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又怕又恨,觉得婆婆狠心。”女子面上露出个嘲弄的笑:“可我现在想来,竟也觉得不坏。”
“在堂里和我一同长大的,大部分都被卖到了别的花楼,少部分由官府许配给了良民做妻作为遮羞,可算起来还不是要侍奉男人。”
“侍奉一个男人和侍奉很多个男人,也没什么区别……”女子的语气甚是随意,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明姝却摇摇头:“你分明不是这样想的。”
她认真地看着女子:“不然,你不会要去领养别的女童。
女子神情微怔,旋即苦笑着道:“我是自甘堕落,可她还小,连花楼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似乎怕明姝误会什么,又补充道:“你可莫要以为我是什么善心人,我只是和那孩子有些渊源,所以才想着拉她一把,可也仅仅是对于她罢了。”
“其余人如何,我才懒得管。
“其实将这些说给两位小姐也没什么用,毕竟这事儿在堪州已经延续了这么多年,哪里是能轻易就扳动的……”女子拨弄着指尖,轻笑着道,“小姐们就当听个趣,若是日后嫁了哪家勋贵,还记得这桩事,就帮忙提上一嘴,看能不能管一管这桩事……”
她明明是在笑,可因为垂着头,半张脸掩在阴影中,哀色却要盖过笑意
“一时如此也就罢了,可若一直如此……”
女子轻叹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
走出糖水铺子后,两人的情绪都颇为低落。
“即便是去和李翰林说,也没有用吗?”江乐之突然道。
明姝摇摇头:先不说李翰林会不会愿意为此事费心,就算他同样愤慨,想要彻查此事,那此事就能真正被消除吗?”
“不能。”
吐出这个答案,明姝有一种无力感:“打着慈善的名头,背地里做的确是贩卖的勾当,这样的事,背后没有支持怎么可能……”
“就算那背后的势力迫于我们的压力,中止了此事,可我们在此地也待不了多久……待我们离开了,他们故态复萌,又该如何呢?”
江乐之回想起方才那女子落寞的神色,又回忆起在慈幼堂屋子里瞧见的那一张张纯净的睡颜,心中一阵刺痛。
她忍不住闭上了眼,轻声道:“那我们……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吗?”
“不。”明姝摇摇头,“方才我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在理智下分析得出的结论……”
“可更多的时候,要那么理智作甚?”明姝目光坚定,“这桩事既然叫我们撞上了,那我们就一定要管。”
“救不了所有人,但至少可以救下眼前的这一些。”
明姝转头望向江乐之:“你可还记得,我们曾读过的韩昌黎的《送孟东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明姝朗声诵出其中的话语,神情认真,“身为读书人,心若不平,不平当鸣。”
“我们或许做不了更多,但只要我们有笔,就可以写下心中的不平来。”
=
回至驿馆,明姝谢门闭客,备了纸笔,便端坐于桌前开始书写。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写下一篇文章,以抒心中所感、所想、所不平。
昔有屈原因受佞臣构陷,悲愤之下而作《离骚》;有杜甫见差吏深夜捉人,饱含同情地写下《石壕吏》;亦有白居易见“颜色故”的琵琶女,深为其悲而写下《琵琶行》……
而她,沈明姝,虽比不得那些大家,可却亦是想要感而所书,写下所见闻的这不公之事。
假借慈善之名,贩幼女为娼.妓,以此牟利……多少女孩在未知事的时候,便已然被定下了悲惨的一生——为娼为妓,为人玩.物。
她们同样是满怀期待地来到世界,可却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就要注定去面对那凄苦漂泊的命运。
只因为某些人的恶。
明姝回忆起先前那女子在说起被贩卖一事时淡然的语气,心中莫名抽痛。
这样的淡然背后,是一种对伤痛的麻木。
这盛世之下,总有人在写锦绣文章,歌颂那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而这群人生被贩卖掉的女孩,却没有人为他们诉说上哪怕只言片语。
没有也没关系,她可以做第一个。
……
直至落下最后一个字,明姝颤抖着将笔置于笔搁上,面上已然是满是泪水。
