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玉背后冷汗直冒。可怕!简直太可怕!
如此荒唐之事,怎么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可是,若说老和尚说的不对,但又的的确确闭着眼睛时候,想象扔下一切东西——什么都可以扔,健康的身体、名利、权势,可唯独扔不下蔻珠。
马车徐徐出了城郊,又车轮榖榖地来到帝京城一条宽阔街道。
“相公,你吃。”
“不,你现在怀有身孕,我是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该让着你。”
“不,还是你吃。”
“还是你吃吧!”
“……”
有对年轻夫妇,穿着贫贱,在一处小面饼摊坐下把碗推来推去。
李延玉觉得肚子突有点饿,他撩开车帘本来是想找个好的京城酒楼歇歇,可他这幕惊诧到了。
“停车。”
他对马车夫吩咐说。
“是,王爷。”
车夫赶紧勒绳停下车轿。
李延玉负手走至那对夫妻跟前,目光居高临下坐下,观察两人。
他也叫了一碗面饼汤,装着拿一副筷子就要吃的样子,却眸光一直凝在夫妻俩人身上动也不动。
这倆夫妻都还在推,不过一碗面饼汤,让来让去。
妻子是个大肚子孕妇,眼看就要生了。那汉子穿着破烂补丁,虽粗糙面黑,却对妻子着实疼爱呵护。
李延玉越看越不顺眼,把眉头一挑。“一碗面饼汤而已,让来让去,你是男人,她让你吃,你就吃罢。”
那对夫妻震了,汉子像看什么怪物似眼睛上下将李延玉打量着。也不怎么理他,看他衣袍穿着,头戴黑色簪缨银翅王帽,一袭石青缂丝江牙海水蟒袍,贫贱百姓虽见识少,却料定是权贵中人,得罪不起的。又看这男人长得面清眉秀,眸如点漆,五官精美,如春柳玉树般气质人品,便心里鄙夷,果然是富家纨绔子,说出来的话也不像个人话。跟个人面畜生一样。
俩夫妻遂也不理他,丈夫悄悄怂恿妻子赶快吃,吃了好赶路。
李延玉把眉头一皱,袖中掏出银子:“你要是把你老婆休了,这些银子我就统统给你。并允你做官,将来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那汉子听到这里,牙齿咯咯都咬紧了,浑身哆嗦颤个不停。
突然,操起李延玉手中的那碗面饼汤给他泼过去——
“你神经病啊你!哪里来的疯子!”
赶紧匆匆让妻子扒拉完那碗面饼汤,逃也似的护着急急离开。
***
蔻珠最近老觉得自己身体有些不舒服,但具体哪不舒服,她自己都说不出,经常犯困,有时胸口会出现胀痛,时常,额头发烫,最开始,她以为自己是着凉发热,便给自己把了把脉,这么一把,顿时吓得花容惨淡,唇如白纸。苏友柏问她,怎么了。彼时,病患已看完,苏友柏正收拾诊具,丫头素绢也做了两个小菜打帘笑吟吟出来。
“小姐,您、您是怎么了,脸色看着不好?”
蔻珠浑身都抖起来,“我,我……”
她怀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怀孕了。嘤嘤~
要不要生下来呢?感谢在2020-08-12 20:58:53~2020-08-13 10:5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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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蔻珠不打算把怀孕之事告诉任何人, 她决定自行果断快速解决、并解决得干脆利落、不让自己一点纠结分心。回想和前夫这一生,皆是一步错步步错,现在, 又来了个错的“孽胎”。她手中此时正端了个青花瓷黑漆漆汤汁药碗,这药, 是她亲自药房里配制。里面有蜈蚣、水蛭、红花、麝香……全都是见效奇快。她把药碗慢慢端送至唇边, 手不停地哆嗦发抖。她知道, 自己现在正在残杀一个小生命。她的另一只手颤颤摸着肚子,应该快有三个月了,说不定都已经成形。她额头上冷汗直冒, 耳畔幻听, 甚至听见这孩子的哭泣求饶——“不要, 娘亲,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蔻珠秀颊都抖起来, 她甚至又出现了幻觉,双肩颤着, 眼睛直愣愣地, 盯着医馆内堂一人体穴位图。
五戒相经笺有云:“杀胎者, 是杀戮之罪, 会入十八层阿鼻地狱。”
她笑起来, 也是怪自己太过疏忽。和前夫成亲很久, 她想方设法要给他怀一个孩子,那时, 他和她的关系如履薄冰,她天真地想,或许,有了孩子, 夫妻之间就会缓和许多,说不定这男人,当了父亲之后,性情也会改变了。以前,她想尽各种方法怀孕,询问太医,询问苏友柏,又寻偏方,干过最蠢的一件事,在她跟他发生那种事之后,把自己倒立着。那男人一副轻蔑嘲笑她表情,心里估计在骂她脑子有病。
看来啊,真是老天爱捉弄她,以前,想方设法要孩子,它不肯给;而现在,她不需要的时候,老天爷又如此恶作剧。
蔻珠闭着眼睛,正要一口作气,果决快速饮下。“小姐,小姐,外面有病人家属着急见您!您快去吧!”
