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嬷嬷说得委婉,其实是自觉大限将至,能扛到太子成婚已是幸事,不想给太子殿下新婚蒙上白事的阴影。
更何况她是什么身份,皇上也不见得宽宏到愿意她死在毓庆宫中,使太子为她伤神,与其到时太子左右为难,不若她主动安排自身。
“我想着,提前给你们个适应的时间,免得我突然提出,你们接受不得。”
而照齐嬷嬷这般说,成全了旁人,她自己反倒要孤零零地度过人生的最后几年。
容歆想想便心生不忍,立即反对道:“不成,您为太子考虑离宫,我自然无权置喙,可完全不必现下便搬出来与我分开住。”
“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就说不通呢?”齐嬷嬷气恼地轻拍了她一下,“我是不想你日后回到屋子便想起我行将就木的模样。”
容歆鼻一酸,马上又忍住,极坚韧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看不开的人无论如何都看不开,我不一样,我扛得住。”
她真的扛得住……
容歆几番经历生死离别,换个稍脆弱的人,恐怕早就承受不住崩溃掉,可容歆从未有过轻生的念头,而是更加认真地去对待每一个日出日落。
有时候活着,就是一件太了不起的事情了!
当初的讷敏是,如今的齐嬷嬷亦然。
容歆坐在齐嬷嬷身边,揽住她的肩膀,头轻轻靠在一起,柔声道:“嬷嬷,我日后能为您送终,真的万分荣幸,所以,您不必太过小心翼翼地对我。”
齐嬷嬷有些情绪涌上来,闭上眼不让容歆看到,“我有你,你日后有谁呢?”
“您该相信,太子不会让我晚景凄凉。”
“总归是不一样的。”齐嬷嬷抬手在脸上轻轻一抹,转而故作轻松道,“好在浅缃她们几个与你同龄,和你有共同经历的过往,总不会太孤单。”
容歆右手覆上齐嬷嬷遍布斑点的手,眉目舒展道:“是,我最亲密的人尽在身边,无所惧。”
齐嬷嬷反握紧她的手,妥协道:“好——你命人给我收拾便是,我如若不搬回去,你恐怕真的要整日烦我了。”
“看您说的,我哪里是那般没有分寸的人?”容歆颇有几分自得道,“定然是适可而止,恰到好处。”
“辩不过你。”
容歆劝通齐嬷嬷,出去便命小宫女进来收拾。
雪青放不下心,一直便在外头翘首以盼,一听女官劝回了齐嬷嬷,立即佩服地冲着她拱手,然后才脚步轻快地回去休息。
容歆回到屋子里整理她的包裹,翻到底下便看到了布日古德送她的那把短刀,拿起来端详。
她便是不拔出,也能迅速回忆起那锋利至极的刀刃,而好兵刃自然是要配在能够物尽其用之人手中,遂容歆便将它带到了太子的书房。
傍晚太子回毓庆宫,容歆便递给他道:“这短刀我留着也是浪费它的价值,不容殿下放在身边防身。”
太子想也不想地拒绝道:“这是别人对姑姑您的一片心意,我收下不甚妥当。”
“有甚不妥的?待我百年,还不是都留给殿下。”许是因为刚和齐嬷嬷谈过生死,容歆对此越加坦然,说起来毫无负担。
然而太子却听不得,直接不满地看着她,“姑姑!您怎可对死之一事如此不敬畏?”
容歆也是从他这个年纪过来的,便是遥远了些,也能大致清楚他的心思,干脆地不再提,直接将短刀塞到太子手里。
太子握着短刀,随意一扫,忽而顿住,“这尺寸……”
“怎么了?”
太子手指张开,比划了一下短刀刀身长度和宽度,眉头渐渐蹙紧,“姑姑,这刀身的尺寸和形状,跟仵作验尸所记录的伤口尺寸似乎相差无几……”
第96章
“这……”容歆看着太子一点点拔出短刀, 跟着他翻转刀身的动作来回查看, 并未发现有何特别之处,便道,“如若仅以此便猜测相互之间关联, 恐怕有失严谨。”
太子微微颔首,认可道:“姑姑所言极是。”
于是他便遣人去大理寺誊一份验尸记录回来,不过需得明日才能呈上来。
容歆先前未曾仔细看过这把短刀的全貌, 小心地接过来, 拇指食指捏着刀尖上方一点, 边打量边道:“我只是触碰, 却好似有寒意顺着手指蔓延到手臂,是因为它见过血吗?”
