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讷敏薨逝六周年的祭日, 因为康熙决定单独带着太子去巩华城祭奠,容歆想去而未能成行。
今年她得知康熙不去, 第一时间便跟太子说好, 将她加进随行名单中, 索性这次很容易。
他们往返于京城和景陵山要将近二十日,容歆将太子要带的东西列单子交给浅缃,浅缃如今感受到了和小宫女呆一块儿的活力,接下单子便欢快地带着小宫女们做事。
容歆没支使小宫女,自己回屋里收拾。
毓庆宫实际没多大,就是现下太子年幼未有妃嫔,否则论起宽敞,甚至还不如后妃们住得东西六宫。
浅缃她们三个都得住一间屋子,容歆便还是和齐嬷嬷住在一处。
“容歆……”
“怎么了嬷嬷?”容歆边从柜中拿衣服,边扭头望向靠在炕上的齐嬷嬷。
齐嬷嬷倾身帮她整理衣服,低声道:“我真是想去送娘娘一程,亲眼看着娘娘入葬。”
容歆抱着旗袍转身,见齐嬷嬷因垂着头,眼角眉梢都是黯然,便轻松道:“您若是想去,直说便是,换下一个小宫女,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我这年纪,若是跟着去是给殿下添麻烦……”
容歆见不得她那般颓丧的模样,坐在齐嬷嬷对面,笑道:“若说给太子添麻烦倒也不至于,大不了到时我勤快些,将您那一份活计皆做了。”
齐嬷嬷轻笑,“麻烦你,我是心安理得的,只要能送一送娘娘。”
“那就请您帮我收拾着,我去安排。”容歆说着,将一叠衣服放在齐嬷嬷跟前,也不等她答话,便起身出去。
太子随行名单已经定好,但齐嬷嬷大概是犹豫了许久才说出来,容歆也不忍她失望,便废了些事,又重新修改了名单递上去。
二月十九日,太子率众大臣扶两位皇后的梓宫前往景陵山,三月初七方到达,当日,先将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的梓宫暂停于地宫上享殿内,第二日才进行入葬礼。
容歆和齐嬷嬷是没有资格进去的,两人便站在高处,亲眼目送着梓宫一点点的消失在地宫口。
“娘娘——”齐嬷嬷冲着地宫跪下,哭道:“老奴恭送娘娘——”
容歆听着她的哭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地宫,突然道:“没想到,最后倒是孝昭皇后陪着咱们娘娘。”
齐嬷嬷哭声顿住。
除了讷敏离开的头四年,这两个女人的生命中,一直有对方的影子,便是离开人世,两人先是在巩华城作伴,如今又一同下了地宫。
这是何等的缘分?
“娘娘想必是不寂寞的。”容歆弯腰扶起齐嬷嬷,平静道:“嬷嬷,您莫要让娘娘走得不安心。”
齐嬷嬷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擦着眼泪哽噎道:“是,我得高高兴兴地送娘娘走,让娘娘知道咱们皆好好地。”
容歆借了肩膀给她,轻声安慰道:“这便是了,哭红了眼,再教太子也跟着伤怀。”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兴许是没机会见到太子殿下大婚了,若是不能在娘娘葬于陵寝前送一送,憾啊!”
她又要流泪,容歆皱眉,不赞同道:“您去岁冬病那一场,太子特意为您请了太医,您如此,不是愧对殿下的一番心意吗?”
这宫里头普通宫人生病确实难熬,却是不包括她们的,若是有这样好的条件还先自己泄了心气儿,一辈子到了末尾活成那样也太糟糕了不是?
像容歆,许是因为有些个不同的经历,她从不去想那些,只过好当下,当然,若是能活到康熙后头去是再好不过的。
齐嬷嬷年纪大了,染那一场风寒足足两个月才稍好些,平时也常有个头疼脑热小病小灾,老人家生病或许就会产生些丧气的想法,齐嬷嬷也是。
但太医为她诊脉,除了风湿极重,并无其余要命的大病症,好好保养,再多活些年头应是不难的。
遂容歆一狠心,直接刺激道:“您若是早早走了,我往后连个随意说话的人都没有,好歹也有个人心疼心疼我。”
齐嬷嬷一听,忙道:“我还不心疼你?当初你们几个小姑娘,我对你跟亲生女儿一般。”
“所以您舍得说那样的话伤我心吗?”容歆见远处祭奠礼毕,边扶着她离开此处边道,“您从前便很好,五禽戏多练着,无事也多和小宫女们一块儿说说话,生机自然就来了。”
“你都这般说了,我如何能不努力?”