她闭上眼,任凭泪水流淌。
她回忆起今日在铺子里,乐之问那女子为何会知道她们会来时那女子看向她的一眼。
那一眼何其深刻,诱发了一种灵魂处生出的共鸣。
明姝在慈幼堂时曾给过女子一个眼神,女子读懂了,便知道她欲探知此事。
因着一种不可说的默契,她们聚合在了铺子里。
而这种默契,源自于相同的经历。
只因为……她们都是被遗弃过的人……
关于现代的那一段记忆,一直被尘封在她记忆的最深处。
可那却是明姝永远都无法忘怀的。
同慈幼堂的那些孩童相似,因为先天的心脏疾病,她在不知事的时候便被遗弃。
自此,她便是在福利院长大,不知父不知母,只知道自己是父母不要了的小孩。
没有人会站在她身前,为她遮风挡雨;也没有人会站在她身后,做她坚实后盾。
所以她必须乖巧温顺,才能有饭吃有衣穿,必须低调寡言,才能不牵扯到是非中。
她那时虽然觉得命运不公,可也未曾真正向其低过头。
面对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她分外珍惜,是班里最勤奋刻苦的一个。
但因为一张出众的面容,她难免要比旁人多遇到些诱惑,也要多遭遇些非议。
可面对那些人、那些话,她却能义正言辞地回一句:“我成绩这么好,以后什么都会有的,为什么要答应你?”
她那时天真地以为,只要继续下去,她总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为自己挣来一份锦绣前程。
可因为后来与那所谓亲生父母的相遇、因为那一把蓄意放的火,一切皆作灰飞……
室内静谧无声,明姝将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捂着唇、失声痛哭起来。
她为那布裙女子而难过,为那些慈幼堂的女童们而难过,也为曾经的自己而难过。
她们都是曾被命运薄待过的人,
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了叩门声,不急不缓,一共三声。
似是见屋内迟迟未有应答,屋外那人开口说了话:“沈明姝,你在里面吗?”
听到那声音,明姝心中微颤,身子抖了抖,一个不慎,将桌上镇纸打翻在地。
听得里面传来的哐当响动,谢嘉言眉头微皱,提高了音量:“可是出了什么事?”
见里面仍未有应答,谢嘉言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沉声道:“你若再不应我,我就直接进来了。”
他默数了五声,见里面仍是一片寂静,便一把推开了门。
室内光线有些昏暗,只有书桌上点着一盏灯,而桌前伏着个小小的身影。
那身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身子在微微颤抖。
谢嘉言走近至书桌,蹙着眉道:“你是不是有那里不舒服,今日也没有去用晚膳……”
他正念叨着,那原本伏在桌上的小姑娘骤然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
望着小姑娘明显是哭过的模样,谢嘉言心头一惊,急声道:“可是有谁欺负你了?”
明姝摇摇头,用一双泪盈盈的眼眸望着他,抽抽噎噎地道:“谢嘉言……”
“你能不能抱抱我呀?”
第81章
“我……”
谢嘉言原本有许多话想说, 可在听见小姑娘带着哭腔的问话后,脑中瞬时一片空白。
他望着那一双仿佛掺了碎星进去的亮晶晶的眼,心软得一塌糊涂, 颤声道:“可……可以吗?”
话音刚落,他便感受到怀中靠入了温软的一团。
明姝的手环着他的腰, 在他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听着那仿佛刚落世的婴孩般透着无助与迷茫的哭声, 谢嘉言心中微微抽痛, 他颤抖着抬起手,摸了摸她毛绒绒的脑袋, 而后轻轻地将她圈入怀中。
不敢太用力,怕勒着她,也不敢太放松,怕她摔着。
因着那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甚至可以嗅到少女浅淡的馨香……一切好似在做梦一般。
他耳根泛红, 一只手在她后背轻轻拍着, 另一只手有些笨拙地替她擦眼泪, 柔声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一定……”
桌案上的灯烛微微摇晃,将一对环抱在一起的身影映在了墙上,静谧又安然。
突然,屋外传来了青荷的轻唤声:“小姐,您在里面吗?厨房里送了碗牛肉面过来,您要不要用一点?”
