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断药的痛不欲生,张有德只得咬牙回答:“是,是的……求求韩先生……”
他话还没说完,韩先生就直接说:“好,我给你。”
张有德愣住了。
他看着漫步走近的韩先生,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你真的给我?”
他此时刚好抬起头来,目光就那么盯在韩先生脸上。
韩先生苍白消瘦的面容上,硬生生挤出来一个僵硬的笑。
“我真的要给你,”他说着推开了门,语调里带着些颤抖,“进来吧,都在屋子里。”
谢吉祥顺着张有德的目光看去,一瞬便被屋中的黑暗吞噬。
进去吧。
心底里的那个声音说着。
他有药。
谢吉祥能感觉到张有德的激动。
面对黑暗得如同洞窟一般的草屋,他也勇往直前,闭着眼睛往里闯。
然而刚一进去,谢吉祥就感到一块帕子迎面而来,她脑袋一晕,下意识往后倒去。
“吉祥!”
赵瑞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她:“吉祥,醒一醒。”
谢吉祥脑子一片混乱,感觉自己似乎还在那幽暗的深山老林里,一会儿又很恍惚,知道身边的人是谁。
“瑞哥哥……”她低声呢喃。
赵瑞稳稳拖着她的腰,扶着她往后退了几步,坐在了木凳上。
“我在,吉祥。”赵瑞道。
谢吉祥闭目不语,很久之后,才终于感到自己意识回笼。
她深吸口气,拍了拍赵瑞的手:“瑞哥哥,我好多了,我们出去吧。”
待从义房出来,赵瑞陪着她回到了后衙,又给上了一碗桂花蜂蜜水,谢吉祥才彻底缓过神来。
“你都看到了什么?”赵瑞问。
谢吉祥闭了闭眼睛,把所有的场景都在脑中回忆一遍,然后才说:“张有德之所以在田正真他们出事之后还在,是因为他已经开始服用夺命草。”
“不,在他们内部,这种要人命的草药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神仙药。”
夺命草,神仙药,三字之差,天差地别。
一个要人命,一个却能长生不老,福寿延年。
“因为服了药,所以他很听话,那边就没有放弃他,把他从知行书院调离来到了红招楼。然而他家中却
出了事,他需要离开燕京回家,也同红招楼的管事说好。”
但不知为何,红招楼没有给他“神仙药”。
“张有德肯定曾经断过药,他知道断药之后如何痛不欲生,所以压根便不敢随便断药。”
赵瑞道:“断过一次之后,他们对背后主使会越来越服从,心里生不出半点背叛之心。”
谢吉祥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张有德很聪明,他以前在知行书院的时候一定得到了什么消息,或者见过什么人,以至于,他直接找到了韩陆。”
韩陆两个字一出口,赵瑞当即就有些惊讶:“韩陆?”
谢吉祥微微皱起眉头,努力回忆对方的容貌,然后道:“我认为张有德死亡之前见的那个人,便是韩陆。”
“我们之前便猜测,韩陆跟那人或者跟孙家有关,他手里紧紧捏着培育夺命草的技艺,若是当真可以培育出大量夺命草,那他对于那人来说就会异常珍贵。”
三十年前的隐山寺,因为意外寻到了夺命草,所以才有忠王谋逆一案。
但之后忠王谋逆失败,加之他们所寻到的夺命草数量稀少,最终全盘覆灭,没有任何人存活下来。
现在他们想要靠夺命草翻身,首先必须能拥有源源不断的货源。
谢吉祥道:“张有德很聪明,他牢牢记住了到底是谁能提供夺命草,并且他本就是多年的老人,能知道韩陆藏身处倒也不足为奇。”
“所以在回家之前,他特地先去寻韩陆,想要从他手里获得更多的夺命草。”
谢吉祥垂下眼眸,叹了口气:“但是他对韩陆不了解,以为他就是单纯的花匠,对于曾经发生的事,死过的那些人全然不知,即便他知道田正真和秋淳风的死和背后之事有关联,却也没有想到韩陆身上。”
谢吉祥一边回忆,一边把看到的情形全部讲出。
“当韩陆知道他长期服用夺命草时,表情有些细微的变化,当时张有德很紧张,没有注意到,但我却刚好可以用心观察韩陆。”
“韩陆很激动。”
谢吉祥有些犹豫,又有些迟疑:“他的那种激动,似乎是狗见了肉骨头那般,带着一种莫名的激动和开心。”
虽然当时的韩陆依旧面无表情,但是谢吉
祥却就是觉得他很开心。
赵瑞若有所思点点头:“也就是说,他其实很久没有见到过服用夺命草的人,甚至到了渴望的地步?”