“如此是最好不过……”
容歆回头又深深地望了一眼地宫的方向,直到看不到入口,这才转过头继续和齐嬷嬷说话。
两人在景陵山下等着太子,见他眼圈儿微红,对视一眼,并未出言点破。
景陵不比巩华城来往方便,太子想为母亲尽孝,便又多停留了三日,日日上山祭奠,三日后方启程回京。
他们回到宫中,用了一样的时间,太子却并未回毓庆宫,而是先赶往乾清宫向皇阿玛请安。
齐嬷嬷赶路辛苦,容歆教人先送她回屋休息,然后问浅缃:“太子和我不在这些日子,毓庆宫可有事?”
“无事。”浅缃认真地回答,“只昨日,荣嫔身边的小太监过来,说是您回来了,请您去钟粹宫坐坐。”
容歆点头,“我去换身衣服。”
她走出一步,又回身对浅缃道:“稍后三阿哥上完课,你问一下,他可要去钟粹宫向荣嫔请安,正好一路。”
容歆回去换衣服,又稍稍休息了一会儿,这才来到惇本殿,却见三阿哥和四阿哥皆在此处。
“四阿哥,”容歆蹲下,问他,“您也要去后宫吗?要去承乾宫请安?”
四阿哥胤禛摇头,三阿哥胤祉替他解释道:“四弟要在这儿等太子哥哥。”
容歆了然,“那我叫雪青陪着您,可好?”
胤禛再次摇头,“要浅缃姑姑。”
容歆不解,胤祉又解释道:“浅缃姑姑会读书,四弟不会无聊。”
“……”好吧,又是一个勤奋的孩子。
既然四阿哥想要浅缃,容歆便叫了浅缃过来,然后才牵着三阿哥的手往钟粹宫去。
“姑姑,宫外好玩吗?”
“此番不是为了玩儿,三阿哥日后记得三思而言。”
胤祉鼓着脸应了一声。
容歆这才继续他刚才的问题,却未回答好玩儿与否,而是反问道:“三阿哥幼时不是住在宫外吗?”
胤祉歪着头仔细回想了一会儿,道:“我只隐约记得一间屋子,没旁的印象,不像大哥幼时有姑姑去看望。”
容歆听到三阿哥的话,问他:“是大阿哥与您说的?”
她回来时还以为会见到大阿哥,得知大阿哥不在毓庆宫,这才想到,他越发的忙,许是去上骑射课了。
而胤祉摇头,“我以前在太子哥哥和大哥吵闹时听到的。”
“这样啊……”
“不过有一次我和四弟去他屋里,见他拿着一把木剑,他藏着不给我们碰,我们问了小柱子才知道,那是您送的。”
容歆眼神一闪便又归于平静,轻轻应了一声,“是送过一把。”
胤祉微微倾着头去看她脸色的神色,并未看出什么来,便撇撇嘴道:“我额娘请您,定是因为二姐姐又歪缠她了。”
容歆低头看他,没说他额娘嘴巴不好,没什么交好的人,所以从前也常找她闲聊。
钟粹宫离毓庆宫甚远,两人走了许久才到,而他们一进去,便见到大格格茉雅和二格格金婵皆在。
金婵一见到容歆,立即便快步迎过去,惊喜道:“容姑姑,您回来了!”
“是。”容歆冲她笑了笑,“这才多久未见,格格好似又长高了。”
“这是自然!我……”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荣嫔马佳氏打断:“一个格格,日日在外头骑马射箭,也不知我生得这个女儿是不是投错了胎。”
容歆瞧了眼二格格对比大格格略微显黑的皮肤,笑道:“皇上喜爱大格格和二格格,便是骑马射箭,也是尊贵无比的。”
荣嫔又瞪了一眼女儿,开口的话却是掩不住的得意,“也就是皇上宠着她,不然我非得治一治她这性子不可。”
“您还是关心关心胤祉吧。”金婵伸手推了一把弟弟,将他推至额娘面前,然后便缠着容歆说话。
荣嫔顺势搂住儿子,嗔了她一眼,便不搭理女儿,果真关心起儿子来。
胤祉对额娘还是亲近的,额娘问,他便也乖巧的回答,将自己每日吃了什么,学了什么课程一一说给她听。
然而他这一日,大部分时间是在读书,荣嫔在他背起书时,脸色便开始有些难看,却不忍心打断。
大格格和二格格注意到,一个用帕子掩嘴,一个直接捂嘴,“偷偷”笑了起来。
容歆失笑,在两个促狭的姑娘额头上点了一下。
她只轻轻碰一下,让大格格和二格格自觉亲近地很,金婵甚至直接偎在她身上,炫耀道:“容姑姑,我今日射箭射中了靶心!”
