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辇正好路过淑贵妃的承乾宫,若是往常,康熙无事恐怕会进去坐一坐,可现下他并无宽慰探望她的心情,便目不斜视略了过去。
而对于梁九功的请示,康熙沉默不语,及至景仁宫附近,才忽然道:“去毓庆宫。”
“是,皇上。”
梁九功领了话,立即冲着銮驾前开路的侍卫太监喊道:“摆驾毓庆宫——”
此时,毓庆宫中——
容歆亲自端着刚沏好的茶走进太子的书房,将茶盏放置在太子胤礽右手边,眼睛随意一扫,便见他笔下一个“祚”字,不解道:“怎写了这个字?可是担心六阿哥?”
六阿哥病得比四阿哥要重一些,性命之忧更重,因此容歆如此猜测。
而太子放下笔,摇头道:“并不全是,今日舅舅长泰替索额图捎了一句口信与我,涉及到胤祚。”
他一提到索额图,容歆稍稍有些敏感地问:“所为何事?”
“皇阿玛为六子命名为祚,恐有传祚位与其之心,于储君正统不利。”太子神色淡淡地端起茶杯,“意欲趁此机除之以防有大患。”
“除掉?!”
容歆如今手上也不是没沾过血,但她从未肆意滥杀过,自是无法轻飘飘说出要杀死某个人的话,而且对方还是个孩子,因为一个名字便如此小题大做,似乎可笑了些。
太子瞧见她的神色,微微牵起嘴角,“姑姑心中所思想必与我相似。若是胤祚没有熬过去,我无话可说;但今日我若是仅因为一个名字便对亲弟弟下杀手,难保他日我不会视人命如草芥,如何为百姓所信服?”
容歆正欲回答,忽听窗子响起两声短促地敲击,便又改口问道:“六阿哥之名并非今日才有,若是有揣测早该有了,偏偏此时有人在您耳边嚼舌根,恐怕心怀不轨……”
太子眼神一闪,微一抿唇,说道:“自皇阿玛允我在内阁旁听之后,耳边常听到各种声音,揣测胤祚名字之类的言论也是屡屡耳闻,我实在是不能理解。”
“殿下有何不解,皆可与我说说,我便是不能为您解惑,也可听您倾诉。”
“皇阿玛先前便说过,我们兄弟之名,多为福气之意,祚也有其意。”太子面无波澜道,“可如今挑拨之言频出,有心之人,难道是非要我们兄弟阋墙吗?”
容歆叹道:“您不会受挑拨,皇上是知道的。”
太子摇头,似是极难过道:“如今胤禛和胤祚危在旦夕,我和大哥作为兄长,不能陪着弟弟度过危机,还要受那等人挑拨,时日久了,兄弟之情何在?”
“左右您和大阿哥已经出过痘,若是实在担心,不若……”
容歆话还未说完,书房外便响起梁九功的喊声:“皇上驾到。”
喊声极近,而下一秒,门被打开,康熙沉着脸迈进太子的书房。
太子惊起,立即绕过书案,跪在皇阿玛跟前道:“皇阿玛万福,儿臣不知皇阿玛御驾亲临……”
“起来吧。”
康熙走到书案后坐下,正正好好看到太子所写的字,双手拿起纸一抖,问道,“何人在你面前挑拨?”
“皇阿玛?”太子面有惊色,“您、您听到了?”
“说。”康熙拿着纸张的手渐渐收紧,他最是不能忍受有人带坏他的儿子,更遑论教唆他们彼此争锋争斗。
而太子思索片刻,略过索额图,提了几个确实在他面前说过挑唆之言的人,羞愧道:“儿臣自以为心性坚定,遂并未理会诸如此类之言论,现下想来,无异于姑息养奸,着实有错。”
“胤礽,你是朕骄傲的儿子,也是大清优秀的太子,但是……”
容歆从绿沈手中接过茶,恭敬地呈到康熙手边,全程皆未出声响。
然而康熙根本无法忽视她,话说一半便被打断。
康熙顿了顿,瞥了她一眼,对着太子放缓声音,语重心长道:“身为储君,理当有决断,不可有妇人之仁。”
太子认错,“是,儿臣谨记皇阿玛教诲。”
康熙却是又意有所指道:“果然不可教皇子长于妇人之手。”
太子,连同梁九功等宫侍,都忍不住偷偷瞧向容歆。
而容歆面不改色,耳观鼻鼻观心,仿若康熙说得话与她毫无关系一般。
太子垂下眸,轻咳一声,请求道:“皇阿玛,儿臣有一事相求。”
康熙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说来听听。”
“儿臣出痘时,因有皇阿玛和姑姑陪伴,所以并未那般害怕,可如今四弟和六弟在宫外完全陌生之地治痘,恐怕心中不安,因此……”太子似是知道自己此言不妥,抬眼看了皇阿玛一眼,一咬牙坚持道,“儿臣想要去宫外陪着四弟和六弟。”
康熙看向容歆,容歆依然面色从容,并未有任何忐忑之色。
“皇阿玛……”
康熙收回视线,喝着茶沉吟片刻,应允道:“你既有爱弟之心,朕自然不该阻挠,便应了你。”
“谢皇阿玛!”太子深深拜下,起身时面上有了几分笑意,语气轻快地提议道,“皇阿玛不若也允了大哥与我一同前往,我们两个兄长,代皇阿玛照料胤禛和胤祚至他们康复。”
康熙深深地看着太子,“你确定要大阿哥和你一起去?”
