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吉祥认真思索,片刻之后,她一字一顿道:“或许,这药有什么效果,又会导致什么,一开始韩陆都不可知,他只是一个花匠,机缘巧合下看到这种花,觉得非常艳丽夺目,便开始培育。”
“亦或者,他就是通过章艳娘,知道这么一种花的。”
如果章艳娘耗尽家财也要弄到的药跟这种花有关联,就很好解释了。
韩陆对于章艳娘很痴迷,这种痴迷,在整个孟家庄人尽皆知。
谢吉祥道:“你说,他会不会跟踪章艳娘,并且揣摩出章艳娘的秘密,章艳娘不搭理他,并非因为看不上他,只是知道他出不起自己的过夜资而已。”
“但他知道了秘密,一切就好说了,章艳娘需要这种花过活,他就自己培育出来,只要他手里有,章艳娘还能不跟他?”
赵瑞右手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道:“他对种花很有天赋,终于种出了章艳娘所
需的花,捧着去献给章艳娘的时候,不知为何出了差错,以至于他直接杀了章艳娘,并把她做成了自己最喜欢的样子。”
谢吉祥道:“如此,便能说通,并且韩陆清楚知道生前用了这种药,死后骨骼会产生牡丹花纹。”
两人如此一推,便把整个案子串联起来。
赵瑞道:“但他为何要杀孟继祖?”
谢吉祥想了想,却发现自己没有头绪,便只能摇头:“尚且不知,但我总觉得,他杀孟继祖同章艳娘有关。”
“而且我也认为,韩陆还活着,正隐藏在什么地方,培育着他痴迷的花。”
赵瑞微微一顿,他突然猜到了一个可能。
“三十年前,隐山寺付之一炬,一切阴谋化为乌有,忠王所努力的一切,也不复存在,”赵瑞淡淡道,“你说,后人是否会不甘心呢?”
当年通过这种药物,忠王很快便控制住了金吾卫,它比任何东西都牢靠,也能让人无比忠心。
只要掌握了它,就能掌握一支无所不能的精锐。
可它太稀少了,稀少得如同妆奁里的南珠,每一颗都璀璨夺目,每一颗都价值千金。
赵瑞垂眸想,十二年前那个机缘巧合,或许让对方看到了未来。
一个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未来。
只是他们现在要寻找的,便是这个未来到底在哪里,又盘桓在何处。
谢吉祥看赵瑞已经理清头绪,便也不再多言。
朝堂上的事她并非不懂,却也很清楚自己的职责,知道作为一个推官,她要做的就是破案。
章艳娘的案子,嫌疑人很明显便是韩陆,他有杀人时间与杀人动机,并且杀人之后窜逃失踪。
而孟继祖的死后状态跟章艳娘别无二致,如此可以判断,其也是被韩陆所杀。
只是这两个案子之后,韩陆便失去行踪,再也没有出现。
一晃十二年过去,到了今夏,这个新出现的五名死者,又把十二年前的旧案串联起来。
而死者本人,似乎又同两年前的书生案有关。
兜兜转转,来来回回,似乎凶手远在天边,又似近在眼前。
谢吉祥也低下头,看着对面忙碌的红招楼。
或许,真相也近在咫尺。
他们在茶楼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待一
壶茶喝完,赵瑞才突然叫了一声谢吉祥:“有动静。”
打扫的仆妇和送货的长工都已经离开,刚刚的红招楼安静片刻,只是现在,正巧有一名身着长衫的中年男子从红招楼缓步而出。
他低着头,缩着手,身上的衣服料子半旧不新,还打着补丁,走起路来也显得有些瑟缩。他身上还背了个蓝色的褡裢,不知道放了什么。
但赵瑞和谢吉祥都可以肯定,这人既不是长工也不是农户,他应当是一个文士。
或者说,他大约不是账房就是词客,看他的样子,账房的可能大过词客。
窑楼的姑娘既要学习琴棋书画,也有学诗词歌赋,不过她们平日里唱的词曲大多都是艳词,一般会有专门的词客写就。
而对于一个窑楼来说,也是开门做生意,自当也得有账房。
谢吉祥抬头看向赵瑞:“跟他?”