康熙应允二格格学习骑射也没多长时间,她如今已能射中靶心,若不是天赋惊人,便是极其勤奋,都该称赞,遂容歆也不吝啬。
而金婵越加兴致盎然,小嘴儿不停歇地与她说着当时她如何“英勇了得”,末了,还指着大格格道:“茉雅姐姐现下才只能骑着马慢跑几圈。”
茉雅教她拎出来对比,也不恼,只柔柔地笑道:“我喜读书,不喜骑射,比不得金婵妹妹也是常事。”
容歆笑着附和道:“各有喜好,确实不便对照。”不过随后又劝大格格道:“格格也要常活动才是,对身体好。”
茉雅乖巧地点头,“谢姑姑劝教,我省得了。”
荣嫔许是受不住儿子满口的“之乎者也”了,趁着他缓口气的功夫,连忙道:“快喝些水,喝完水去与你姐姐们玩。”
荣嫔表达完母爱,好不容易打发了儿子,这才长呼出一口气,“这孩子……”
容歆忍笑,道:“若是三阿哥不亲近您,您便又是另一番心情了。”
“这倒是。”荣嫔眼神冲着南边儿挑眉,“大阿哥对惠嫔,四阿哥对佟佳贵妃皆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哪像我和胤祉?”
大阿哥是自小不在惠嫔身边长大,相处起来难免少些亲近;而四阿哥四阿哥在承乾宫那两年多,佟佳贵妃正忙于宫务,多是奶嬷嬷照料他,感情上自然便差了些。
只是这话,心知肚明便可,像荣嫔这般说出来,便容易得罪人了。
而荣嫔最是不怕得罪人,下一句便是对容歆说的:“我这女儿,整日里‘容姑姑、容姑姑’的,好似你亲生的一般。”
容歆扶额,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倒真是宫中独一份儿的。
荣嫔见她如此,神色依然自如,显然知道自己什么德性,却也不再说那些,转而问道:“景陵如何?也不知道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算不算是求仁得仁……”
容歆弯了眉眼,颔首道:“风水宝地,无不好之处。”
荣嫔从果盘里摸了个苹果,当着容歆的面咬了一口,道:“我若是有朝一日去了,不要住的太远才是,也能常去扰扰她们二人的清净。”
容歆想,妃子的园寝才开始建,但与皇后陵寝不在一处是必然,至于远近……
正想着,她又听荣嫔道:“不过还是多活些年头更美。”
容歆:“……”
第58章
容歆带着三阿哥离开钟粹宫时,再一次提醒自己:宫中没有绝对愚蠢的人。
然而马佳氏这人, 有些时候, 确实是太让人糟心了!也不怪讷敏在世时宫中的那些老人, 几乎没有待见她的。
偏偏她这人是真的好孕,前几个皇子虽然没站住, 现在却是儿女双全,也是宫中独一份儿的。
而二格格金婵和三阿哥,又都随了些荣嫔的性子,常是一副没有阴霾的笑颜, 这几年便是康熙更宠幸宜嫔,看在两个孩子的份儿上, 对荣嫔也是多有宽待。
如此说来,可不就是应了她常说的那句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姑姑,你会怕黑吗?”
容歆听到胤祉的问话,望了眼前头提灯笼的两个太监,又低头去瞧他, “我不怕黑, 三阿哥怕?”
“我当然不怕。”
如果他声音里没有细微的颤抖, 兴许就相信了。
容歆松开他的手,向前迈了一步蹲下,回头道,“我背您吧。”
“我都这般大了, 还让姑姑您背……”胤祉腼腆不已, 然而下一瞬, 他便直接趴在了容歆背上,笑道,“谢谢姑姑。”
容歆还是身强力壮的年纪,背一个五岁的孩子也不费力,稳稳地继续向前走。
胤祉搂着她的脖子,惬意地晃动两只小脚,“姑姑一定极喜欢我。”
容歆轻笑,应道:“是啊,三阿哥您一片赤子之心。”
“那是自然。”胤祉毫不谦虚的应下,眼睛一转,又好奇地问:“姑姑,是不是长大了都会心口不一?”
“嗯……”容歆作思考状,片刻后答道,“应也不是,许是大多数人长大之后,接触到更多幼时见不到的事物,做事不能再单凭意气了吧?”
“唉——”胤祉故作成熟地叹了一口气,“我都不想长大了。”
容歆微微朝着他的方向侧头,笑道:“没有人不会长大。”
除非……永远地留在一个似乎很美好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