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这么说,的确是有四个月了。”
苏友柏颔首说道:“四个月的孩子,已经有手有脚了……哎,你让我怎么说你!”
他不忍心地责怪:“你也是太粗心大意了!这样的大事,尤其,你也算是个医者大夫,为何如此疏忽呢?现在,已经不是你吃药就能让孩子那么简单流掉的事情了。”
蔻珠眼泪潸然。“那段时间,我忙着要跟他和离,还有要盘算将来今后的出路,种种事情,终于完事了又要和你计划安排着医馆的事……每天的病人有那么多,我,我……”
她手捂着脸,力不从心,真的是力不从心。
苏友柏看着她心疼无比道:“听我说,你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引产了——那样的代价,你身体承受不起。”
事实上,他也承受不起。
蔻珠抬头一愣。
苏友柏又道:“四个月大的孩子,他已经长全了,是一个身体四肢都很齐全的小生命……甚至,马上就会感觉他在动了,你不要他,你真舍得吗?”
又一顿:“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已经纠结了差不多大半月时间了,要不然,也不会拖到现在才告诉我……”
蔻珠唇白如纸,身体瑟瑟抖着。
苏友柏道:“听我说——”
他把为蔻珠把脉的那只手轻轻一握:“如果引产,我不敢想象你这样的身体会遭受什么灾难后果……我是个一穷二白的男人,从小无父无母,到如今,也不过是行走江湖的游医大夫。如果,你不嫌弃我的出生会玷辱这孩子,那么我很愿意——”
***
且说丫头素绢听闻房门关闭以及男女谈话声,心笑着,料定两人是回来了,便赶紧起来准备做点宵夜给两个人吃。
刚走到帘子,她猛地抬头一震。
接着,又听苏友柏道:“我知道,我这样说,好像有点趁人之危,但我,总之我是……”
他有点结巴脸红,不知该说什么好。
蔻珠只觉这主意甚是滑稽荒谬,苏友柏是个善良老实的行医者,就算是一只受伤的小猫小狗,都会捡回去细细喂养照料。
蔻珠正要说些什么。
素绢猛打了帘子冲进去。“小姐。”
她跪下来,声音哽咽道:“苏大夫是个好人,他一直很喜欢你的,如今,您都这个情况了,何不就答应他呢?我相信,您肚子里的孩子,将来,有苏大夫照应着抚育长大,是他的福气呀!小姐,我求求你,你就赶快答应吧!”
便不停地哭泣,磕头。
蔻珠简直觉得像是听见这世上最愚蠢、最荒诞无耻的笑话。“素绢!”
她气得浑身都在哆嗦,冷冷道。“你把苏大夫究竟想象成什么人?——你瞅着他娶不到好姑娘了是吗?我这残花败柳,你却让人家,你,你简直是——你丢不丢人?!还不给我下去。”
素绢抬起那双泪眼朦胧的杏圆眼:“小姐,你何须如此妄自菲薄,在你眼底,你不把自己当人还说是什么残花败柳,可知,在苏大夫心里,他又是怎么想的呢?”便转过头:“是不是,苏大夫?”
苏友柏浑身也在哆嗦轻颤,脸色发白,一时无语。
素绢道:“他为了你,到底做过些什么,我都一直没敢说,而我一直也都在等,说不定他哪天会自己主动开口向你表白心意,毕竟,我身为奴婢,也不好插手过问你们的事,可如今,我却箭在弦上、不得不说了。”
苏友柏道:“素绢姑娘!你住嘴!”
素绢依旧继续道:“苏大夫,如果我猜得没错,你说你已经被赶出师门,原因,是你惹怒了你师傅——那么,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你后背上那些伤,又是怎么来的,您敢向我家小姐解释清楚吗?”
***
四个月大的孩子,已经彻底长齐全了,说不定马上就会在肚子里胎动了。
秋天的木槿花长满了院子,医馆后院,是处规整古朴的小小四合院。医馆前厅到这后院,是一处圆形门洞做连接隔断,门洞后面,便是一道装饰着砖雕粉墙的宽阔影壁。房屋大概有七八间,苏友柏住的一直是东间,蔻珠和素绢住的便是对面南厢房。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常三更五时,早晚面对面相视笑着起来,一起用膳,偶尔下棋共商为病人治病的方案,又一起研究医道,来来往往,似乎已经超越了她对朋友的界定——
是的,在蔻珠心里,苏友柏之于她,已经由知己朋友慢慢转化为亲人,亲得就跟兄长一样。
她可以为他两肋插刀,何尝他也不同样如此。
如今,却打破这个界限了,蔻珠觉得十分不适应。
她站在那开满木槿花的院子阶前怔怔出神发呆。
“小姐。”
素绢又来催她提醒她了。“咱们不能不懂得感恩,是不是?您瞧,苏大夫为您付出了那么大的牺牲,难道,您就连一点男女情爱都不肯给他吗?——你一直都在说,您会辱没他,这孩子又不是他的亲生骨血,凭什么让人家来领责担任,可知,在那苏大夫的心中,对他,这事绝不会是辱没,而是幸福啊!心悦爱恋一个人时候,他不会去计较这些的,相反会觉得是件幸福欢悦的事儿。小姐!”
