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中还弥漫着焦味,白烟之中,国舅爷眼眸微眯,一个翻身从灶台左侧扯出一个人影来。
是一个始龀男孩儿,
面上与这厨房一般,
十分狼藉,看不清本来面容。
被国舅爷扯着后领时还挣扎着,
可短手短腿硬是挨不着国舅一分。
国舅轻轻攘了下男孩,星河顺势攥住。那厢国舅爷睨着他,问“好你个小破儿孩子,这火,你燃的吧。”
那男孩依旧在星河手底挣扎着“你……放开我……放开!”
国舅爷上前半步,
伸手抹了抹男孩儿脸颊上的污渍,
恐吓道“你怎么溜进来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男孩倔强道“我当然知道!”
国舅爷眉头轻轻蹙了下,
上下打量着男孩,
问“小小年纪有什么想不开。”说完,揪住男孩的衣襟沉声问“谁派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
“啧。”
国舅爷不满意地收紧手中的力,啧啧道“油盐不进的小破孩,
你可知道我是谁?”
他准备拿出自己的名号吓死这瘟孩子,当初国舅爷出征之后戴了牛鬼蛇神面具,那大梁每家每户诓孩子哭闹便是——若再哭,沈将军就会来屋里将你抓走吃掉。
哪知,男孩点头道“我知道,你不就是沈辞沈大将军吗?”
国舅爷倒没想到自己知名度如此响亮,连始龀男童都知晓。他更好奇了,手指在男孩脸上轻轻掐了下“你不怕我将你扒皮抽骨吃掉?”
男孩道“我来此,便做好了命丧你手的准备。”
国舅爷好笑,但到底火烧大梁军营,不能因对方是孩童就掉以轻心,他正要说什么。
男孩先一步自报家门道“家父乃骠骑北大营校尉段善!”
国舅爷笑容顿时凝固在面上,就连星河都收紧了拽着男孩衣襟的手。
骠骑营如今的统帅乃当今皇后娘娘兄长,雁来大将军。只不过,这骠骑营便是一个完整的营,没有其他划分。而那以方位之分的东西南北营是国舅爷为统帅时期的区分。
骠骑北大营校尉段善正是当年被张炬于大理寺卿提审的国舅爷亲信,也是他亲口认了国舅爷投敌之罪,不仅如此,罪状之中还提及国舅爷早就与蛮夷勾结,通敌叛国的书信也由他亲口指认,在将军府中寻到。
男孩自报家门后才开始有些后怕,他被星河拽着,有些呼吸不畅,但他仍梗着脖子道“我知沈将军定是恨极我们,但家父当时也有难处。家父已不在人世,亦不敢求沈大将军原谅。”
段善是在狱中不堪刑罚咬舌自尽的,他有家有软肋,这难处,国舅爷也懂。
那男孩说罢从怀里摸了摸,掏出一把小匕首,光看这刀鞘便知其做工精良,刀鞘上镶有珠玉又刻着一个‘沈’字。
这匕首是段善亲铸,当年国舅爷曾救过段善一命,段善无以为报便想将自己的姑娘嫁给国舅爷作妾,国舅爷婉拒后,段善便铸了这匕首欲作报答送给国舅爷。
只可惜匕首还未送出去,变故却来的汹涌。
国舅爷笑意不明,接过男孩递来的匕首,拉出剑鞘看着泛着寒光的剑刃,是好刀!
男孩又道“家父身故后,幸得太子垂怜,我与家姐才能侥幸活命。至此后家姐便带着我来到了这郦城,隐姓埋名。”
国舅爷见男孩说话老成,也严肃了几分“所以这与你放火烧军营又有何关系,你可知火烧军营是什么惩戒?”
男孩说知晓“我只想引起圣上注意。”
国舅爷道“你姐姐是不是没照顾好你?”
男孩茫然地看着国舅爷。
半响,国舅爷伸手在男孩脑子上点了点。
星河“……”
男孩“……”
国舅爷让星河将男孩捆了个五花大绑,然后才去看他给雁回熬的汤药,所幸药蛊虽炸裂开来,还有几瓦残片,其中最大最完整的残片里还剩有余药,他想去将药倒出,被滚烫的瓷片烫了下,这才到处去找布巾子,垫在手底将药倒在了碗盏中。
帐外,有人出声询问。
国舅爷随意敷衍了,将药好生倾倒在碗盏中,这才转身看着男孩。
男孩红着脸,孤注一掷道“我名段恨秋,我前来告御状!”
