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查中毒死有几个方法,一是用银针试毒,二用热醋熏蒸,三则是用糯米煮熟混合鸡蛋拌匀,封住死者所有出口,再用布条和热醋熏蒸,待半时取出。①
若是时间刚好又有空闲,自然是用最后一种方法,死者如果生前服毒,可以此辨认死者是否中毒而死。
但是当时那个死者已经浑身溃烂,只剩下部分皮肉,大部分已经漏出白骨,便只能用热醋熏蒸。
邢九年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你们猜,熏蒸之后出现什么?”
谢吉祥有些迟疑:“死者是被毒死?”
邢九年摇了摇头:“不。”
他仔细去回忆当时看到的场景,然后道:“不,一般□□中毒而死,不用如何熏蒸,其脊骨都会呈现青灰颜色,很明显就能辨别而出,可是这个死者,骨骼却白白净净,一点伤痕都无。”
邢九年道:“熏蒸之后,死者的骨骼上呈现出大片的艳红牡丹图。”
一个人的骨骼是很细的,说是牡丹图其实不恰当。
“不,其实不是牡丹图,牡丹图是后来司里私下起的名字,他身上呈现出一种很漂亮的艳红花纹,一波一波,如同花瓣
一样在骨骼上荡漾开,那场景真的……见一次终生难忘。”
谢吉祥愣住了,就连赵瑞也没有回过神来。
邢九年作为一个仵作,遇到这样的尸体,他其实是很兴奋的。
只是兴奋过后,这就难办了。
邢九年叹了口气:“牡丹骨很漂亮,很艳丽,让当时所有验尸的仵作都很震惊,可是越是如此,这案子越难查,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样的毒药,会让人的身体有如此反应。”
“当时在彻查了近两年内的失踪人口,也查过附近所有村民,在所有线索都没有用处之下,姚大人做主,让我们刮骨绘图。”
当时死者身上还留有不少的皮肉,不把皮肉都去除,很难看出花纹是什么样子。
邢九年抿了抿嘴唇:“当时是我跟师弟亲自动的手,捏着剃刀的时候不敢用力,只能轻轻去除皮肉,如此忙了一整个白日,才把他的白骨全部剔出来。”
“当时那场面,我真的这辈子都忘不了。”
人死后苍白的骨骼上,绽放出一朵艳丽的花。
从死者的腹部脊骨开始,一直飘散到四肢,花瓣舒展飘摇,美丽非凡。
可这种美丽,却是建立在死亡之上。
邢九年脸上的兴奋慢慢消散,剩下的只有黯然:“把死者整个人剔出来之后,我们只找到了一个线索。”
在死者颈部的皮肉里,夹杂了一根很细的绿丝绦,丝绦整个深入死者的脖颈,在他脖子上完整地缠绕了一圈,甚至还在喉结处打了个结。
但因为死者被发现时已经腐败,皮肉模糊,一开始验尸时他们没有发现。
“虽然不知道为何要隐藏一根丝绦,但是顺着这个方向查,大概查出一点点线索,仅有一点点而已。”
这种绿丝绦在当时的燕京并不流行,因为丝绦的颜色不算好看,做出来的如意结很有些土气,夫人小姐都不是很喜欢。
邢九年道:“当时疑案司的郎中们跑遍了全城的布匹铺子才查到线索,大约在天宝二十年夏日,有一个男人买走了所有的绿丝绦,老板之所以记得这个人,是因为当时老板极力给他推销其他颜色的丝绦,他都不为所动。”
“最后嫌烦了,才说了一句,这个颜色做柄刚刚好,便走了。”
这个颜色做柄刚刚好?
如此模糊的一个线索,可想而知没办法查到人。
但是此人的大概范围也有了。
买丝绦者年约二三十,大概已经过了弱冠之年,衣着朴素,带着斗笠,一看便是农户人家。
但是这样的男人,满燕京都是。
又如何寻找呢?