那青瓷药碗中的汤汁儿猛地一漾,最后的结果,到底是没能成功把这药喝下去。
蔻珠对这件事儿,一直怪罪于是素绢打岔了她,或者是那病患家属干扰了她。
后来,她常常忍不住想,要喝下去,是眨眼功夫,捏着鼻子一鼓作气……她是在给自己找个借口理由罢了。
***
“请问,您就是这医馆的女大夫吗?”
蔻珠就那样放下药碗,撩了珠帘走出去。来者是个老嬷嬷,年约五十上下,蔻珠看她,总觉得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哪里见过。她回说:“是,在下便是。”那老嬷嬷赶紧欠身,作揖,行礼,恭敬客套得不成样子,便急急说:“我们家夫人现在有重疾,她身子情况糟糕极了,又不便出门,所以想麻烦苏大夫能不能亲自到寒舍诊治一趟……哦,我们有重金答谢,您看,这样成吗?”
蔻珠看看苏友柏,今日医馆病人不多,便说道:“好,如果不远,我随你这就去看。”遂连忙拿上药箱诊具。素绢本来要跟过去,蔻珠道:“不用了,这里人少,你留在这里帮忙。”那处宅子位于长兴街四十三号,三进式院落,虽不算阔大豪奢,却雅致朴素,清幽难言。
蔻珠想起一件事,那天,仿佛听紫瞳提及他那主子在这某街上也置办了一房产,养了个美貌小妾日日宠幸笙歌,好像,地方也叫什么兴街……
她甩甩头,还真是可笑,怎么又想起他了?
***
“袁大夫,我家夫人就正在里面床上躺着,您快去给她瞧瞧吧。”
嬷嬷穿廊过亭,带着蔻珠沿细细羊肠石子小径,把蔻珠引至一间东厢房。是三间抱厦清屋,用花梨木隔断成小间,嬷嬷打了湘妃竹帘,恭请蔻珠进去。蔻珠放下诊具,果然,罗汉拔步床上悬垂天青色纱帐,半躺半坐了一个美丽少妇,盖着翡翠被子,阖目而睡,乌云秀发托了一枕,闻得脚步声进,慢慢睁开眼睛。蔻珠吃了一跳,这位少妇姿容清媚婉约,脸憔悴清瘦得异常厉害,樱唇瑶鼻,像是画中下来。
那美妇轻启朱唇开口道:“嬷嬷,让大夫坐。”一听声音是中气不足,显是病入膏肓了,并挣扎着,要起来相见。蔻珠连忙坐于美妇床边,“别动。”她柔声说道:“给我说说到底哪里不舒服?再把手伸出来我帮你摸脉看看。”美妇遂伸手,露出一截皓臂,便把自己症状说了。“我就是心绞痛,有时候头痛,痛到忍无可忍时候,恨不得撞墙死了算了。”蔻珠细细听着,道:“别急,您慢慢说。”美妇又道:“我和我前夫离异了,这病,也是他带来。他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说到这里,眼睫毛往下扫垂,仿佛在说给另外一个人听。
蔻珠并不知道,她这次被这妇人给耍了。
她那前夫,李延玉,此时此刻,就正负手站在厢房隔断屏风后听着。
蔻珠问:“夫人您这是气出来的。”
那美妇轻轻摇头:“不,不是,这是相思疾,以前,我身子骨不好,有个神医给我服用了蛊药,才将难治绝症给医好,却没想,落了这个病根,我生不如死。只要一想到我那前夫,心就痛,头也痛。”“……我是不想去想他的。”美妇道:“奈何,偏偏忍不住不想。是不是很没出息?”说着,流泪拭帕。
蔻珠心情复杂极了。她很不高兴:“夫人,您这病,我医不了。”说着,起身就要走。
“别!”
美妇道:“算我求求您了,您是大夫,医得了身,也医得了心的,您这样陪我说说话,我感觉都好多了。”然后,又给一个算我求您成吗的可怜目光。蔻珠很无奈,只得耐着性子:“听我说,您这病,我真的治不了。这样吧,我现在给你暂时开两张方子,你按我这方子的药先吃几副试试。”也许是同情心作祟:“夫人,我想劝你一句话,您和前夫,既已和离,那就应该放开,拿得起放得下,往事莫再揣在心里梗着自己。”
就这样,蔻珠认真又安慰几句,给开了几张也不知又用没用的方子,便起身走了。临走前,美妇道:“真的,袁大夫,您能来,哪怕陪我说说话,我都感觉舒服多了。您每天,这个时候,还能不能再来——您放心,诊金我会加倍地给你,比你一天看二十个病人的诊金还要高。”蔻珠觉得奇怪,正要说些什么。那美妇道:“我们都是女人,您是大夫,医病也可以医心的,不是吗?”
