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楚星的眼睛,忽然就冒出这个想法。
一直都只有楚星看她,她都没有好好看过楚星。不公平,她也要看楚星。
“可以吗?”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有些小心翼翼地发问。
“可以。”楚星咬字很慢,说得轻缓不已。
他嘴上这么说,但是并没有动作。
城月听说他说可以,那就是可以的意思。
她伸手,带着纯粹的笑意,在他斗篷的毛领上捏了捏。茂盛的毛领摸起来很舒服,手感很好很温暖。
城月目光直视着,忽然停了动作,许久才眨眼,然后该从哪儿开始看呢?
楚星的衣服和她穿的不一样,她虽然不认得那么多布料,可这布料摸起来感觉大不相同,可见价值不菲,她不由得动作轻了几分。
外面不知道几时出了太阳,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里探进去,直到感知到隐藏在树叶之下的树干,照出表面的粗糙。
树干很粗,很坚硬,仿佛是经历过风雨洗礼的。表面的纹路经过风吹日晒,摸起来有些凹凸,似乎还有岁月留下的风霜疤痕。
阳光从琉璃瓦里投下来,照在火堆上。
一瞬间,城月仿佛看见树干也在火堆里。
火烧得很旺,烫得人的脸都红了,仿佛眼睛也要融化。她下意识地移开视线,深呼吸一口气,才转过头来。
城月看着楚星的眼睛,看他眼睛里的光线忽明忽暗,真的像星星一样一闪一闪。
“楚星的眼睛会发光。”她笑说。
下一秒她看见了楚星的伤疤,她呼吸一滞。
城月抚摸着那疤痕,开口:“楚星受过好多伤,好可怜。”
她虽然过得不算多幸福,却也没什么大病大灾,身上的伤疤也很少有。因而,如此一对比,她更觉得楚星可怜。
这些疤痕是他幼时练武留下的,还有狩猎时受的伤,甚至还有年轻时打仗受的伤。
从未有人同他说过,你好可怜。
当然,能见到这些的人也很少。
楚星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他对疼痛的感知,也并不那么强烈。
“没事,不痛,替你呼呼。”城月说着,拍着他的一块小伤疤说。
她从一块,说到另一块。
楚星手指微微握成拳头,放在身后位置。
“外面的那棵树好大,肯定已经长了几百年了吧。”她的话题向来是跳脱的。
树干这么粗壮,那么树根应当也是扎根土里,毕竟树根和树干的年纪相辅相成,定然也是盘根错节,虬枝盘旋。
这百年的树木仍旧葱郁,可这数十年的宫殿已经荒芜。
除却他们这点生机,什么也没了。
“啊。”她想起墙根上的青苔,和更远处生出的杂草,似乎已经能把人淹没。
城月伸出手来,舌头好像还没被找回来。她还没从这感慨里回过神来,有些迷茫地看向楚星,“楚星。”
她又叫他的名字。
楚星却意外地笑了声,由一声变作大笑,而后笑意传递在声音里。
“嗯?”他接过城月的话,又问:“月儿怎么了?”
城月摇头不语。
“以后我们也会被埋在土里吗?”
许久,她才出声。
楚星敛了声音,“兴许土里还有别的东西。”
他此刻显出一种少年的恶作剧滋味来,这种滋味甚少出现。
但在此刻,在城月身上,他的开关被打开。
别的东西,什么东西?
她回忆起土里的虫子,蠕动着的身躯,一阵鸡皮疙瘩都起来。
她摇头拒绝:“不要,我不想知道。”
她迅速地逃离,躲到温泉边上。脱了鞋袜,把足伸进温泉水里,发出享受的一声喟叹。
秋冬和温泉真是绝配。
这处的温泉并不算上佳,于楚星而言是如此。
他忍着笑,和她说话:“你喜欢这温泉吗?”
城月点头:“喜欢啊。”
她扬腿,从脚趾之间飞出晶莹剔透的水花。
“好玩儿,也很舒服。”
“那日后带你去别的温泉玩,好不好?”楚星靠近她,在她身侧坐下。
“好。”她点头。
却看见他慢条斯理地摘了斗篷,脱去外衣,而后一跃跳下温泉里。
“诶?楚星?”城月的神情随着他的举动而越来越惊诧。
“你要干嘛啊,楚星?”她不解地眨着眼,看着楚星在下面站着。
楚星从水里靠近她的足,轻轻握住脚踝,温泉的水和楚星的手心温度并不一致,这种温差对比,让她心里一跳。
而后,她察觉到自己被一拽,也跟着落入水中。
身上的棉衣一晃全都打湿,城月有些着急:“衣服湿啦,明天穿什么?”
