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了个数目,顿了顿又道:“不会让你昧着良心做事,官府查案,你应该明白。”
周账房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权衡再三,还是问:“是否会牵连小的家中妻儿?”
赵瑞淡淡笑了:“不会,且你答应这桩差事,才是对她们最好的保护。”
虽然看起来很年轻,也似乎还未及弱冠,但赵瑞身上自有一股威仪。
他所承诺的话,总让人打心底里信服。
周账房这样胆小的人都不例外。
“好,我干了!”周账房咬牙道。
赵瑞点点头,对他说:“第一件事,就是需要你去皋陶司认尸。”
如此说完,周账房心里便没了压力,又知道会有校尉暗中保护自己及家人,一下子就又活过来。
他依旧按照每日下值的时候回家,同妻子说了几句,便换了件袍子,佯装去回春堂买药。
他每隔一旬也确实要去给妻子抓药,因此这一趟走得很是坦诚。
赵瑞跟谢吉祥刚回到皋陶司,他就被从回
春堂带了过来。
邢九年这几天累得够呛,是殷小六领着周账房去认尸的。
谢吉祥坐在后衙前的石桌上,倒是很淡然。
赵瑞问:“你觉得一定是张有德?”
谢吉祥点头,道:“应当没错,而且……我也能猜到,张有德在来红招楼当账房之前,在琉璃庄的差事或许跟知行书院有关。”
赵瑞扭头看她,谢吉祥面色淡然,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笃定。
案子查到这里,似乎一切都清晰起来。
谢吉祥平静地看向他:“两年前的琉璃庄,他一定跟那两个书生的死有关。”
一阵风吹来,打落了垂坠的竹叶,赵瑞刚要说话,便被匆匆赶来的赵和泽打断。
他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世子,大殿下有请。”
赵瑞眉峰一皱:“什么?”
赵和泽把手中的请帖呈给赵瑞:“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大皇子府的詹士亲自去了王府,给世子送上一封请帖,道夏日赏荷,要同世子一叙。”
赵瑞深吸口气,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一向不过问政事,也从不跟朝臣多做勾连的大皇子,为何要请他过府赏荷?
且不提他是天子近臣,便因他为二皇子伴读,又是二皇子的远方表兄弟,大皇子怎么也不可能同他联系。
可这封烫手的请帖,却依然放在他的手上。
赵瑞思忖片刻,脸色微微一变:“不好,朝中有事。”
谢吉祥紧紧攥着拳头,却道:“若是不可,便就不去。”
传承百年的赵王府世子爷,有同皇子叫板的本钱。
赵瑞打开那封请帖,只见上面几个雅致的笔体:“宴请赵世子及谢小姐过府一叙,商谈旧事旧情。”
谢吉祥歪了歪头,恰好看到这一句。
“还请了我?”
赵瑞冷笑出声:“是啊,还请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谢吉祥:为何还要请我?
赵大世子:家……家属?
谢吉祥:……???
第86章 定风波11更新:2020-11-04 17:10:40
大皇子李灿在宗室中身份十分尴尬。
他是罪人之后, 却又被免除罪责,过继给只比自己大几岁的皇叔,又成了年长嗣子。
这种情况下, 他是越少出现越安全的。
大皇子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平日里深居简出,府中有任何事都不张扬, 低调得仿佛燕京没有这个人。
可就在天宝帝重病时, 他却又递给赵瑞这么一封请帖。
赵瑞看了一眼刚赶回来的苏晨,问:“出事了?”
最近潘琳琅的案子,已经换了副手在跟,苏晨解放出来,全力追连环凶案。
现在突然回来,肯定有要事。
苏晨脸色很不好。
他匆匆进了后衙, 看了一眼后衙中人, 低声道:“二殿下……出事了。”
赵瑞微微皱起眉头。
他跟二殿下李希一起长大, 最是知道他为人,他的性子同过世的明德皇后一般无二, 宽厚仁慈, 落落大方。
但他并不软弱。
相反, 他性情沉稳,大气平和,做事细心谨慎, 即便如今才二十几许的年纪, 却从不飞扬跋扈, 无论是朝堂还是坊间,都对他赞誉有加。
他是天宝帝和明德皇后的儿子,继承了两人身上的所有优点, 深得天宝帝喜爱。
天宝帝体弱多病,能支撑这么多年,全靠太医全力医治,也靠他坚强的心气,他若早早撒手人寰,留给儿子的不知会是什么命运。
但他的身体确实无法太过劳累,在二皇子弱冠之后,便把不太要紧的政事交给二皇子打理。
今岁虽也算是太平,但到了夏日防汛时,长河沿岸的堤防还是让人无法放心,二皇子便领着工部堂官们直扑长河,一直住在堤坝上。
这一住就是两个月。
期间哪怕二皇子妃有孕,他也没有回来。
如今已是七月末,再过几日便到了八月,待到过了八月十五,防汛便能结束,到时候二皇子载誉而归,再好不过。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二皇子出了事。
苏晨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抖。
“二殿下昨日在堤坝寻防,不小心落入湍急水流中,”苏晨几乎都要哽咽起来,“至今……至今不见踪影。”
赵瑞哑然失声:“什么?”