太子果断地点头,“是,大哥嘴上不说,其实极爱护弟弟们。”
康熙听后,别有深意道:“你是个好的,只是太过宽仁,也教朕实在无法放心。”
太子眼中有些疑惑浮现,虚心请教道:“儿臣尚有许多不足,请皇阿玛莫要嫌弃儿臣愚钝,不吝指教。”
“你既有心,日后若是有不懂之处,直接问朕便是,莫要再自己憋着。”
“是,皇阿玛。”
康熙与太子父子间亲密的说了会儿话,因四阿哥和六阿哥而起的忧思竟奇妙地稍稍平复了许多。
容歆和梁九功随侍左右,见父子二人聊至夜深,并且还有越聊越精神焕发的趋势,对视一眼,眼神中皆暗示对方去询问。
只是两人又没到心有灵犀的地步,眼神沟通不畅,便暂时退了出来。
“我在皇上和太子殿下心中皆比不得容女官,自是该容女官出言提醒。”
容歆对梁九功道:“梁公公实在是谦虚,您可是乾清宫的总管太监,满宫上下谁不对您恭敬有加。”
“容女官是三品女官,曾掌宫令,我在你面前实在不敢托大。”
容歆立即摇头道:“您这不是折煞我吗?还是您在皇上面前有脸面。”
梁九功极谦恭道:“绝非如此,还是容女官更有脸面。”
若是她这么厉害,为何梁九功明摆着顶她出头?说来说去,还不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打扰了康熙的兴致。
容歆看在他曾经多次帮她的份儿上,决定不再跟他继续互相吹捧,转身命浅缃去为皇上和太子准备夜宵。
康熙注重养生,晚间并不多食,遂容歆只命人准备了些许易消化的清淡小食。
浅缃来回话,容歆便回到书房,请道:“皇上,奴才教人准备了些夜宵,您和太子殿下可要用些?”
毓庆宫的夜宵自然是出自雪青之手,她这些年闲适,头脑虽未如何聪慧,但厨艺这一道精进极多,且常有创新。
康熙未曾在毓庆宫用膳过,太子不免有向皇阿玛炫耀之心,极热情地邀请道:“皇阿玛稍用些吧,儿臣宫中膳食极清淡,绝不会积食,”
“那便呈进来吧。”
容歆出去招呼了一声,宫女们鱼贯而入,须臾,便将小圆桌摆了十数碟精致的小菜和糕点。
太子亲自侍奉皇阿玛用了些许,又颇为期待地问:“天色已晚,皇阿玛还回乾清宫吗?”
康熙明日有早朝,即便不忍心拒绝太子,还是道:“胤礽,你好生休息,明日便和大阿哥代朕去宫外照看胤禛和胤祚。”
太子答应道:“是,皇阿玛,明日儿臣和大哥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后便出宫。”
康熙抬脚往出走,随口对跟在他身后的太子和容歆道:“容歆你便是随太子同往,也莫要不错眼地跟着,太子已不是孩童。”
容歆微怔,然后马上应道:“是,奴才遵命。”
太子和容歆一直恭送康熙至毓庆宫门口,而直到御驾消失在黑暗中,太子才幽幽道:“姑姑,我从未想过有一日竟是和皇阿玛也不能父子坦诚了,甚至还……”
使了些心计。
太子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容歆只能在灯光下看清他的嘴唇和下巴,然而他身上的些许黯然还是清清楚楚地传递给她。
容歆轻声道:“您只是想得到父亲的青睐而已,不必愧疚。”
第86章
康熙应允了太子胤礽照料四阿哥胤禛和六阿哥胤祚的请求, 第二日在慈宁宫, 大阿哥才知道, 但他并未对此表现出抗拒, 沉默地接受了这一临时安排。
而太皇太后因为两人皆已出过痘,也没反对,只嘱咐道:“你们两个单独在外, 也要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
太子与大阿哥双双应了。
其余几个稍长些的阿哥,得知此事,没有任性地缠着两人要一同去,只是求着太子稍等一等,他们要捎些东西给四阿哥,顺便带上六阿哥。
太子并未拒绝, 教几人动作快些,便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告辞, 回毓庆宫准备出门的行装,大阿哥则是出了慈宁宫不紧不慢地往阿哥所走。
“胤褆!”
