠落在温晞的枕头上。
他带泪微笑,低下头吻了吻她的手,自嘲道:“试一试,让我死心也好。所以上帝是公平的,我做什么都可以样样第一,只唯独在爱人这件事上,我是个只会瞎撩,却得不到真心的废物。”
他放在床头柜的手机轻微震动起来。
谈行止怕吵到温晞,匆忙拿起手机。
是言月白。
他辗转走到套房里的书房,确认完全远离温晞后,清了清嗓子,才接起:“喂,小月,怎么了?”
“师傅,我对不起你,我没看好温煦,让他给跑了。他可能已经在回京都的路上了。”小月懊丧道,“对不起。”
“没事,”反正明天,一切将尘埃落定,温煦应该在求婚之前还赶不回来,他安慰小月,“无所谓了。小月,我有件事想跟你说。我想……”
他想起了今天在舞台上眼泛泪光的温晞,下定决心道:“我要重启Lightman,你回来吧,帮我把数据副本也一起捎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一直假装,直到你做成这件事。这个含义我比较解释不出来,类似就和谈狗说的一样,一直催眠自己可以做到,一直给自己强烈的心理暗示直到能做成这件事为止。
***
正文目标30万完结。因为支线太多,番外可能会多写。
第50章 玩弄你
谈行止静静地坐在餐厅的一隅, 歪过头欣赏着玻璃后的鲜艳斑斓的鱼群游过他身旁。
他将手触上冰凉的玻璃壁,贴在玻璃壁上的小丑鱼受到惊吓,倏忽掉头转向游去。
没想到温晞最爱的一家餐厅, 居然是这家水族馆餐厅。
他真的浪费了将近四年的时光, 没能好好带她去她爱的餐厅吃饭,带她去她想去旅游的地方旅游,带她去看一场她想看的电影。
希望以后,他还有机会, 能把这些事一一补偿回来。
他等待着时间缓缓流过,也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今天一大早,他就来到这家餐厅, 准备今晚的求婚。
而温晞因为宿醉,还在套房里休息。他叮嘱过Fanny,等温晞醒了以后,让她先不要走,等差不多到点了,再接她到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