苏晨低下了
头。
“昨日仪鸾卫信鸽往来频繁,属下便命人截获查看,才知此事,”苏晨道,“急报信息不多,只知道长河沿岸的仪鸾卫并都指挥使衙门正在全力搜救,到现在也没有结果。”
赵瑞皱着眉,右手不自觉在石桌上敲着。
叩、叩、叩。
那沉闷的声响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令人心情烦闷,不知要如何倾诉。
如果二皇子真的寻遍不着,那么……
那么大齐的命运,即将改写。
赵瑞沉下脸来,道:“大皇子知道了此事。”
大皇子李灿这个时候突然宴请于他,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结合二皇子失踪一事,立即便清晰浮出水面。
谢吉祥小时候也跟赵瑞一起见过李希,现在听到他生死未卜,心里闷得难受。
“瑞哥哥,你别急,二殿下会寻到的。”
赵瑞摇了摇头。
他闭上眼睛,这几个月来的过往在脑中一一流过,从那一日落雨之后,他进入皋陶司那天起,一切似乎便在暗中开始。
无数案子穿成一条线,在湍急的河水中飘荡。
线的另一头,捏在谁的手中?
赵瑞冷不丁想起勤政殿中,天宝帝那双寒冷刺骨的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但回忆的最后,却是李希临走之前同他的那一次宴席。
席间都是一起长大的天潢贵胄,李希坐在他们之间,言笑晏晏,温和有礼。
酒过三巡,菜过五轮,待宴席结束时,赵瑞还是敬他一杯茶。
“殿下此去辛劳,待秋日硕果累累,殿下归时再给殿下接风洗尘。”
李希笑了。
他人长得清隽端秀,笑容春风和煦,让人心中温暖。
他也举起茶杯,同赵瑞碰了碰杯:“好,瑾之等我回来。”
他从来不会妄言。
赵瑞深吸口气,睁开了眼睛。
既然李希说要等他回来,那便就等,他不会食言的。
“大皇子肯定知个中关节,如今圣上重病,二皇子失踪,三皇子跟四皇子年幼,此时是他最好的时机。”
赵瑞扭头看向谢吉祥:“可否敢跟我去会一会这位沉默寡言的大殿下?”
谢吉祥见他很快便振作起来,也不由松了口气,点头道:“自然是敢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
看到了慎重。
不过再慎重,这一趟赏荷宴也是要去的。
次日清晨,谢吉祥挑了一身最华贵的苏绣衫裙,头上重新梳了双环髻,簪碧玉琉璃簪,如此一打扮,好似又变成了曾经的谢家千金。
赵瑞今日来得不早不晚,大约巳时正,赵王府的青顶马车便停在了青梅巷的小巷子里。
谢吉祥出了门,见他一身世子常服,头戴碧玉发带,倒是同自己的簪子配了对。
她道:“早起回了王府?”
赵瑞点头,道:“既然要做客,咱们怎么也得带些贺礼。”
谢吉祥点点头,上了马车,两人一路倒是很安静。
直到锦绣街的青石板路出现在眼前时,谢吉祥才放下车帘。
“瑞哥哥,殿下可有消息?”
