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像是不曾见一样,自然地拿着锦帕为她擦拭嘴角,然而擦着擦着,却见讷敏突然作呕,几下之后,黄色的药汁便浸湿了白色的锦帕,而最骇人的是,还有丝丝红色。
“敏儿——”
“娘娘?!”
康熙丝毫不在意污秽的擦着她的嘴角,可那帕子都脏掉,他便干脆用龙袍的袖子为她擦,一边还冲着梁九功喊道:“快去叫太医!”
七阿哥不知是感觉到,还是被两人的声音吵的,突然闭着眼睛大哭起来。
讷敏忍着身体的不适,不舍的看了一眼容歆和她怀里的孩子,继而转向康熙,紧紧抓着他的手求道:“皇上,我、敏儿……视容歆若亲姐姐,您答应我……答应我……让她到保成身边去……皇上……”
“敏儿,敏儿你别说了,太医很快来了,不会有事的。”康熙手抚着她的脸,声音有些慌乱。
容歆也慌道:“娘娘,您等等,太医会治好您的,别说这样的话。”
讷敏却不管,只攥紧康熙的手,请求道:“皇上,讷敏只求这一个,教容姐姐代我陪着保成长大……”
“敏儿,我们一起陪着他长大可好?”
“哇啊啊啊——”七阿哥哭声更大,容歆抱着他跪在讷敏床边,哽咽道,“娘娘,娘娘您看,七阿哥想要皇额娘呢。”
讷敏留恋的眼神落在保成身上,复又固执地看着康熙,“皇上……求你……”
康熙泣道:“好,朕答应,朕答应。”
讷敏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最后贪恋地看了一眼三人,闭上了眼睛。
“敏儿!”
“讷敏!”
这时太医进来,康熙焦急万分地冲着他们喊:“快救皇后!”
太医们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将皇后的情况稳定下来,施针结束,主针的御医手都是颤抖地,神色间却未见半分轻松。
几人跪在地上,语气更加沉重道:“皇后娘娘难产血崩,以至于内腑衰竭出血,实是女子生产最危急之症。”
“朕只想知道,能不能治好皇后!”
几个太医趴伏在地,“臣等医术不精……”
康熙跌坐在床榻上,而容歆若不是怀中还抱着七阿哥,恐怕也站不稳了。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后必定撑不过今日时,她撑过了一日,又撑过了第二日……
康熙以为有希望,然而每次太医为皇后诊脉,神情便凝重一分,可皇后就是忍着身体上巨大的痛楚,吊着这最后一口气。
容歆连着三日未睡,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极差,却已经流不出眼泪,面上麻木的问太医:“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娘娘会如何?”
太医沉痛道:“皇后娘娘内腑之衰我等极尽全力依然控制不住,待到脏腑彻底无法承受,便……尽无转圜。”
容歆晃了晃,抚着墙站稳。
太医见状,问道:“可要下官为容女官诊看一二?”
容歆无力地摆手,待到眼前复又清明,便重新回了讷敏床前。
浅缃等人肿着眼睛守在皇后娘娘身边,见她回来,追问道:“女官,太医如何说?”
容歆摇头,随即跪坐在讷敏床前,声音清淡道:“我陪着娘娘,你们先去用些东西吧。”
绿沈放心不下道:“您也几日未进多少东西了,不若好好休息一日。”
容歆摇头,这几日头一次露出一点笑意,“娘娘喜欢我陪着她,你们先出去吧,顺便代我看看齐嬷嬷。”
几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冲她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容歆洗了个帕子,坐在讷敏床边轻柔地为她擦每一根纤细的手指,念叨:“云南乱了,皇上几乎整日里焦头烂额,只有晚上和我一并守在您身边。”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前日来了,皆为您留了眼泪,只是她们二位年纪那般大了,恐伤了身体,皇上便要求她们不必过来。”
容歆又抬起她另一只手,“小主们也日日都在正殿守着,我瞧着也有几分真心,想见您平时为人,确实得人敬重。”
“七阿哥……”容歆嘴角扬起,道:“七阿哥喝奶劲儿可大了,还护食,我想着五阿哥那时也是劲儿大,您瞧现在多健康!”