邢九年没有继续说当年的疑案司如何侦察,他冲徒弟挥挥手,殷小六便拖着托盘走过来。
邢九年叹息一声:“当年在两名死者之后,没有更多死者出现,疑案司判定凶手收手或出了意外,没想到……时隔多年,他又重新出现。”
托盘之上,一条带着血的绿丝绦静静躺在那。
谢吉祥忍不住回首看向义房。
这一位死者,会是新的牡丹骨吗?
作者有话要说:①《洗冤集录》中服毒篇。
谢吉祥:不得不说,练剑时候的瑞哥哥还是很帅的。
不练剑时候的瑞哥哥:那我现在不帅吗?
谢吉祥:风太大,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第80章 定风波05更新:2020-10-26 16:42:25
因为这一案的死者死亡时间不久, 又很意外地从脖颈处先腐烂,所以邢九年刚一上手就发现了不对之处。
作为一名刑名中人,对于自己无法破解的案子, 总是有着一股执念。
这种执念支撑着他们,每当遇到相似线索时, 总会迅速发现, 并且仔细对比。
邢九年就是如此。
所以在初检时,他就发现了端倪。
邢九年让他们看过这个绿丝绦之后,便道:“咱们继续说以前的案子。”
“因为当时死者死去时间太久, 超过半年,无法确认更多线索,顺着买主的线索也追查不下去, 姚大人便命我们翻过去卷宗,看看是否有类似线索案件。”
姚炳兴一看便是熟手。
谢吉祥道:“当年父亲也曾说, 姚大人于他来说亦师亦友,父亲能有后来成就, 全仰仗姚大人教导。”
对于查不下去的案子, 姚炳兴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并且这个死者的死亡特征很特殊。
牡丹骨和绿丝绦加在一起, 有很明显的执念作案动机, 也就是说,对于凶手而言, 杀人不是目的,死后的形态才是他的杀人动机。
这个杀人者很可能是连环杀人者。
光有一朵孤零零的“牡丹”,对于这样的偏执狂而言显然不够。
查卷宗是很枯燥的。
“当时郎中们全部上阵,不仅把疑案司的未结之案全部寻出看了一遍,甚至还找了仪鸾司, 通过上请陛下调阅仪鸾司的卷宗。”
当时燕京办案复杂,一部分转给仪鸾司,一部分由疑案司处置,这样就会产生一个很不好的结果。
当有连环案件出现时,两边没办法互通有无,根本不可能立案侦察。
这样一来,对于案子的侦察便难度陡生。
“我没有去翻卷宗,我的差事就是那具显露出牡丹骨的尸体,”邢九年道,“不过当年疑案司人才济济,不过五日之后就有了结果。”
“早在天宝十一年一月的时候,仪鸾司就办过一起案子,因为案子很简单,很快便匆匆破案。”
邢九年现在说起来,都很是惋惜。
当年如果仪鸾司上点心,即便是简单的案子也仔细侦察,结果会不会不同?
“仪鸾司的案件
死者实际上比疑案司的案件死者死亡时间要更早,疑案司的死者是在去岁年末十一月前死亡,而仪鸾司的死者则死于十月左右。”
所以,仪鸾司的案子更早发生,也更早“侦破”。
一般这种连环案件,每一个单一案件发生时间越早,其实留下的线索越多。
因为一开始的杀手不熟练,他的杀人手法和喜好会在一次次的杀人中完善,就如同疑案司的这个案子,几乎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来,可以说是查无可查。
假设把仪鸾司案件当成第一案,疑案司案件当成第二案,那么这个杀手的变化和进步之快,令人心惊胆战。
姚炳兴当时就把所有事关这个案子的卷宗调出,并请调当时负责该案的仪鸾司被镇抚使唐则及其手下校尉。
邢九年道:“很快,一月这个案子姚大人就分析清楚了。”
那是一个很简单的仇杀案。
当时西郊草花甸孟家庄有一户人家,男人是个猎户,他媳妇是从外面买来的,长得很漂亮,在村里颇有些“名声”。
男人姓沈,叫沈大发,他媳妇大概是姓章,大家都叫她艳娘,比沈大发小十几岁。
大约在去岁十一月左右,村人就发现章艳娘不见了,沈大发家中就只有他一个人,依旧每天上山打猎,要么就是蹲在院子里给动物剥皮去骨。
他话很少,也不怎么跟村人来往,以前他们家的骨肉皮毛,都是艳娘跟村人换粮食,所以大概约有十来日没看到艳娘,村人就很稀奇。
要知道,沈大发家里只有一块后院的菜地,没有良田种粮食,他们要吃米面,只能跟村人换。
章艳娘几日不出现,村人自然就发现了。
有好事者去沈家问,沈大发就说章艳娘回娘家去了,过几日就回来。
一开始村人稀里糊涂就信了,可是过了一两日,他们才想起来,章艳娘哪里有什么娘家?她本就是个伎子,后来伤了跳不了舞,才自卖自身,跟了沈大发。
若她有娘家,为何十来年不回去,偏偏快要过年了,她跑回家里去?