“姑姑,刀子锋利,您小心别割伤了手。”
“我听说有那等极锋利的刀剑可吹毛断发,不知这把短刀可否坐到?”容歆说着,便拔了一根头发下来,短刀刀刃朝上, 垂直扔下。
太子移了烛台到近处, 容歆隐约能瞧见发丝落在刀刃上,并未一断两截,而是两端自然地垂落。
“神兵利器果然不易得。”
明清多用腰刀, 也有铸造工艺极好的名刀, 大部分是在皇室和王公贵族手中。
像太宗的御用腰刀在充作祭品入皇寺前, 随太宗南征北战一直随身不离, 更是在太宗成为开国皇帝之后,声名大噪。
还有康熙即位后赏赐给辅政大臣钮祜禄·遏必隆的腰刀,直接以遏必隆的名字命名,在遏必隆去世后收回内务府之后,再未转赐他人。
连容歆这样对此不甚感兴趣的人都听说过,可见其名声。
而她隐约从何处闻听,这铸造出好刀的刀匠,惯会留下些特殊的图腾纹路,再古怪些的,便会在形状上区别于寻常刀。
布日古德送给她的这把,外观平平无奇,也就血槽上已经浸入刀身的暗红色血迹,能显出几分它的凶悍来。
“此刀已非凡品,姑姑说得神兵,世间极罕见,恐怕多用于收藏,轻易见不得光。”太子将短刀插回鞘中,递还给容歆,温和道,“这是过了明路的东西,姑姑在宫中用不到,但出宫时,不妨带在身上防身,尽够用了。”
容歆看着太子一举一动皆温文尔雅,突然笑道:“您日后若是如此细心地待太子妃,太子妃定然一心一意回报您。”
就像当初的康熙和讷敏一般,俨然是一对极佳的皇家夫妻典范,又惠及太子与她多年。
而太子如今再不是从前那般羞涩,只眼中擒着无可奈何的笑意,望着她,“姑姑,咱们在说正事呢……”
“这也是正事。”
容歆思及来太子书房前,浅缃与她说宫中事时道,大阿哥的人事宫女已经分到阿哥所,太子也是早晚的事。
她没想过引导太子特立独行于世,所以从未灌输过不符合时代的爱情观,且有顺治皇帝为例,大清皇室绝对不能容忍第二个情痴皇帝。
容歆不会阻挠太子有侧福晋侍妾,也不会阻挠人事宫女,但唯有一点她很坚持,太子必须给予太子妃独一无二的尊重。
“我与您说过,当初皇上和皇后娘娘相互扶持度过了一段极艰难的岁月,若非有皇后娘娘操持内务,皇上便不会那般没有后顾之忧。您想要一个一心一意向您的贤内助,先付出一二也不为过。”
太子认真道:“姑姑,我省得的,知道该如何对未来的太子妃。”
“太子不嫌我啰嗦便好。”
“我知姑姑定不会害我。”太子又张开手掌,问道,“姑姑,这短刀您是收回还是不收回?”
太子确实也不缺这一两件兵刃。
从来太子想要、需要的,康熙都会给他最好的,这次回京,还专门命人做两把精巧易上手的手铳给他防身,制好便会送过来。
遂容歆拿起又放在书案上,道:“待您解惑之后再给我也无妨。”
这次太子并未再推辞,爽快地收下来。
第二日,验尸记录先太子一步到毓庆宫,容歆只接过来放到书房中,并未越俎代庖的先去看。
容歆是打算太子一回来便告知他,然见到太子时,却发现他面色不善,且隐含怒意。
“您这是怎么了?”
太子落座于书案后,一眼便注意到那份验尸报告,拿起来看了几眼,手越捏越紧,咬牙道:“皇阿玛纡尊降贵,亲自调解喀尔喀蒙古与准噶尔部的矛盾,甚至不惜容忍准噶尔部嚣张跋扈之态。然探子来报,銮驾刚启程回京,准噶尔部便再次寻衅挑拨喀尔喀蒙古各部,再次发生冲突!”
喀尔喀蒙古内部在康熙登基之后一直大小冲突不断,然内部矛盾暂未影响大清,或者说,便是稍有些影响,康熙也无暇顾及。
及至如今准噶尔部势力野心越大,康熙又在与沙俄的雅克萨之战中获得胜利,方才空出些精力举行会盟调解一二。
“准噶尔部一再阴奉阳违,分明是不想收拢野心,实在是目中无人!”太子举起记录着尸检结果的纸张,声音中透着丝丝寒意,“您说,这把短刀的主人出现在我遇袭之处,究竟意欲何为呢?”