谢吉祥道:“对,就是渴望。”
她说:“刚才我有些昏沉,不能理解他的态度为何,现在想来,他早就盼着能再见一个这样的人。”
“吃过夺命草,身体里已经开始培育牡丹骨的人。”
说到这里,谢吉祥顿了顿:“不,牡丹骨对于韩陆来说,或许早就不是人,他们是他最喜欢的珍品,是世间最美丽的花。”
赵瑞道:“针对韩陆这样的连环凶手,仪鸾司早就总结过其特征,其中之一,就是他们对自己杀的人有执念。”
对于韩陆来说,吃过夺命草并且已经开始生长牡丹骨的人,都是他的执念。
他根本就不管张有德的身份,一句都没问他的名字,甚至不管他到底为何寻到自己的藏身处,一旦知道对方吃过夺命草,那么他就必须要把他化为牡丹骨。
成为他最喜欢的珍藏。
也成为他培育出的最美丽的花。
谢吉祥长叹一声:“张有德以为自己寻到了出路,找到了生机,实际上,却把自己葬送进深渊中。”
韩陆知道他吃过夺命草,自然不可能放过他。
谢吉祥道:“如此我们可以推断,在当年章艳娘和孟继祖事发之后,韩陆就碰到了对方的人,因为其培育夺命草的技艺超群,便被对方藏进深山之中,开始尽心尽力培育夺命草。”
之后十年,他都未再碰过拥有牡丹骨的人,只能一个人在深山中,面对着他喜欢的花。
因此,在天宝十年至天宝二十一年间,他未再犯案。
赵瑞敲了敲桌子,道:“也就是说,对方……当年的李灿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两宗命案的凶手。”
天宝十年,李灿刚满二十七。
那个时候的天宝帝虽然依旧身体孱弱,却并没有现在这般病入膏肓,当年的他,就已经动了大逆不道的心思。
然而忠王前车之鉴,让他分外小心谨慎,在夺命草大量培育出来之前,他一直没有太多动作,只是通过孙家控制同兴赌坊与红招楼,悄悄同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
之前那十年,他摸清了很多事,也看
清了许多人。
等到夺命草大量培育出来,便是他开始重现于世的最好时机。
而现在时机似乎已经到了。
他似乎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加之二皇子李希失踪,天宝帝重病在床,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不用再缩在大皇子府中苟延残喘。
李灿到底是怎么认识韩陆,又怎么知道韩陆杀过人的,至今未可知,但他显然对韩陆颇为了解。
谢吉祥道:“因为知道韩陆控制不住杀人欲、望,也希望韩陆能专心于培育夺命草,所以他把韩陆圈进在山中,不让他接触外人,把他曾经的一切过往全部抹杀。”
韩陆杀过人,是一桩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但就因为他对李灿有用,所以李灿毫无原则地庇护了他。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一晃十几年过去,韩陆安安静静在深山中研究他的夺命草,而天宝十一年的连环杀人案,永远成为疑案被遗忘在卷宗里。
谢吉祥道:“我不知道为何田正真和秋淳风会被杀,他们不过是知行书院的旁听书生,甚至进京还不超过一年,但根据陶先生所言,他们死后一定碰过夺命草。”
这两个人会死,肯定跟张有德有关。
谢吉祥问赵瑞:“瑞哥哥,知行书院查清了吗?”
