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行止的口头禅是“问题不大”。因为他做事有种理科生特有的缜密风格,一般给竞争对手挖坑时,都会周全地给对方挖一个连环坑,确保他们即使能从第一个坑里侥幸脱逃,也绝对能摔进下一个坑里。
只要他出手,便是一击命中、干脆爽利,从不让对方还有起死回生的余地,值得被收入商学院的教科书,成为经久不衰的商业案例。
在他眼里,的确什么问题都不成问题。
久而久之,商界对他的威名闻风丧胆,再也不敢轻易上赶着给他送人头。
如果是别人能在年纪轻轻时就有此种殊荣,自然要洋洋得意好一阵子。
但谈行止毕竟不是一般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展露什么快乐的神情,好像这不过是和捏死了几只烦人的苍蝇一样,根本不值一提。
从幼时算起,宁晚光真的很少能在他脸上看见真心的笑意。
他总是冷冷地看着所有的人和所有东西,仿佛他只是路过人间的一个过客,只要冷眼旁观就可以了;仿佛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是能引起他的兴趣和热忱的,也并不值得他付诸他高贵的微笑。
本来,只有两个人和一件事是例外的。
那一件事,是谈行止内心深处的一道疤,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再提起。
而那两个人,一个是谈行止的姐姐谈雁芙,另一个便是郁星辰。一个尚在人间,一个却在花季永远地闭上了眼,长眠于谈氏墓园,用骨血滋养着一方花草。
谈行止的父母不着调,他算是姐姐一手带大的。可惜他姐姐过世得太早,在他大学还差一年毕业时就自杀身亡。
从此以后,谈行止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更浓重了,也笑得更少了。
郁星辰则是他姐姐的同学兼闺蜜。
她在谈雁芙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从英国回来的谈行止,见他等谈雁芙在墓园下葬后还不愿离去,便独自陪他在暴雨中守了好几日。
那次之后,谈行止就忽然认定了郁星辰,不顾谈老爷子反对,带着她一起去了英国,从此便成了形影不离的一对。
毕业后归国,谈行止撂下狠话,今生便只娶郁星辰一人,坚持不肯娶温晞,把谈老爷子气得不轻。
最后,谈老爷子拉他闭门谈了一宿,也不知拿什么威胁了他,他才最终服软娶了温晞,不过连个正式的婚礼也没办,只是敷衍扯了个证做做样子,私下里也没和郁星辰断了来往。
他身边的密友们都知道他和温晞是契约婚姻,一到三年就离婚,便也从没把温晞当谈太太看待,倒是有时反倒叫上郁星辰和他们一起吃喝玩乐。
不曾想,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这位谈行止看重的心上人倒是薄情寡义地一走了之,反而被他无视了三年的契约妻子,却对他不离不弃。
光图一时嘴快,宁晚光话一出口,便见谈行止僵住了脸。
他在心里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居然又在谈行止面前提郁星辰,忙岔开话题:“那个,行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向前看吧。弟妹也为你费了不少神了,以后就……就好好对她吧。她不容易的。”
谈行止远眺,见玫瑰园里的温晞蹲下身来去找什么,身影一下被湮没在玫瑰丛里,心一下紧绷起来,就没心思听宁晚光说了什么,挺直了脊背又去寻找她的踪影。
宁晚光没察觉他的分神,絮絮叨叨:“她那天听我说你眼睛彻底没救了,整个人都懵了,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真是我见犹怜。我想想,应该就是你被你二叔和言风清连环羞辱的那一天。”
宁晚光说得有些夸张了,温晞那天其实哭得十分克制。他记忆犹新到现在,就是因为她哭得太过克制。
那天,她带谈行止去宁晚光那里体检。
听了宁晚光和主治医生如出一辙的说法,认为谈行止不可能再有机会复明后,她转过身去,面对着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白墙闷闷问他:“是真的不可能了,还是希望不大?1%的可能性,在我这里,也算有可能。”
宁晚光看着她的后脑勺,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按照谈行止嘱咐他的说法骗她:“不好意思,谈太太,就我看来,是真的没有可能了。”
她便瞬间静默,只是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坐姿。镂空的长裙外露出一对优美的肩胛骨,像蝴蝶脆弱的羽翼,正在轻轻颤动。
端坐了一会后,她才转过身来,对宁晚光颔首致谢:“我知道了,谢谢您,宁医生。”
却在她回头那一瞬,宁晚光看见她满脸密布的泪水,弄花了她精心画好的妆面,让她有些可笑的狼狈,但让宁晚光心中极具震撼——他从没见过有人能这么冷静,这么无声无息地哭。
宁晚光说完了“我见犹怜”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口无遮拦,直到谈行止锋利冰冷的目光刺过来:“你刚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被他觑得后背生凉,宁晚光赶忙改口:“我是说……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哈。下次有空,带弟妹一起到我这坐坐,随时欢迎。”
他正想开溜,谈行止长臂一截,拦下了他,撬开他的手指,从他手里硬抢回了茶叶罐。
“谈行止,你还是人吗?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我又想了想,我的茶,还是我自己留着喝,不需要劳驾你了。”
谈行止还在为宁晚光那句“我见犹怜”吃味儿,翻脸无情地对宁晚光指了指门,也没起身相送:“慢走,不送。”
宁晚光骂骂咧咧走了,走之前倒还是好心提醒了谈行止一句,虽然在谈行止听来更像在戳他心窝子:“行止,我怎么觉得,我告诉弟妹你有可能马上能复明的时候,她咋看着不大高兴呢?她会不会也不是因为爱你才留下来陪你的,其实还另有隐情?”