“说起五阿哥,十日已过,我又没去看他,他现在越大越难哄,指不定要气我多久。”容歆将她的手放回腹部,颇有些得意道,“咱们七阿哥必定不会那般,都极少哭闹,长大了必定是个极懂事的。”
讷敏还是那般无知无觉的沉睡模样,似乎身体里并无痛楚,只是静静的睡着。
容歆脸颊一滴泪划下,摸着讷敏的脸,温柔道:“皇上既然答应你让我陪着七阿哥,我会爱他的,无论他将来到何种境地,变成何种模样,我不会教他众叛亲离,不会教他心灰意冷,也不会离开他。”
“所以,讷敏,若是真的很痛,便舍了吧……”
……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五子时,康熙元后赫舍里·讷敏,于帝前芳魂永逝。其崩于坤宁宫,停灵于乾清宫,康熙帝缀朝五日哀之。
第39章
皇后去世, 后宫诸妃及宫人皆身穿缟素。
而文武百官以及二品以上命妇, 在皇后梓宫停于宫中的三日,分别齐集于乾清门外和东西两侧的景运门、隆宗门外举哀。
五月初八, 先奉移皇后梓宫至西华门外殡宫安厝;待持服满二十七日后, 再将皇后梓宫移往城北沙河行宫中的巩华城。
这期间,文武百官不可婚嫁不可寻欢作乐, 民间百姓也要禁喜乐活动七日。
五阿哥保清作为康熙现存年纪最大的皇子,皇额娘去世, 他需得进宫守灵,只是孩子年纪小, 谁也不会强求他待多久。
他应该对丧礼一事很懵懂,进宫之后眼神里都是陌生和茫然, 而见到容歆那一刻, 不知道是否因为她形容过于憔悴, 他突然大哭了起来。
容歆从奶嬷嬷那里抱过他, 也未哄, 反而平静道:“哭吧, 再大声些, 否则那些讨人厌的家伙又该口诛笔伐了。”
皇后丧仪诸事皆有礼部和内务府承办,然后宫不可无主理之人, 因容歆在皇后孕期一直管着宫务,此时又无更合适的人选, 康熙便命她继续暂理后宫。
她是抽空过来接一下五阿哥, 祭奠礼仪自有奶嬷嬷引导, 遂也到了停梓宫的宫殿外,便又将他交还于奶嬷嬷,目送人哭着进去,这才回了坤宁宫。
康熙表露过想要将七阿哥带到乾清宫抚养的意图,只是未有先例,现在又腾不出手,便要待皇后丧仪结束之后再做打算。
七阿哥现下还住在坤宁宫的偏殿中,容歆要留在他身边,一同随讷敏陪嫁进宫的几人自然也要过去,而借着七阿哥年幼,容歆催着齐嬷嬷忍住满心死别之痛务必振作起来。
这个理由极好,不止齐嬷嬷,连同坤宁宫中的其余人也都沉静下来,暂时不去想未来,反而耐心的照顾七阿哥。
容歆白日里忙宫务,晚上又守在皇后灵前,今日为了五阿哥空了些时间出来,便想要去看看七阿哥。
谁知皇上此时竟然也在,容歆顿了顿,本想离开,却听门口的小太监道:“容女官,皇上教您回来了便进去。”
容歆一听,理了理仪容,躬身走进去,行礼:“皇上吉祥。”
康熙并未看她,食指勾着七阿哥的手指逗他,随口问道:“听说你去前头迎保清了?”
容歆恭敬回道:“是,奴才先前又失约于五阿哥,便去了一趟。”
“呜哇啊啊啊——”
七阿哥突然瘪嘴嚎哭起来,康熙一怔,随即看向齐嬷嬷,问:“保成可是饿了?”
齐嬷嬷从容应道:“回皇上,是到了该叫奶娘的时间了。”
“那容女官便随朕先去正殿吧。”
康熙起身,容歆随着他的脚步慢慢走向正殿,沉默不语。
“跟朕说说敏儿的事吧。”
容歆垂首,她不想将自己的回忆分享给康熙,遂静默半晌,顾左右而言他道:“娘娘怀上七阿哥之后便十分欢喜,早早便开始为七阿哥挑选奶嬷嬷等,可现下奴才和齐嬷嬷等要服侍于七阿哥左右,皇子身边宫人有定例,便只能将原先挑好的人再安排到别处去。”
索性康熙也未挑剔她说得是什么,默然片刻,道:“既是皇后精挑细选过来的,便暂且都留在保成身边吧。”
“这……”容歆语气颇有些犹豫担忧道,“恐有些违制。”
康熙不容置疑道:“朕说不违制,保成便不会违制。”
梁九功或许只以为康熙是因为疼爱七阿哥,容歆听后眼神一闪,康熙最重规矩,恐怕此时便已经有了立七阿哥为太子的打算,这样的话,到时还要再添人,当然不违制。
容歆复又缄默,康熙隐含深意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视若亲姐……敏儿弥留之际还念着护着容女官,倒确实是感情深厚。”
来了……翻旧账的男人来了……
那一日容歆先是当着康熙的面与内务府官员争执,后又有讷敏再三为她请求之言,帝王心胸且不说,以一个男人的心情必定是要小心眼的。
只是皇后的丧仪还未过去,是不是稍稍显得有些沉不住气?