赵瑞淡淡笑了:“跟他。”
若他是红招楼的惯用账房,不用如此心惊胆战,似乎为窑楼工作很不体面,很是丢脸。
既然他心里不痛快,怕也冲着银子而来,那就很好办了。
周账房背着自己那把旧算盘,小心翼翼走在巷子里。
若非家里实在无米炊下锅,隔壁的老张又说红招楼没旁的事,他这才肯来。
一个窑楼,真是辱没斯文。
周账房唉声叹气,边走边恨,脸色越发难看。
若是叫家里的知道他进出这样的地方,怕是刚刚病好都要气死。
周账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听到旁的声响。
他快步走着,突然一头撞到了墙上。
“哎呦,”周账房捂着脑袋抬头,愣愣看着眼前高大的官爷,“你……你是谁?”
官爷不说话,只冷着脸看他。
此时,一道清冷的嗓音响起:“账房先生,本官有要事相问。”
周账房回过头,看到了赵瑞等人。
他脸上一垮,立即垂头丧气:“我就说那地方不能沾,这才做了几日,就……”
就惹上了官司。
周账房皱着眉小声念叨,似乎对红招楼颇为嫌弃,脸上鄙夷几乎都要明晃晃挂出来,也不知红招楼为何要容忍他这么久。
赵瑞看了一眼赵和泽,赵和泽上前一把捂住周账房的嘴,几下腾挪,一行人
便来到边上的一处荒宅内。
周账房眼看着前面的破木门被关上,几乎要哭出声。
赵瑞一句话把他的哭嚎吓回去:“你若哭,本官立即就告诉你家里人,这几个月你都在做什么。”
周账房脸上涨得通红,却真的不敢再哭了。
“造孽啊,”周账房捶胸顿足,“我就不应该听张有德的。”
赵瑞淡淡问:“谁?”
周账房下意识回:“就是以前我家隔壁的张有德,他原是红招楼的账房,突然有事要回老家,这才叫我顶替几日。”
“可这几日,时间也太久了……”周账房悔不当初,“这都三个月了,我实在是瞒不下去了。”
赵瑞同谢吉祥对视一眼,两个人一下子便高兴起来。
看来,那个无名死者的身份,终于有了着落。
————
这周账房看起来就胆小如鼠。
但这样的人却很好审,几乎不用他们多问几句,他自己就不打自招。
从周账房的嘴里,他们大概知道了张有德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账房家住藕花巷,一家都是燕京本地人,他早年苦读,偏没什么天分,二十几岁才考中童生,从此再没进步。
周账房也务实,瞧着考不上,便不再继续,找了个师父学算账,倒也能养活一家老小,又成亲有了孩子,这日子便踏实了。
只是没想到,父亲母亲两场大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他妻子生三儿难产,孩子孱弱不说,人还病歪歪的,需得好好养着。
原周账房白日里在梧桐巷,给几家小铺子做账房,活计不算忙,收入却也不少。
结果家里出了事,一下子便捉襟见肘,若是再不多赚银钱,妻子下个月的药费便没有着落。
就在这时,住在隔壁的张有德给他介绍了个活计。
周账房一脸灰败:“那张有德才搬来隔壁两年多,往常也不怎么出门,手脚倒是大方,我只知道他是在红招楼做差事的,许多事便没多问。”
若非张有德找上他,他都不知道对方也是个账房。
周账房叹了口气:“他跟我说,家里出了事,必须得回老家一趟,但是红招楼的差事他又放不下,想让我替他顶一顶,每个月去上中下旬去三回便成,工钱比我之前要多两
倍,我想着做一个月能多赚一个月钱便去了。”
“只是没想到,红招楼到底还是个窑楼,实在是……实在是让人浑身难受。”
周账房这样的苦书生,正直得让人敬佩,他不能忍受窑楼这样的存在,却也必须得为家小低头。
赵瑞问他:“红招楼到底如何?”
他们只知红招楼是纸醉金迷的烟花柳巷,却不知其中到底如何。
仪鸾司永远只有卷宗上冷冰冰的字句,看不出根底,他们又不能打草惊蛇,如今这位周账房,却是最好的突破口。
周账房脸色微变:“红招楼,不是个好地方,真的,我……”
“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地方这么吓人。”
可这账房已经当上了,张有德还一直没回来,他为了钱,只能硬着头皮干。
“到底如何,你且说来,”赵瑞顿了顿,“若是真有事,本官可保你无碍。”
周账房脸上难得有些喜色:“官爷,您说的当真?”