话还没说完,就被谈行止打断:“你这么会读心术,什么都懂,又爱胡说八道,又爱跟太平洋警察一样多管闲事,怎么不去当美国总统呢?”
“我是中国人,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谈行止冷酷站起身来,一把将热血青年宁晚光推出了门:“那你快走吧,快去建设祖国的大好河山,别在我这当门神了。”
“谈行止你个卸磨杀驴的狗……”
宁晚光连反抗都没来得及反抗,就被谈行止清出门外。
谈行止赶走了人,坐回沙发后,正看见温晞从玫瑰丛中探出侧脸,被金灿灿的阳光照得熠熠生辉,顿时觉得心情万分舒畅。
但坐了一小会后,他忽然有些坐立难安。
宁晚光最后一句话,还是很有杀伤力的。
他深呼吸了一下,自言自语反问:“她不爱我?”
然后,他夸张地笑出声来:“开什么国际玩笑?”
要是不爱他,她怎会在他一无所有时还陪在他身边?要是不爱他,她怎么能够一直忍受着扮演郁星辰?
宁晚光他懂什么?他都没和她一起朝夕相处过,他都不懂她是什么样的脾性。
他怎么会像自己那样懂温晞呢?
他虽然不会读心术,但他能懂她的心。
她分明爱他爱得死心塌地。
“没事的,问题不大。”
他又用口头禅安慰了一下自己,用食指轻挠了一下下巴,想:反正马上就不用装瞎了。
只要他假装“复明”后,向她立刻提出复婚,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
“她这么爱我,她是绝不会离开我的。”
这么想着,他又胸有成竹地笑了起来。
是宁晚光很久都没再从他脸上见过的,那种坦率而又天真的笑容。
第5章 玫瑰刺
用雪花纱纸裹起一大捧玫瑰,温晞从玫瑰园回屋。
回屋的时候怕他在小憩,便蹑手蹑脚进了门。
出乎意料,她一眼看见谈行止正坐在客厅里,旋转着手中的魔方,将最后一行错格的红方块转到了正确的位置。
魔方的六面恢复成了各自单一的色调,让温晞有些诧异。
他是什么时练就的“听音盲拧”的绝技?瞎了也能把打乱的魔方复原回去?
谈行止在没瞎之前,烦躁时通常会玩数独和魔方。
一般窝在家里的时候,他会玩数独;去公司开冗长无聊的会议时,他会选魔方。
温晞算是无法理解他这种癖好。
明明烦躁的时候还要给自己的脑子找罪受,他可真爱为难他自己。
眼瞎之后,谈行止就不玩数独了,毕竟市面上没有为盲人定制的数独书。
至于魔方,温晞是见过不少次他都拿在手里把玩。
但她以为他不过是随随便便乱转来消磨时间,直到今天眼睁睁看着他把魔方复原,才小小震惊了一下:“你——你怎么做到的?”
背对她的谈行止似是被她的声音惊动,握着魔方的手竟然轻微颤抖起来:“啊,不难的。只要打乱时记住顺序,反拧回去就可以了。”
他匆匆解释完,便起身摸索着朝她走去:“今天怎么去了这么久?玫瑰都开花了吗?好香。”
“别!”