蔻珠想了想,便道:“好,我明天再来看你。”美妇立即笑了。“谢谢您,袁大夫。”
***
厢房大理石屏风后,李延玉一直负手在听蔻珠和这女人说话,是的,这躺床上的美妇就是他所谓的“妾室”,用以挟持那小宫女的姐姐。
待蔻珠一走,李延玉立即撩衫坐于“美妇”床畔,抬手掐着她的脖子,声音狠厉道:“你怎么就这样让她走了?嗯?”很生气暴躁样子。
这“美妇”倒还镇静,冷而不屑傲娇道:“王爷是想利用民女来追回您的前妻,顺便述说述说您的相思病——可是王爷,您身为男子汉大丈夫,竟连亲自出马的勇气都没有吗?”
女子是想起某一天某一日,那天,秋风瑟瑟,她被一青楼老鸨买下用鞭子打要求马上接客,这个男人,翩翩优雅从容潇洒走来,仿佛盖世英雄踏着云彩,将她从那魔鬼窟里拉出来救了她。她视他为救命恩人……可是,却没想。
李延玉轻眯双眸,倒也不和这小贱人多废话。只说:“明天,她若来,你让她在这里多坐坐,和她多说说话,不要轻易就放她走。”
女子冷笑,轻哼一声。
***
“袁大夫,谢谢您,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呢。”
次日,同一时刻,秋风扫着梧桐叶子,蔻珠果真言而有信,背着药箱依然来了。蔻珠问她:“今天怎么样,我那个方子的药,您煎了服了没有。”那伺候的老嬷嬷客套鞠礼得不成样子,一会儿,又用水晶盘奉来好多精致瓜果点心,请蔻珠喝茶慢用。两个女人——蔻珠自以为,也许,可能都有相似的背景经历,都是与前夫离异,只不过,一个走出来了,一个还没有。蔻珠对眼下这“美妇”生出同情怜悯,“你是得该振作了!假如,我不用药方,光是这里开导安慰您几句,您这病就能医治好是最简单不过。”
蔻珠又道:“咱们女人这辈子,可以柔弱,但绝对不可以软弱;可以善良,但绝对不能卑微。夫人,何尝您现在这样,我不是没有经受过的。如今,您瞧我不都已经走出来了。我深信,你也能走出来的。”
那美妇今天也起床了,看着心情确实“好起来”样子,招呼蔻珠吃水果品茶,她道:“可以和我说说您前夫的事吗?那你,现在恨他吗?如果,他现在想要挽回你,你会接受吗?”
~~
李延玉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依旧负手站在屏风后面,静静听,竖起耳朵,生怕漏点一截。尤其是,“美妇”还帮他又问了一句:“您现在可还喜欢他吗?如果,他要想和你复婚,你会答应吗?”
李延玉心咚咚咚,跳如春雷。
~~
蔻珠摇头:“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美妇忙道:“缘何不可能?自古破镜重圆、分钗合钿,都是千古佳话,如果,你们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又有什么不可能之事?”
~~
蔻珠牙齿一咬,冷道:“他已经超出我作为一个女人与妻子的底限。”
美妇道:“哦?你们、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蔻珠叹道:“都已经过去的事,说来又有什么意思。”
美妇道:“对不起,我不该揭您的伤疤。”
蔻珠笑了,很是大度无所谓地说:“如果,夫人,我这伤疤可以医治你,给你个警醒,我说说,倒是没什么的。”
“他打过我!”
她把手慢慢抚摸上自己右脸颊,眼神恍惚,却不显潮湿,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他发脾气,无论我怎么可怜卑微、想要去讨好他,他待我,仍旧如待小猫小狗——没有一点给予过人的尊重;更没有一点,作为一个对妻子的尊重。这样的丈夫,我将一颗热热的心捧给他,想尽办法忏悔、赎罪,他还是不肯走出来,不肯原谅我……所以,我这样说你明白了么。咱们身为女子,在这世上本就艰难不易,你可以柔弱,但却绝对不能软弱……夫人,您也要尽快地走出来呀!我每日可以这样来陪你谈心,分享故事,但是,关键走不走得出来,还是您自己。”
美妇不说话了。把眸光轻轻转向后面大理石屏风,表情复杂,像在思考:原来,他是这样的男人。
~~
李延玉仰起头,看着上面的房梁斗拱。他用手揉着鼻梁骨,努力不让自己眸中有东西染湿自己。
心是刀割斧锯般痛,犹如下了阿鼻地狱被剥皮刮油、五马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