段恨水告的是当地知州及长官司。
郦城贫瘠,当地男性多是要流走他乡做工。便有这么一棒子游手好闲之人凑到一起专干那来钱快的偷鸡摸狗之事,他们将赃物大头分给了知州以求庇佑。而知州在这毫无油水的大梁北城早待得烦了,又要伺候一个痴傻王爷,当即与之沆瀣一气狼狈为奸。那帮子瘪三尝到甜头后更是胡作非为,久而久之便成了人人口中厌而生畏的盗匪。
占山为王,杀烧抢掠奸无恶不作。
也就是这段时日,万岁爷御驾亲征亲临郦城,才叫那盗匪暂时收敛住了,不过在谢昀来郦城之前,这帮盗匪才干了一件恶事,他们掳走了段恨水的姐姐,段楚秋。
段恨秋告他们官兵相互。
可御状那是这么容易就能告的,在加之段恨秋身份,更是难上加难。谢昀到郦城时,段恨秋早就在军营外窥视了,今儿终于才寻了机会偷溜进来。
可军营巡视甚多,又有那羽林卫统帅苏元坐镇,段恨秋清楚,不待他摸到谢昀的主帅帐中便被苏元一刀了解了。
他这便想了个办法,在厨房燃了火,想将事闹大一些。他命本就是捡来的,因此此时丝毫不顾及会丢了性命,前提是只要能将罪状告之谢昀。
不知说自己气运甚佳还是冤家路窄,竟叫他撞见了国舅爷。
段恨秋不确定地看着国舅爷,道“我知沈将军对家父有恨,父债子还,我这条破命沈将军若是不嫌弃只管拿去,但……但看在家父与沈将军昔日情分,以及家姐与沈将军当年那一段旧情,还请沈将军将此事禀告圣上……”
“打住!”国舅爷眉头皱成一团“我与你姐没有过什么旧情,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没有,你小小年纪别信口雌黄血口喷人,若叫旁人听了去,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段恨秋被捆着结结实实,身体不能动弹,眼珠子却在眼眶来来回回打转,一直凝着国舅爷,沉默一瞬问道“沈将军已经婚配?”
国舅爷没理他。
段恨秋不甘心又问“还是沈将军已经心有所属?既是这样,我以后替你瞒着便是。此事重大,还请沈将军帮忙将此事如实告知圣上!”
“瞒个屁!”国舅爷将药扇凉了些“少胡说八道毁我清誉。”
大抵是觉得替自己姐姐不值,段恨秋愤恨起来“沈将军人品贵重,怎得也学那宵小之辈,感情这事谁说的准,今儿个爱谁明儿个又爱谁,谁也不知也情有可原。但我不懂,为何沈将军不敢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想必沈大将军如今这位心上人定是顶顶好的,今儿我有求于你,也愿意帮你瞒着,不让你心中那位与你生了嫌隙,但又何必在知情人前装那无辜。”
国舅爷面无表情道“滚。”
他重新熬好了药,星河递上托盘,他便将装着汤药的碗盏置在托盘上。
掀开厨房的帐帘,国舅爷举着托盘在前边走着,星河便在身后用一根绳子扯着段恨秋跟着。
一路上引得不少将士侧目,连苏元都来问询。
国舅爷无不敷衍了,重回雁回营帐时,国舅爷给星河递了一个眼神,随后先一步入了帐子。
星河将国舅爷这个眼神想了许久,这才在段恨秋身上好一阵搜寻摩挲,确认有无其他兵器。
国舅爷进帐时,往那床榻便瞅了一眼,床幔放了下来,看不清其中情形。
谢昀问国舅爷“你怎又来了?”
国舅爷倒也落落大方,将托盘交给了朱公公,随后道“我有要事要与你商量。”
话音落了,朱公公得了谢昀示意,带着惊絮退了下去。
“何事?”谢昀问。
国舅爷便让星河将段恨秋带了进来,让段恨秋告了这御状。
谢昀闻言面上没甚表情,只挥了挥手让星河把人带下去,这才问国舅爷怎么看。
国舅爷答“剿匪。”
谢昀别有用意看他一眼道“既然舅舅都这般说了,那便交给舅舅了,此事影响甚大刻不容缓,舅舅现在就领兵去吧。”
国舅爷有些意外,没想到谢昀会把剿匪的事交给自己,他也未多想,领了君命便离帐了。
帐内只剩谢昀及昏迷刚醒的雁回。
雁回昏迷时还好,这醒来,谢昀便抹不开面子亲自给雁回喂药。
雁回自个儿端了,靠在床头搅着汤药。在这托盘上还放着一片三瓣叶子的三叶草,这草酸酸甜甜,是国舅爷熬夜途中特意去摘来给雁回去口中苦涩的。
她一口饮尽汤药却不舍的将这三叶草食用了。
谢昀在床幔外道“朕忆起一事。”
他悠悠道“舅舅曾有一段时间日日躲在朕的东宫。”
雁回看他。
谢昀道“舅舅告诉朕,他是为躲情债。”
说完,谢昀看雁回一副欲言又止。
谢昀心情大好,恩赐道“有话直说无妨,朕允你放肆。”
雁回先请了罪,随后道“国舅如何与圣上何干?圣上不会以为天下每个人都似圣上一般多情吧。”
谢昀“……”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支持鞠躬。
还有一更,不过会晚点,有点发烧去医院看看。
第42章
谢昀愣了一愣,他以为雁回会怒斥国舅爷滥情花心,招惹是非。倒没想到雁回竟然是连实情都不过问,便来斥责自己?