楚星不以为意,“没关系,你把棉衣解下来,放到篝火旁边,很快就可以烤干。”
城月自然照做,她在水里走动,把衣服放在方才自己坐的地方摊开。
等弄好了,才转过头来看着楚星。
有一些生气:“可是这样会冷的。”
楚星往下沉了沉身体,以身作则告诉她:“温泉是要这样泡的,不会冷的。”
“再说了,不是还有我吗?我在这里,不会让你冷的。”
他说罢,抓住了城月的手。
热意于是从她的手腕处传来,身侧被温泉水包围着,她也感受到了热水和水汽的热意。
“好像是不冷。”
“是,不冷的。”楚星声音忽然低了几分。
城月跟着他的样子,将自己往水里沉下去,让热水浸过自己的脖颈,整个人都迅速地热起来。
这固然很有意思,城月在水里看着自己的手变得好像断掉一样,她迅速地拿出手,什么事也没有。
水温恰好,她额头上很快冒出一层薄汗。
“好像有无数个楚星。”
第28章 种荷花
“好像有无数个楚星。”
她的指代是特别的, 因为楚星是温热的,所以温热指代楚星。
楚星一愣,反应过来, 反手扣住她的手腕。
“但是真实的我只有一个,就在这里。”
城月闻言抬头看他, 望见他黑亮的眼睛。
她点头:“嗯。”
楚星说的话是对的, 所以她点头。城月偏过头去, 靠着池壁站定,整个人沉进温泉里, 只留下一个头在外面。她闭着眼,享受着这种温暖。
楚星在她对面站着,睁着眼睛看着她。
她的里衣在水里已经失去颜色,变得逐渐清透,跟着水流晃动。热气腾腾里, 若隐若现。
楚星想起山上清晨的白雾, 也是如此若隐若现, 人在其中,难觅踪迹。
约莫是因为他们二人的走动, 热气越发地往上冒,没一会儿,温泉上空全是热气。楚星的脸逐渐都变得模糊不清,像捉迷藏一样。
这又勾起了城月的兴趣。
她往楚星走过去,像穿过层层叠叠的迷雾,奔向他。
水流在她腿侧纷纷走过,化作和她玩耍的朋友一般。
楚星手搭在岸上, 以一种坐拥的姿态,目光紧紧跟着她的脚步。
直到停在自己面前。
城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笑说:“抓住楚星了。”
“嗯?”楚星出声询问。
城月说:“捉迷藏啊,我抓到楚星啦,换楚星抓我啦。”
说罢,她松开手,又噔噔噔地往回跑。
随着她的动作,一片氤氲水汽又被拨开,云与月重新回到墨色的天空里。
城月跑到温泉一角,也发觉那些水汽又散开了,她顿觉没意思,憋着嘴眉头微微压下来。这温泉是方形的,她在一角站定,沿着岸壁往旁边走动,池子原本就到她胸口,水深而声音小,她走了几步,又变作游动。
城月并不会水,因而划拉两下有些重心不稳,往旁边栽倒。
被一双温暖的手掌接住。
“楚星!”她出声,“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没有声音?”
楚星拉她起来,她的发髻在动作中散下来,落在肩头,发尾掉进温泉里,漂浮在水面之上。
城月顺势抓住了楚星的胳膊,变成攀附着他而站立。
她笑嘻嘻的,紧紧地抓住了楚星。
在褪去水雾之后,能看见楚星宽阔的胸膛。他只着了一个外衣,外衣被水打湿之后清晰可见。
城月目光定住,她曾经用手抚摸过的。
原来在视野之中,是这样的。
城月比楚星矮很多,她的头靠着他的胸膛,想要和他说话还得仰头。
“楚星,你好壮啊。”城月说着,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柔软的身躯。
她比着自己的胳膊,和楚星的胳膊放在一块,她的胳膊只有楚星的一半。
他胳膊上还有突出的肌肉,摸起来硬梆梆的。
楚星平时好像没有这么壮,城月用指腹轻拍了拍他的肉。
楚星不许她乱动,将她捞起来。
她往上攀了攀,终于和他目光对视。
“里面的衣服湿了怎么办?总不能穿一件棉衣回去?”
楚星托住她,看着她的眼睛,并不说话。
她自顾自说话:“如果现在放那儿烤着,是不是走的时候就能干了?”