明姝这才恍若惊醒一般,慌忙从谢嘉言怀里挣开, 使劲晃了晃脑袋,结结巴巴地回应:“不……不用了。”
说着, 她小心地抬眸望了眼谢嘉言,瞬时整张脸红得不行,手指紧张地掰着衣角,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而门外的青荷却全然不知道里面的波澜,在被拒绝后仍道:“那我给您送进来放着,你若是有胃口了就尝上两口,总不好什么都不吃……”
见青荷坚持,明姝心中微惊,若是叫她进来,看见谢嘉言也在里面……
正当明姝忐忑焦急之时,谢嘉言却转身朝后,几步走至门前,径直打开了门。
青荷全然没想到门会自己打开,更没有想到会在门后看见谢嘉言,顿时愣怔在原地。
而谢嘉言镇定地接过青荷手上端着的牛肉面,略一颔首:“多谢。”
随之便再次关上了门。
被关在门外的青荷:?
一切发生之快让明姝全然来不及反应,她看着谢嘉言端着牛肉面走过来,又将牛肉面置于桌上,刚想要说什么,却被谢嘉言轻声止住:
“先吃面,有什么事吃完再慢慢说。”
明姝:“……好。”
在明姝吃面的时候,谢嘉言搬了张椅子,坐在明姝对面,撑着手望着她。
在谢嘉言的目光“监督”下,外加这一天也着实是消耗了太多体力,明姝竟将那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谢嘉言怜惜地望着她:“够吗,还需要再叫厨房送一碗吗?”
明姝:“……够了。”
她不能想象,谢嘉言是脑补出了怎样的剧情,才会觉得自己能吃下两碗牛肉面。
忆起自己方才冲动下做出的行径,明姝只想选择性失忆……虽然,他的怀抱真的很温暖。
她小声道:“今天实在是麻烦你了。”
谢嘉言摇摇头,神情认真:“若你需要拥抱,我会一直都在。“
说着,他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就着今日将心底那些话全盘托出。
而明姝却已经因为他那句话面红耳赤,慌忙错开了话题:“我今日失态,是因为察觉到了一桩事……”
闻言,谢嘉言心中略有失落,面上却未显露。
似是为了遮掩心中的慌乱,明姝结结巴巴地将慈幼堂的那桩事说与了他听。
听完后,谢嘉言陷入了沉默,他轻声道:“那你可有想好,要如何做?”
“你应该也知道,这种事要解一时之忧不难,难的是如何根除弊病。”
明姝低着头:“我知道……可我想的是,不能因为那弊病无法根除,就真的袖手旁观,全不做为。”
“至少,我想救下那慈幼堂里现在的那批女童。”
她手指相合,轻声道:“慈幼堂出现这桩事,最直接的原因,是为了谋财。”
“官吏们想要靠慈幼堂博得美名,却又不愿意付出真金白银,便以这种方式维持收支……更甚,靠此谋取钱财。”
“而再往深探究,一方面是因为那背后操纵此事的官吏品行败坏,另一方面却也有官吏俸禄微薄,可往常往来应酬颇多,收支难平的缘故。”
明姝的声音有些低沉:“就拿这些日子他们予我们的供奉一般,如此豪奢的待遇,背后都是钱堆出来的,而这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不拿政绩说事,只想着靠这些贿赂讨好巡抚的京官……这是制度的积弊……”
明姝难过地低下头:“我能想清这些,却想不到该如何去做才能有所改变……说到底,还是我读书不够,见识不够。”
谢嘉言默默地听着她的叙说,见她自我鄙薄,摇头反驳道:“你不能这样想,你们能检举此事,便已经是一桩功绩了……凡事都是在捉到问题后,才好依此改变,能想明白问题,就是好的开端。”
“往后日子还长,总会更好的。”
“不过。”谢嘉言略作思忖,“这件事不能交由李翰林说,须得三皇子出面才好。”
“正好,他也需要这样一个契机……”
=
在送走谢嘉言后,明姝整理好心情,便开始梳理那篇意兴之作。
正当她一字一字进行校对之时,耳边却难得响起了系统的播报声:
“滴滴滴!恭喜宿主【文】评价得以提升!”
听得这一电子音,明姝心头一喜:“666?”
“啊!宿主怎么知道是我?”666号的声音透着些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