大阿哥听到他额娘的声音, 回头就见惠妃的轿辇以及她身后的德嫔。
轿辇落下,惠妃走下来, 关心道:“你这还什么都没收拾呢吧?若是走得急, 额娘命人准备了给你送出去,如何?”
“无妨。”大阿哥不在意道, “谅谁也不敢亏待于我。”
“那也要带些常用的物件儿, 否则用着不习惯。”
“爷又不是娇小姐, 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大阿哥说着,语气开始变得不那么耐心。
惠妃也不是个好性儿的,又听他那样一副语气说“娇小姐”如何,便有些不虞道:“满洲姑奶奶们有几个不是和男子一样在马背上长大的?如今在你们这些爷们儿口中,倒是越发的软骨头了。”
大阿哥听了额娘的话,倒是未与她争论,只是视线落在德嫔身上,满眼都透着“他没有说错”的意思。
德嫔柔美的面庞瞬时僵住。
而惠妃忍不住白了眼“不争气”的德嫔,一拧身坐回到轿辇上,冷着脸道:“左右有容女官同往,我是多余操心的。”
大阿哥脸一黑,他已经许久未去过毓庆宫,容歆又几乎大半年都在禁足,两人自然而然便比从前生疏。
可他神色如何不好,惠妃也不乐得管了,只留给大阿哥和德嫔一个无情的背影。
德嫔抿了抿嘴唇,按下对惠妃母子的不满,强自感激地对大阿哥道:“太子和大阿哥亲自出宫照看四阿哥和六阿哥,我实在是不知如何表示谢意。”
大阿哥眼中不耐愈盛,强忍着心中厌烦,秉持礼节道:“这是我和太子作为兄长的责任,无需德嫔娘娘道谢。”
而宫内外皆有耳闻,大阿哥的脾气颇有些暴躁,此时他未顶撞,德嫔更加拿捏着长辈的强调,柔声道:“如今胤禛和胤祚染上天花,我这当额娘的心中痛苦,越发能理解惠妃姐姐对您的刀子嘴豆腐心,大阿哥万莫因此与惠妃姐姐置气。”
“得了吧。”大阿哥半分未感受到德嫔的一腔慈爱,直接呛道,“我当初种痘时,我额娘好歹还提了要亲自去照顾我,德嫔若是真的那般担心,不若我帮您向皇阿玛请求,你亲自去照顾四阿哥和六阿哥?”
德嫔爬到如今的位置,心性自非寻常,她听了大阿哥的话,嘴角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还显出激动之色,急切道:“我恨不得以身代之,若是可以亲自照料出痘的儿子,自然是求之不得。”
大阿哥只觉得她惺惺作态、矫揉造作,半点儿不怜香惜玉道:“既然德嫔娘娘如此迫切,我如何能不给你这个机会?”
大阿哥说完,先是命他的贴身太监小柱子回阿哥所收拾东西,然后脚步一转重新往慈宁宫走。
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德嫔瞬间生出几分进退不得来,但她很快便望着慈宁宫的方向缓缓跪下,眼神期待又忐忑。
而太皇太后从大阿哥口中得知德嫔的“诉求”,自然是命人斥责了她“不懂分寸”。
德嫔磕头认错后,落寞地离开,教来往知道缘由的宫侍皆感叹她的“爱子之心”,便是康熙后来知道,也深觉误解了她,再次去了永和宫。
唯独惠妃,见德嫔竟是拿她儿子作筏子讨好皇上,十分恼怒,反感程度直超荣妃和淑贵妃,荣登榜首,暗地里没少给她下绊子教她知道分寸。
不过现下,宫中只少数几个人知道大阿哥“吃了亏”,容歆如今还并未听说此事,正在毓庆宫收着诸位小阿哥带给四、六两位阿哥的礼物。
三阿哥胤祉送了他的书法,那是他自启蒙以来最满意的一幅作品,平时极为珍视,此时也拿了出来。
“姑姑,您代我跟胤禛说一声,教他仔细收好,等他病好了,我是要收回来的。”
容歆笑着应下来,仔细地卷好放入筒盒中。
五阿哥胤祺待三哥交代你,冲着身边的小太监挥了挥手,小太监立即提了一个食盒恭敬地呈上前。
“容姑姑,这里面装着我最喜欢的烤小羊腿,您帮我捎给四哥和六弟。”
容歆还未说什么,三阿哥便有些无奈道:“胤禛他们两个是在养病,哪能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五阿哥一听,顿时懊恼起来,“我只想着给他们带好吃的,竟是没考虑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