赵瑞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此事只要圣上知晓,就没有查不清的,且等等看吧。”
谢吉祥点头,倒是长舒口气。
“我看到了韩陆的面容,只要再碰到他,我一定能认出来。”
赵瑞抬眸看向她,目光温柔,好似氤氲着星辰大海。
“好,到时候就靠小谢推官缉捕真凶了。”
此时的皋陶司自是一派欢欣鼓舞,他们几乎已经触摸到真相,只需要最后找到真凶即可。
而不远的长信宫中,很是意气风发的大皇子李灿,似乎也欢欣鼓舞。
他穿着皇子的靛紫色金银绣常服,大步走在官道上。
韩安晏跟在他身边,依旧言笑晏晏。
李灿瞥了他一眼,问:“韩大伴近来瞧着似乎有些瘦了,想必伺候父皇很是辛劳。”
韩安晏立即摇头:“哪里哪里,这都是臣分内之事,大殿下谬赞了。”
李灿淡淡笑笑,道:“还好父皇身边有韩大伴这样的知心
人,能照顾好他老人家。”
这次韩安晏没说话。
李灿步伐很快,不多时就来到勤政殿前,见韩安晏没有往乾元宫走的意思,不由有些惊诧。
“父皇病重,怎么不在乾元宫休息养病?”李灿问。
韩安晏苦笑道:“马上就要秋日,转眼就到寒冬,朝廷上下都是政务,圣上哪里有空休息。”
“父皇真是勤勉,”李灿虔诚道,“吾辈当效仿。”
韩安晏立即道:“大殿下已是人中龙凤,圣上也经常夸赞。”
李灿瞥他一眼,又笑了。
两个人一路打机锋,待进了勤政殿才闭嘴不言。
这一次,韩安晏没有领着站在屏风外等,他轻手轻脚进了御书房,轻声细语说了几句话。
李灿垂眸站在屏风外,看似很是淡然,实则在听里面的对话。
但那声音朦朦胧胧,温温柔柔,他听到最后也没有听清,忍不住勾了勾嘴唇。
还是这样。
一直都是这样。
不多时,韩安晏退出来,轻声道:“圣上刚刚醒来,大殿下且略轻一些,这边请。”
李灿跟随韩安晏的脚步绕过屏风,抬头就看到那张宽大的御案,每次请安都稳稳坐在御案后的玄色身影此刻却不在,只留了一把空荡荡的龙椅。
李灿的目光在那龙椅上停留片刻,随即便转开了眼睛。
韩安晏领着他往后面的暖阁行去,不过走了三五步路工夫,热意便扑面而来了。
此时还未到秋日,殿中却已经开始烧火龙。
李灿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他在龙床前跪下,如同往常一般给天宝帝行礼:“儿子给父皇请安。”
天宝帝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嗓音响起:“起来吧。”
李灿低着头,唇角是怎么也止不住的笑意。
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我的小青梅关心我,开心!
谢吉祥:我只是关心上司而已。
赵瑞(笑意盈盈):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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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定风波14更新:2020-11-04 17:10:40
李灿起身, 乖顺低着头,只用余光去看。
此时的天宝帝正躺在重重帐幔之后,让人看不清面容。
苦涩的药味充斥鼻尖, 李灿平日有多厌恶这种味道,现在就有多喜欢。
他规规矩矩站在那,低声道:“父皇身体如何?太医可有尽心医治。”
天宝帝咳嗽了一声, 气若游丝:“尚可, 劳皇儿担忧了。”
一声父皇,一声皇儿,二十几年来,他们都是如此亲密地称呼彼此。
李灿道:“父皇身体抱恙,儿子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望父皇早日康复。”
天宝帝正要宽慰他几句, 刚一张口, 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空荡荡的暖阁里,一瞬间便只有天宝帝的咳嗽声。
李灿低头守在床边, 待到天宝帝不再咳了, 才皱眉问韩安晏:“太医是干什么吃的, 父皇入秋就会咳疾,为何这么多年都未曾治好?”
韩安晏忙弯腰行礼:“大殿下所言甚是,是臣的错。”
李灿冷哼一声。
他耳畔听着天宝帝费力的呼吸声, 终于抬起了头。
这么多年, 他一直低着头说话, 早就累了。
他扭了扭脖颈,目光炯炯,直直往帐幔之后看去。
韩安晏似乎有些惊讶:“大殿下……?”
李灿没有理他, 只看帐幔中那消瘦孱弱的人。
从二十五年前他就在想,这个人羸弱如此,为何还能苟延残喘,拖着病体活下来?
若当年他就死了,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子?
李灿声音带着不易觉察的冷意:“韩大伴,听闻之前宫里请了坊间名医,也没有一个能给父皇医治?”
韩安晏下意识看了看他,然后便道:“倒是有两位神医带了祖传的方子进宫,圣上用药之后,已经明显好转。”
天宝帝如此,竟然还是服过药之后的状态?
李灿自然知道天宝帝已经用药,否则他今日也不会跑这一趟。
宫里太大,宫道太远,他不想日复一日走在冰冷的青砖上,只能遥遥看着恢弘的大殿。
“父皇缠绵病榻,你说已经好转?”李灿声音带着震怒,“若他们不能给父皇治好病,要来何用?还不再去寻人!?”
韩安晏这一次只得跪下,不敢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