“嗯。”楚星淡淡嗯了声,他如身在火堆,从头到脚都在燃烧。
城月依托楚星,固定住自己的身形,将衣裳从手上褪下来,露出大半的白。
忽然与空气亲密接触,有些凉意。
她缩下去,让温泉水浸过自己脖子,晃眼的粉白波光粼粼。
在日光之下,看一朵荷花如何一瓣瓣绽放。
楚星呼吸一顿,他觉得自己应该阻止她的动作。
但是荷花忽然变作了一尾鱼,从手边游过去。
手指收拢,只抓住一捧清水。
鱼朝着岸边游了过去,尾巴摆动着,小小的鳍甩动着。
溪水清澈,仿佛连鱼背上的鳞片都看得清楚。
鳞片反射着太阳的光,落在人的视线里,刺得人闭眼。
城月把湿的衣裳放在岸边,靠近火堆的地方摊开。火堆还在熊熊燃烧着,热意源源不断,先前的棉衣最外面那一层似乎已经干了。
城月觉得欣喜,重新潜入水中,柔软的腰肢一晃而过。
她的乌黑的头发被水沾湿,被打成一块一块的,又漂回楚星面前。
本能的羞耻感使她不敢冒头,于是在水里漂浮着。
手会晃动,水会流动,鱼会游动。
城月从他旁边游过去,沿着靠岸的地方走动一圈。
温泉泡久了,城月感觉到头有些晕。
她感觉到手的脱力,于是从水里冒出头来,抓着岸边的池壁站稳。
小荷只露尖尖角。
楚星还站在池子中间,目光失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城月伸出手,和他挥手:“楚星。”
楚星听见她的声音,回过神来,见她挥手,走动过来。
“什么事?”
城月摇头:“没事,我看你在发呆呀。你是不是也有点头晕啦?”
楚星嗯了声,其实并没有。
“哦。”城月视线绕过一圈,又回到楚星身上。
她的头发散了,楚星的头发还盘着,于是伸手把他盘发的簪子拿下来,放出他一头长发。
他长发落下来,盖住了一些清冷。
城月笑了声,“这样就一样啦。”
随着她的动作,她面前的水流晃动,吸引着人的视线。
楚星难以移开视线。
见楚星看着自己,城月眨了眨眼,忽然眼睛又亮起来,“你要看看吗?”
她问,且主动走近了,让他仔细观赏。
楚星呼吸一断,游远的鱼重新回到眼前,回到人的手心里。
水流不断地从她身边踩过去,她感觉到一种痒意,于是笑出声来。
楚星忽然问:“月儿想生孩子吗?”
“嗯?”城月不明白话题是怎么转变到这里来的。
她摇头,又点头。
最后迷茫道:“不知道,生楚星的孩子的话,还是想的。”
楚星捧过她的脸,让她和自己目光对视。
“那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
“好啊。”城月点头,“怎么生呢?”
他们靠得很近,楚星看着她的睫毛闪动,俯身。
这是她所熟悉的过程,城月已经得心应手地应对。
只不过今天换了一个环境。
一切回到荷花这一生的开端,从一片莲藕开始。
莲藕被埋进泥泞的淤泥里,然后在淤泥上浇水、施肥,等待养分的吸收。莲藕芽从淤泥里挤出来,向上生长,直到长出一片片青绿的荷叶。荷叶漂浮在水面上,经受过风吹日晒,还要经受雨淋。
从乌云笼罩荷池开始,晴朗天气变成阴天,而后一滴两滴的雨水落下来,打在荷叶上。荷叶叶面微微凹下去,能接住一捧雨水。
但只有一捧,接不住更多。
在养分和阳光的滋养下,于是荷花出现了。起初只是一个小骨朵,又要经历好一番风吹日晒,直到慢慢开花,一瓣一瓣盛放。
荷花被雨打的时候,因为修长的根茎比荷叶高出一截,总是容易被吹得东倒西歪。雨滴打在荷叶上的声音,与雨滴打在荷花上的并不相同,这种不同恰好组成了自然界的一种独特节奏。
在一片大池塘里,只种植一朵荷花总是太过单调。
那又是另一节莲藕的一生,从进入淤泥开始,到冲破淤泥,一寸寸地挤压,到终于见到天光。
天光云影共徘徊。
城月本来就感觉到有些头晕,看过几场荷花之后,更加觉得疲惫。她眼角晶莹的泪水还挂在睫毛上,哭了几遭过去,都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到最后只有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