赵瑞把腰牌给他看了一眼,很坚定道:“当真。”
周账房这才松了口气。
“我就是一说,官爷且随便听一听。”
他道:“我原来也不知窑楼是什么样子,从来没见过,以为不过是迎来送往,可当我进去,才发现红招楼的账目很有些问题,并且……”
“并且,红招楼里面的姑娘们瞧着都不太对劲儿。”
她们对客人太热情了,热情到恨不得都挂在人家身上,周账房偶尔见过一次,那场面真是记忆犹新,想忘忘不了。
“我知道许多姑娘进窑楼都是迫不得已,做这样的事又怎么能甘愿?她们身家性命都不在自己手上,每日里迎来送往,绝对不能高兴得起来,”周账房到底不糊涂,“可我偶尔见的那一次,确实不太对劲儿,她们一个个都欢天喜地,仿佛来到客人是什么神仙下凡,要解救她们于苦难之中。”
窑楼的妓子如此行事,本就很反常。
赵瑞垂下眼眸,轻轻看了谢吉祥一眼,他跟谢吉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恐怕红招楼的姑娘,可能也被用了什么药控制起来。
周账房继续说:“这也就算了,人家窑楼怎么是做生意,如何行事本不与我相干,但是他们的账目太有问题了,我这几个月
担惊受怕,就是因为那个账目。”
周账房把身上的褡裢打开,从里面掏出他的旧算盘,放在手上直接拨弄。
“一家窑楼的每日进项,我是不清楚的,但是红招楼每一旬营生,光进项就超过两千两。”
两千两啊!
周账房越说越激动:“官爷,也不是小的没见过世面,三千两真的太多了,尤其这还是一旬的进项,我特地看了一下名目,只简单标了打赏,其余都无,这样下来,一个月最少进项万两。”
哪怕周账房以前没在这样的地方当过账房,这进项却也实在太过丰厚,他怎么可能不起疑心?
周账房低声道:“因为这钱太多了,我特地找了认识的账房问了问,才知道别的窑楼都没这么多,一月能有两三千两就很不错了。”
红招楼跟其他窑楼之间巨大的差额,让周账房心惊胆战。
“大概是看我整日里提心吊胆,小心翼翼,鸨母还特地提点我,说可以多给我工钱,只要我闭嘴老老实实做账,就可以了。”
周账房抱着头,苦恼非常:“这么多打赏,再想想那些不太正常的姑娘,我这心里就很不舒坦。”
可是他没有办法。
红招楼做一次账给一次钱,比他在梧桐巷做一旬的工钱都多,自从去了红招楼,他都能给妻子和孩子买些补品,家里人的气色也比以前好不少。
可这差事风险太大,而且昧着良心,周账房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赵瑞看他确实心惊胆战,难过非常,便道:“你的线索很管用,多谢。”
周账房微微一愣。
“官爷……我……我也并非贪财之人,若是能解救这些姑娘,倒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就当给我妻子积德行善。”
周账房抿了抿嘴唇,最终下了决定:“便是这份差事不做了,大不了晚上我去码头搬货,就不信养活不了一家老小。”
这个周账房确实嗫嗫嚅嚅,胆小如鼠,但为了一家妻儿老小,却也能屈能伸,豁得出去,却又没有泯灭良心。
赵瑞垂眸看他,道:“你知道那个张有德的来历吗?有什么细节都可仔细说来。”
周账房了却一桩心事,脸色也好看起来。
“张有德不是燕京本地人,反正我听口音不大
像的,”周账房回忆道,“他两年前搬来我家隔壁,家中没有亲眷,只他一个人,他也从来不说过去的事,便是吃了酒,嘴也很紧,但我知道,他在红招楼做了这么多年,定是有不少盈余。”
张有德跟他不一样,他是帮工,张有德就是红招楼的账房,许多事都要通过他的手去做,他的工钱肯定是周账房几倍不止。
“哦对了,我想起来,上次吃酒时他曾经说过,原来住在琉璃庄,只是琉璃庄的差事做不下去,他才来了燕京的。”
琉璃庄?
谢吉祥心中一动。
“他在琉璃庄做什么,他可有说?”
周账房摇了摇头:“我跟他一年到头说不上两句话,若非他这次有事求我,才请我吃酒,要不然就连这事我都不知。”
他确实说不出更多话来。
谢吉祥最后问他:“这个张有德多大岁数,多高的个子?”
周账房回:“他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瞧着比我小个几岁,个子跟我差不离,都是五尺多些,就是个很普通的人。”
赵瑞跟谢吉祥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数。
赵瑞回头看向周账房:“周账房,现有一事,需你去办,事成之后本官不会亏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