“你……”谢昀很生气可更多的是难堪和难过,那些负面的情绪像藤蔓一般密密麻麻地将他整颗心兜着,谢昀憋了半响想站起身,可腿还没好利索,便高声唤“朱颐!”
门外候着的朱公公忙不迭地掀帘而进,一进帐便见谢昀沉着脸单脚伫立,模样有些滑稽。
朱公公可不敢在面上多做一分表情,上前搀着谢昀。
谢昀冷声对雁回道“朕不会来了!”
雁回疲于应付谢昀,并未作声。谢昀见此更是怒上心头,他道“早知你如此不识好歹,朕万万不会日日候着你醒来,更不会亲自喂你汤药!”
雁回抬眸看了谢昀一眼道“圣上尊贵,这些事交给奴才们去做便是,圣上日机万里,臣妾不敢烦扰圣上。”
谢昀一噎,冷笑“皇后想烦扰谁?”
见谢昀又将话题牵扯到了国舅爷,雁回实在是有些厌烦。
谢昀道“从前皇后对朕装得一副乖巧模样,是看在朕有着与舅舅十分相似的面容。如今舅舅回来了,皇后不屑朕了,怎的,是还妄想与舅舅更近一步?”
“圣上慎言!”雁回十分无奈道“臣妾从未如此想过,请圣上明鉴!”
谢昀“哼”了一声道“最好如此!”
说罢,拂袖,由朱公公搀着离去。
直到走出帐外,谢昀冷峻神色才垮下来。
朱公公疑惑又担忧地唤“万岁爷?”
谢昀看了看天,又转身看了看咫尺的营帐,神色莫名地问“朕方才是不是像极了……”
朱公公认真听着。
谢昀这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无能狂怒之辈。”
朱公公当然不敢顺着谢昀的话说下去,只道“娘娘刚刚转醒,圣上何必与娘娘计较。”
谢昀沉着脸没作声。
朱公公鼓足勇气道“依老奴看,娘娘心中未必没有圣上。那暗河如此凶险,娘娘竟以一己之力将圣上背着过了河,换了老奴,也无娘娘这般韧性。”
谢昀脸色终是好看了些,道“朕亦是这般想法。”
说罢,他从怀中拿出那块护心镜,这是他特意吩咐砸墓的人搜寻来的。雁回的手工女红实在差劲,这护心镜上的络子打的稀奇古怪,不过纵使如此,心意却是满的。
朱公公又道“到底娘娘与圣上夫妻十年,怎会生不出感情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娘娘正是这局中人,看不明白自个儿的心意也属正常。”
谢昀心情好了起来,眸中的晦暗散去取之一派清明“你这狗奴才说的在理。”顿了顿又道“她既然瞧不明白这自个儿的心思,朕便帮她来瞧个清清楚楚。”
说完吩咐道“去将舅舅寻来。”
雁回醒来,这才发觉中书省那几个老头儿送来了不少书函。
基本是就谢昀毁郦王陵墓的上柬的,谢解意行刺天子罪当株连九族,谢昀要砸了这郦王陵墓也在情理之中。但又是因着这情理,有朝臣上奏,虽说谢解意隐姓埋名有心潜伏于谢昀身侧,但到底是谢昀军中行乐给了谢解意有机可趁,且郦王痴傻多年又以薨故,死者为大,谢昀此举实在难以平人言,他们请奏,为郦王重新建陵。
除却这些,便是请谢昀回朝的,朝中不可一日无君,谢昀离京多日既已平了张炬谋反,当即刻回京才是。
雁回看得头疼,将厚厚地一叠书函放置一旁。
旁边伺候的惊絮以为她是心神不宁,便开口问道“娘娘可是因为国舅爷而烦心?”
雁回好笑,她端过白瓷茶盏,接过茶瓯拂了拂茶沫,就在这一片茶香四溢下温和道“你心中又在想些什么?”
她以前遗憾,国舅爷被诬陷投敌身负一身罪名而故,如今,国舅爷尚在世且一身罪名也已洗净。
她也有遗憾,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那清晨的微风和花落她还记得,国舅爷于她说了心中之事。
还有什么遗憾呢?她亲眼见了国舅爷走过十步相赴桥而来,心中爱恋也算有回应,做人不可贪心不足蛇吞象更不可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