温晞还没来得及警告他,他已经伸出了手想要抱她。
结果,他还是没有根据声音精准辨认出她所在的位置,双手扑空,正好猛然插进了还没剪掉刺的玫瑰根茎里。
“嘶,”他倒吸一口冷气,整张脸疼得都皱起来了,“真见鬼。”
温晞急忙将玫瑰抛在一旁,拖着他坐下,将他修长的手展开,对着漏进窗缝的阳光看。
好几个黑色的小点,不偏不倚都深嵌在他掌心的生命线里,阻断了那几条原本流畅的线条。
温晞叹着气去拿针线盒和碘伏。
用碘伏消毒完了银针,她紧握住他的手,用银针去挑刺,埋怨了一句:“叫你不要动,你不听,就会给自己找罪受。”
“就想抱你一下嘛。”尾音里有一股烂漫的、不符合他平日作风的孩子气,“你丢下我一上午了。”
“宁医生不是陪着你呢?”
“他怎么能和你比?”
说着这话,谈行止就想起宁晚光那句“我见犹怜”,暗下决心:等会就让Fanny把宁晚光给他开了。
他要换个新的家庭医生——最好是又丑又老又秃头,让温晞看着就不会起什么想法的那种。
他也单方面决定了,这辈子都不会让宁晚光再接近他们的家门一步。
宁晚光还想以后有空,让他带温晞去找他玩?
可做他妈的青天白日梦去吧。
他正在盘算,针尖一下沉入皮下,直捣深处,疼得他汗湿了前襟。
但以他死鸭子嘴硬的性格,不愿在她面前跌份儿,只能咬牙死撑。
“疼吗?”温晞看他脸色惨白,善解人意地问,“家里好像还有麻醉药膏,要不要上点?”
谈行止松开咬合在一起的牙关,云淡风轻道:“没事,小意思。”
话音未落,针尖就直勾勾捅到肉底,疼得他差点咬到舌头,脑子迟钝地想:岳母给岳飞刺字是鬼故事才对吧?岳母绝逼是后妈吧?刺字这种惨绝人寰的事,也能对亲生儿子做?
温晞还不知道她和岳母一样险些大义灭亲,谋杀了亲夫,哦不,前夫,正得意洋洋地对谈行止炫耀:“挑出来了,真是一挑一个准。”
谈行止流着冷汗,虚弱地点头:“亲爱的,你真棒。”
说话间,针尖在他掌心里生生拖带了一下,疼得他嘴角猛抽。
“对不起,对不起,看错了!”温晞忙不迭冲他道歉,“原来这个是痣啊,不是玫瑰刺。哎,你不要老和我说话,让我分心。”
谈行止:???
不是你先开口夸你自己,我才接话的吗?
他疼得飙出了泪,不过因为戴着墨镜,并未被温晞看见。
造孽,真是造孽。早知道不手贱玩那只魔方了。
刚才玩得太入神了,没想到她居然那么快回来了。
他虽然灵机一动编了借口找补,但还是心虚地怕她发现。
要不是为了打消温晞的疑虑,他才不会假装抱错了位置,直接抱到了她怀里的玫瑰上。
以前,温晞都会把刺剪掉再带回家,不知道今天她是怎么了,竟然把刺都留着。
他毫无防备地被扎了满手。
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就这最后几天了,忍忍吧。
要是今天被她发现他是装瞎的,把她气跑了,那他可真是功亏一篑了。
“还好么?真的不用麻醉药膏么?”温晞看他惨白如纸,又问了他一句,“你怕疼的话……”
谈行止龇牙咧嘴地笑:“不疼,一点都不疼。”
“好的。”温晞也温和地朝他笑,提起针尖,寒光一闪而过,“那我们继续吧。”
谈行止现在只想把那只该死的魔方踩个稀巴烂。
***
温晞处理完他的伤口,才起身去拾掇那些玫瑰花。
她今天在头上绑了一根亮灰色黑黄圆点的头巾,穿着松垮的深黑居家卫衣,显得有些沉郁。
并没有感受到来自于他的窥视的目光,她从电视柜上的花瓶里取出那些枯败的玫瑰,换了水以后,耐心地将新鲜玫瑰插进琉璃色的花瓶里。
鲜红的玫瑰透过他茶色的墨镜,在他眼中呈现一种失真的锈红色,让他难以想象它们原本该是什么样的色彩。
选择躲在伪装下的人,同时也失去了被世界真诚对待的权利,只能看见一个不真切的世界。
他看着她偏下头来,极有耐心地将玫瑰一朵一朵插进花瓶里。
因为她的动作,一缕刘海滑落到她眼前。双手沾满了水,她便忍着没有去拨开那缕发,只是继续插花。
谈行止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专注的神情,感觉一切喧嚣都已远去,好像只剩下了他与她,还有那些她手里的玫瑰花。
从相亲时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她是个美人。但那时,他却觉得她的美刻板无趣,并不动人。不像郁星辰,一颦一笑里都是张狂明媚,都是生机勃勃,都是令人脸红心跳的浓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