素绢又跪下来苦苦哀求道:“我求求您了,您到底点个头,好吗?”
蔻珠道:“你下去吧,你这样子,很难看。”
她转过身来,眸光冷冷看着素绢:“我可以这样告诉说么?就算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都不会随便给他找个爹。”
素绢哭得珠泪连连:“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蔻珠从胸口缓吐一口气,抬头怅然说道:“我欠了那人有大半辈子,这种压力,时常压得我气都喘不过,如今,我好容易把罪业还完了,这口气也总算缓和下来,可你们却又说,还要再让我——让我来第二次,再欠人一次债业。”
说着,她转身走了。
***
蔻珠最后的决定是,她要尽快离开帝京城,远避这天子脚下。
苏友柏对于蔻珠的拒绝,倒是显得相当沉静理智。
有时看完病人回到厢房,他疲惫坐下,手揉着鼻梁骨心事重重,素绢很心疼地,时不时跑过来安慰:“苏大夫,我家小姐也是一时倔强,等她以后,想明白一个女子独自抚养孩子长大有多么艰难不易,她就知道了。”又说:“您放心,我会劝着她的,只要有我素绢在,定不会让你们就这样错过抱憾终生的。”苏友柏苦笑,倒是感激这丫头的好心美意。
只摇头道:“不,你不要再去劝她了,不用费那种事。你家小姐,她也是个可怜人,她这辈子,真是活得够累了。——如今,我又以孩子的名义,说要娶她,仔细回头想想,这样又算什么呢?她一辈子都在还人的债业,现在,好容易还完了,咱们还要让她来个第二次吗?——不,我不要看见这样的袁蔻珠,就算真的借此娶了她,看着她每日里小心翼翼,在我面前因为孩子的事而愧疚卑微,过得缚茧重重……不,不。”
他像梦呓一样扭着面部说道:“这样的蔻珠,我不是要杀她第二次吗?”
然后便对素绢说道:“总之,你也莫要再过问这件事了。一切,都顺气自然吧。你放心,你家小姐说,她会就此离开京城,从此以后,只要她不嫌弃,而不管她会走到哪里,我都会一直陪着她的,照顾好他们俩母子。”
素绢泪眼婆娑凝望着他。“苏大夫,值吗?这样值吗?”
苏友柏低头,轻声叹了口气。值不值,不是谁说了算,更不是他说了算。
他轻轻啜着茶。
忽然想起一首词:“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莫道世界真意少,自古人间多情痴。”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引产是很残酷的,非常惨烈,大家可以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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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蔻珠决定离开京城。
她已经想清楚了, 要把孩子生下来。
她忽然也不后悔做此决定了,她孤独,童年丧母, 后来父亲也没了,甚至就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亲人眼见一个个离开失散, 如今, 除了这腹中胎儿,她算是孑然孤零一身。
倘若是个女孩儿该有多好呢。
她会每天给她扎辫子,给她穿最漂亮好看的衣服, 打扮得像小公主一样。
在她辛苦艰难时候, 会甜甜地趴在她背上叫一声娘, 接着给她擦汗,捶背, 倒水,各种体贴她心疼她。她会拥抱着不断吻她, “小宝贝, 瞧, 娘有你可真开心。”她会陪伴她一起长大, 母女两亲密无间, 好得就跟姐妹, 什么话都可以谈。
至于她的长相——
蔻珠想了想:不要像她,她是一副倒霉苦命像。
那么像谁呢?
整个大颐王朝, 要说哪位皇子最精致好看,他有玉雪一样剔透白皙肌肤,一双黑如水洗过宝石的眼,挺翘的鼻梁, 好看的薄唇,浓密长长的睫毛——蔻珠豁然色变,不,可不能像他。
立马打住这个想法。
她第一次有了正式对母亲这身份的认同,甚至,淡淡的喜悦,淡淡的幸福。
有一日夜里,不知是否幻觉,她感觉腹部有类似蝴蝶振翅或小鱼在里面游动的震撼——她吃惊地坐起来,兴喜交加。“素绢!素绢!你起来。”
“小姐,怎么了?”