太子此言,便是肯定这把短刀便是杀害侍卫的凶器。
容歆从他手中抽出验尸报告,仔细查看,最后目光定在仵作对造成致命伤口的凶器描述上,确实与布日古德给她的那把短刀相差无几。
与其相信完全是巧合,她也更相信布日古德是故意为之。
以容歆所见,准噶尔部的使者们,可不是会为了与几个孩子的赌注便尾随其后的人,所以他们偷偷跟在太子和大阿哥身后,必定有所图。
那他们,或者布日古德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们想杀我,阻挠会盟和解。”太子手指攥得咯咯响,怒极,“若非姑姑为我缝制护心甲,恐怕此时便趁了他们的意。”
准噶尔部某些野心勃勃之人就是想战,想扩张势力,根本不想与谁握手言和。
短刀就放置在太子桌案上,容歆看着它,不解道:“那他赠我此刀,不是直接暴露了吗?他为何要这般做?”
就不怕节外生枝……
容歆猛地瞳孔微张,“难道?!”
“故意为之,想向您邀功。”太子胸膛起伏几次,控制住情绪,“他想告诉您,是他杀了对我动手之人。”
容歆面上一瞬间凛若冰霜,深恶痛绝地吐出一个名字,“明珠!”
索额图便是不满于太子对他不亲近信赖,也绝对不会伤害太子性命。
太子之位稳固,日后再顺利登基,无论索额图是否受信重,赫舍里氏作为太子的母族,都会如康熙对佟佳氏一般,再三抬举,荣宠不绝。
他便是起杀心,也得是对着大阿哥,绝不会是太子。
而现下看来,大阿哥不过是太子未来登基之路的一块儿绊脚石,太子却是大阿哥上位的挡路石,论起杀机的迫切程度,明珠定然高过索额图。
容歆不自觉地抓紧短刀,眼神毫无温度,“该死!”
太子担心她伤了手,立即解下刀,“准噶尔部也不无辜,若无旁人动手,他们定然会下杀手,到时想必也是要嫁祸给明珠。”
“明珠此人面善心恶,结党营私、贪赃受贿之事数不胜数,也不是好相与之人。”
说白了,就是个假惺惺、伪君子,比之索额图那种人,哪哪儿都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子此时却并不似刚回来时那般气怒,摩挲着短刀刀鞘,低语:“姑姑,您说皇阿玛那般明君,究竟是否清楚臣子们闹得如此乌烟瘴气?”
容歆还处于愤怒之中,太子的问话教她脑中空白了刹那,下意识道:“不说完全知道,想必也是有数的。”
“那为何放任不管呢?皇阿玛向来说一不二……”
“太子,您此言恐怕有些天真。”容歆回过神来,中肯道,“皇上登基以来一直内忧外患,不必我说您也知道。这朝堂上的事,我不甚懂,可也明白不能用非黑即白来要求。”
“便说朝堂上煊赫至极的索相和明相,二人皆有贪佞,可也属实有过许多功绩,而且不管缘由为何,这些年也确实做过不少利民之事。”
不管容歆私心里如何看待康熙这个人,他此时作为帝王的能力,是太子远远不及的。
于是容歆一边伸手捋平验尸报告那张纸,一边郑重道:“您往后在朝堂上有不懂的,多向皇上请教,别自个儿胡思乱想,您再聪慧,人情世故和经验上还是多有不足。”
太子微微颔首,随即仍有几分不甘道:“可现下证据这般明晃晃地指向明珠,反倒为他洗清了些许嫌疑,倘若我不将此事禀告皇阿玛,皇阿玛岂不是蒙在鼓里?”
“那也不必您去禀告。”那张纸,容歆捋也捋不平,干脆折巴折巴拿在手中,另一只手去拿短刀,“我去向皇上说明便是,毕竟短刀是准噶尔部使者送给我的。”
“姑姑……”太子抬手,面上显出几分纠结来,
容歆一并将刀和验尸报告全都塞到袖中,随意地问:“怎么?您对我何必吞吞吐吐地?有话直说便是。”
太子闻言,直截了当地对她表示担忧道:“您不会再惹怒皇阿玛吧?前次也是咱们刚回京,您便……”
禁足大半年是吗?
容歆哭笑不得,她看起来像那么欠的人吗?无缘无故地,她为何要惹怒康熙?更何况她答应过齐嬷嬷,自然是要说到做到的。
于是容歆笑着保证道:“您安心便是,我一定心平气和地禀报,绝不会发生您所担忧之事。”
第97章
想要见皇上, 正常的程序是先请人通报,得到准许之后再听召前往觐见。
容歆自然也是走这个程序地, 先请梁九功帮她向康熙请示,然后便在毓庆宫中一边重新誊抄验尸报告一边等候召见。
此时, 绿沈敲门走进来, 报道:“女官, 梁公公来了。”
“梁公公?”容歆拂过袖子,放下笔, “我这就过去。”
惇本殿内, 梁九功慢慢品着茶, 一见容歆踏进来,立即便起身客气地笑道:“容女官, 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