容歆余光瞄了一眼梁九功,见他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便收回视线,躬身答道:“奴才不敢。”
“朕看容女官倒是极敢的。”
容歆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任他说,丝毫不辩驳。
她若是诚惶诚恐,康熙心里许是会舒服一点;然而她此时这般态度,康熙便只能想到,全因他金口御言答应过皇后,不能反口,所以容歆有恃无恐。
偏容歆身上又无旁的错误,纵使有芥蒂,也不屑于无故责难。
遂此时正殿内便僵持下来,而打破宁静的是梁九功的话:“皇上,五阿哥过来了。”
容歆有疑惑,却未动。
然而五阿哥在奶嬷嬷的引导下,奶声奶气的向康熙行礼过后,突然抱住了她的腿,“姑姑。”
容歆一僵,感觉有一道目光极为锐利,突然心极累。
可五阿哥好不容易见到容歆,先前又只匆匆抱了一下,便直接顺着容歆的腿往上爬,嘴上还一直喊着“姑姑”。
“五殿下……”奶娘又不敢用手去拽,慌得跪在他身边发抖。
他胆子大,本事倒是没多少,爬了好一会儿脚也没有离开地,急得不行,发脾气的冲着容歆喊道:“容容!抱!”
康熙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忽视他,反倒对容歆这个女官更亲近,原本想要联络父子之情的心顿时便碎了,直接甩袖离开。
“……”
容歆无视吓得瘫软的奶嬷嬷,弯腰抱起五阿哥,无奈道:“五阿哥,您可真是生动地演示了一番什么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保清只听到了虎,两只小手抓成爪放在脸边,故作凶猛的叫:“嗷呜——”
容歆心软的一塌糊涂,却又见梁九功走进来,不解地问:“梁公公,还有事?”
梁九功将五阿哥的声音听了个正着,嘴角带笑看着容歆,拱拱手道:“容女官,皇上说,需得早些将五阿哥送出宫去。”
容歆看了看怀中的孩子,问他:“皇上有说具体时间吗?”
“并未。”梁九功答完,又提醒道,“还是莫要耽误太久为好。”
容歆点头,“那我稍后便送五阿哥出去。”
待梁九功离开,容歆从奶嬷嬷那儿得知今日五阿哥还未午睡,便没有让他在坤宁宫中久留,而是将人哄睡就让奶嬷嬷抱着他离开。
宫中除服后,先是康熙颁诏天下,册谥皇后为仁孝皇后;不久,康熙又亲口说要为皇后守孝三年,遂康熙十三年不册封后妃。
但还是由太皇太后做主,选了几个秀女进宫,其中便包括钮祜禄氏的妹妹济兰和讷敏的妹妹珂琪。
而容歆自讷敏除服之后,一等康熙将七阿哥挪于乾清宫,二等康熙将宫权拿走,不想却先等到了太皇太后的召见。
便是讷敏在时,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未曾单独召见过她,容歆心中疑惑,并未有半分耽搁,立即赶往慈宁宫中。
已有一个宫女在等着容歆,见到她便引着她进入正殿,道:“容女官,太皇太后让您在此等候。”
容歆看着殿中央那突兀的蒲团片刻,未出言询问一字一句,径直跪在蒲团上,背脊挺直,头未垂下分毫,目光泰然地直视前方。
因为讷敏的袒护,几乎没有受过苦的容歆自然是吃不消地,可她一个人在殿内跪着身形始终一动不动。
一个时辰后,太皇太后扶着苏麻喇姑走进来,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威严道:“知道哀家为何让你跪着吗?”
“奴才不知,请太皇太后明示。”
太皇太后手中的拐杖在地砖上轻轻敲了一下,道:“若是因为皇后呢?”
容歆垂首以示恭敬,话语中却为讷敏半点不曾退缩,“奴才做错了,太皇太后责罚,奴才绝无二话。只皇后娘娘自进宫以来,对皇上恭顺,对太皇太后、皇太后孝顺,对宫中上下宽和,对外不落皇后威仪……奴才以为,并无错处。”
“……”太皇太后目光因着她的话,柔软了些许,但片刻之后便收起,冷声道:“皇后唯一的错处便是教皇上失了天子风范,一而再再而三的为她破例。”
是说康熙对讷敏过于爱重了吗?
容歆突然想起那些宫中不可言说的人,有些能够理解却并不能苟同,“奴才斗胆进言,皇上是仁德明君,必不会因皇后娘娘乱了朝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