素绢揉着眼睛,蔻珠不断用袖子碰她,让她起来。
“她好像在动,我是说孩子。”
素绢睡得迷迷糊糊,“哦”了一声,咚地一声又栽下去。
蔻珠细细品咂着这种感觉,依旧是那不可抑制的喜悦,难以描述的淡淡幸福。
她把手轻轻摸着自己尚还平坦的肚子。“是你吗?是你想要给我说话吗?”
***
离开京城,这是刻不容缓的决定,肚子眼见着一天天会高隆起来。
那天,尚且在平西侯府轻轻巧巧就碰见前夫,可想而知,今后要碰面的日子定不在话下了。
蔻珠知道,自己怀的并非普通寻常官宦家的子孙,而是天家血脉,现在她肚里有着这样血统,即使李延玉不见得会在乎,她想,那老皇帝陛下不一定会放得过她。她深吁了一口气。忽觉这人生有太多未知不可捉摸的事情在一步步推着她走。现如今,她目前的经济情况并不阔绰,盘下这家医馆几乎掏空了身上所有积蓄。如今,转手卖掉,又如此急切,想不亏本都难。
蔻珠便没有再常坐诊,日日打听有没有谁肯出钱买下这处医馆。
蔻珠这日又想起苏友柏,她见他往常一样在大厅给病人就诊。
“你把舌伸出来让我看看……最近这几日好些了没?服了我那药有什么感觉?”
蔻珠表情逐渐复杂起来。“袁大夫!袁大夫!”有个女人来看妇科上的毛病,蔻珠道:“哦,真是对不住。”她充满歉意:“从今以后,我便不在这里坐诊给你们看病了。”那病者道:“为什么?苏大夫您是想要离开么?”蔻珠也不便跟她多说,“您那病,其实也不麻烦,就是……”她嗯咳一声:“那种事要有节制,让你相公以后多注意一点。”便转身走了。
蔻珠回到了后院小厨房,素绢正迎着木窗门的阳光仔细切菜,蔻珠从某个架子取了一菜篮子。
“素绢,陪我去西菜市口逛逛,我想再多买点菜回来。”
素绢道:“啊,小姐,这菜……今儿晚上不够吗?”
蔻珠道:“不够,我要亲自下厨多做一些。”
素绢赶紧道:“小姐您这是要请什么人吗?是专门为他做?”她若有所思,一脸喜惑。
蔻珠淡淡看这丫头。“对,我是为苏大夫亲自做的。少哆嗦,快跟我去。”
素绢简直喜得找不着东南西北,一路上,主仆俩挑菜选菜,迎着街道巷口的小贩吆喝叫卖,终于挑选差不多了,蔻珠系上白底蓝花粗布围裙,把头发也用蓝色头巾给包扎起来。素绢在旁麻利地帮助升火摘菜挑叶子,她则手拿着菜刀在案板前开始仔细认真地一刀刀切肉、片鱼。
素绢的鼻翼忽见到此情形涌出一抹心酸来。她这位小姐,含着金汤匙出生,童年时的幸福奢华仿佛历历在目,可是,一下子,岁月磨人成长,她如今却什么都会了。给人看病,做饭,洗衣,缝缝补补,样样都不疏于那些日常百姓家的能干女子。
素绢袖擦眼角,又想起在王府中那些艰难日常点滴,要照顾一个性情古怪、并且他说不高兴就不高兴,说发火就发火的丈夫——
素绢记得约莫是有一次,那男人貌似得了厌食症,不吃不喝,两天了,就沾了几口水,小姐为此焦头烂额,便想方设法,天不见亮就起床,开始亲自下厨研究食谱。她记得,为了方便能一壁照看病人,小姐让丫头婆子把厨房就改在静心堂挨得他最近的地方。那天,她给他做了一道很特别的菜,是一个先贤古人专好美食的老诗人记录在一本书的菜谱——比如,要把豆腐切成比鱼刺还细的一根根丝,再滚进鱼汤里,怎么怎么用各种上等食材熬煮,还要保证那豆腐丝不烂。
素绢想,那个男人如此算不算是对小姐的有意报复,自那以后,小姐把那碗亲手熬制的汤、端奉至男人面前,他拿起桌上筷子,用复杂的眼睛盯着小姐看了许久。
最后,他果真吃下去了。
小姐开心得做梦都在笑。
***
蔻珠和素绢几乎在厨房花了整整一下午时间。
苏友柏在前厅看完最后一个病患,揉着眼打着呵欠回去到后院,霎时一抬头,愣了。素绢正低头弯腰认真仔细摆放碗筷。“苏大夫,来,您快坐下。”一瞧见他走进,赶紧去铜盆绞了方软巾递给苏友柏擦手擦脸。苏友柏接过坐下,边笑道:“哦?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啊,好丰盛的菜!”又闻着:“真香!色香味俱全?——素绢。”又竖起大拇指:“你可真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