赵瑞摇了摇头,脸色倒是没有昨日难看。他垂眸看向谢吉祥,伸手正了正她发间的琉璃簪。
“有仪鸾卫和禁卫跟着,二皇子不会有事。”
赵瑞如此说。
谢吉祥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一句。
待到了大皇子府,马车还没来得及停下,便看大皇子府中门大开,大皇子府詹士亲自迎出大门外,领着仆役在门口恭候。
见赵王府的马车缓缓而来,便直接招手让马车驶入中门。
赵瑞瞥了一眼,轻声笑了:“倒是个务实的人。”
他跟大皇子没打过交道,当年他进御书房陪读时,大皇子已经出宫开府,他比二皇子大了足足二十岁,他的长子跟二皇子一年出生,若非年少夭折,现在也是弱冠年岁的青年人了。
待马车进了大皇子府,这才在前堂停下。
赵瑞先下了马车,转身把谢吉祥扶了下来,抬头便看到大皇子站在明堂前,正面带笑容地看着他。
他也长了一副好面相。
李家人都是好皮相,那种斯文娟秀的面容,若非不熟悉之人,总会觉得他们客气又宽容。
但天家就是天家,没有什么客气,也自然不会有多少宽容。
大皇子今岁已是不惑之年,大抵因为长年养尊处优,看起来依旧年轻儒雅,若非他不是选在这时火急火燎请了赵瑞来,他这样一幅面相是很能蛊惑人心的。
赵瑞略前一步,站在了谢吉祥身前,领着她给大皇子行礼。
“大殿下安好
。”两人异口同声道。
大皇子李灿从明堂缓步而出,赵瑞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大皇子妃。
李灿笑意盈盈,对赵瑞和谢吉祥颇为和气:“说起来,你也是我的表弟,不用如此客套,快里面请。”
大皇子妃郑氏是安国伯嫡长女,也是谢吉祥之前见过的郑德义郑世子的长姐,如今已是三十几许的人,不过瞧着也同其丈夫一般年轻。
她过来领着谢吉祥,语气亲昵:“谢妹妹头一次来府中,怕是不熟悉,我今日刚好有空,咱们不去管他们,自己玩便是了。”
谢吉祥也跟着笑:“多谢娘娘。”
天宝帝的几个儿子,成家的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没有获封王位,但两人的正妃都是一品诰命,竟是比丈夫的品级要高。
郑氏是继室,却也同大皇子成婚多年,现如今大皇子府中的一儿一女,皆由她所出。
一行人说着话,便在明堂落座。
大皇子这才开口:“赵世子如今是燕京的大红人,就连我都知道,如今父皇格外宠信于你,以后前途自不可估量。”
赵瑞也客气:“大殿下谬赞了,都是臣分内之事。”
大皇子笑了。
他的笑容也似乎是儒雅温和的,但在他眼眸深处,却无任何笑意。
那双细长的眉眼闪着冷冷的幽光,让人打心底里恐惧。
赵瑞一瞬间便明白,他手上沾了血。
这位温文尔雅的大皇子殿下,亲自杀过人,他身上的那种血腥气,即便看似洗清干净,却已经深入骨髓,无法除去。
赵瑞低头,无声笑了。
在明堂略坐了一会儿,大皇子妃就开口:“府中荷花正艳,咱们便去湖边的亭子里落座,顺便用一顿家宴。”
大皇子朗声笑:“好,甚好。”
于是,一行人便就又穿过桐花门,进入大皇子府的后宅。
大皇子府里很安静。
他府中没有什么侍妾通房,孩子也只两个,所以显得人丁凋零,很是冷清。
大皇子看向赵瑞:“家中人少,清净一些,表弟家中也是如此吧。”
赵瑞顿了顿,道:“正是如此,人少事少,挺好的。”
大皇子眯着眼睛,又笑了。
赵瑞能看出,他今日心情是真的好,或许二皇子生死未卜的消息,
是他这么多年来听到的最好的喜讯。
只要二皇子再也回不来,皇位便是他的,不会再有变化。
赵瑞同谢吉祥淡然跟着大皇子夫妻二人在凉亭里坐下,待茶点都摆上,仆役全都退下,大皇子才举起茶壶,亲自给赵瑞满上一杯。
“以前因着年纪,没有多来往,”大皇子拱手,“如今难得有了机会,做兄长的倒要同你致歉。”
“以前过往,还请担待。”
以前过往四个字,实在是寓意颇深。
赵瑞微微垂下眉眼,却也举起了茶杯:“臣为下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不得担待二字,大殿下无须太过介怀。”
大皇子眉目一沉,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只剩下沉甸甸的审视。
“我偏要介怀呢?”
大皇子的面容,冷得如同冬日的寒潭,让人从心底里不敢直视。
赵瑞却偏偏抬起头,淡漠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平淡无波,似乎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影响他,让大皇子的话全部都噎在喉咙里,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即便说了,似乎都没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