村人也并非都天真单纯,还有几个吴姓的族人同章艳娘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越想越怀疑,便在村中说闲话。那话里话外的,大约没几句好
话。
村里的长舌妇很多,没过几日,这闲话就传到沈大发墙根底下,他便是再不爱跟人相处,也到底还是听到了。
这下可了不得。
平日里老实巴交的沈大发当场发飙,挥着自己用来劈砍猎物的砍刀直奔村里的到大榕树下,直接就说:“她跑了就跑了,一个娘们而已,我也不在乎,以后若还想要骨肉皮毛,就别跟我叽叽歪歪。若我再听你们说我沈家闲话,晚上仔细关好门哩。”
村人这才意识到,章艳娘是自己跑了。
也是,跟着这么个男人,能有什么好?
以章艳娘的长相,再配上她放荡不羁的做派,什么样的男人勾不住?还不如离开这穷苦的村子出去吃香喝辣。沈大发家穷成那个样子,也着实没什么好过的。
一时之间,村妇们开始评判起来,而那些原本跟章艳娘关系“很好”的男人们,则捶胸顿足,私底下骂沈大发没用。
这样漂亮的媳妇留不住,还是不是个男人?
不过,这些话都不敢当着沈大发的面说,他那样子确实很是凶煞,就连长舌妇们也不惹他,都是私底下念叨。而沈大发也不知是真没听到还是不再理会,日子一直过得平静,平静得仿佛他没有丢了个媳妇一般。
这一晃就到了一月初。
天宝十一年的新岁就在一阵飘摇的大雪里崭新而来。
这一场大雪足足落了一天一夜。
孟家庄并不富裕,却也并不很是贫穷,孟家庄的许多人家都会种植牡丹,在三月的时候牡丹结花苞,可以成批卖给燕京的富户,也有大部分要卖给宫中,因此每家靠着那些花田,都能营生。
大雪虽然厚重,不过家家户户的青瓦房还是抗住了,只有少数几乎贫苦人家和无人居住的荒宅坍塌,却也并不很碍事。
孟氏的族长集中起族人,帮助贫困人家清理废墟,然后才去清理倒塌的荒宅。
这一清不要紧,他们竟然发现了一具尸体。
是的,在沈大发嘴里早就跟人跑了,一去不回头的章艳娘,其实一直还在村中。
她安静躺在荒郊野外的荒宅里,听着村中人一日复一日的调侃,终于在新年到来之际,重现于众人面前。
章艳娘是十月末失踪的,直至翻年
一月初,其实也不过才两个月。
因为天气寒冷,她又被仔仔细细埋在地底下,竟未如何腐烂。
被挖出时脸上竟还有艳丽的笑容。
这一下,可把孟家庄村民吓得不轻。
他们连忙让壮丁看管住了沈大发,然后便连夜报官,因为案子看起来很简单,于是护城司便直接转给了仪鸾司。
大过年的,直接办成一件凶杀命案,能给一年添一份好彩头。
当时仪鸾司的被镇抚使唐则还要负责城防,要抽调人手跟南镇抚司一起拱卫京师,保护要出行祭祀的天宝帝,因为他并未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这个案子上。
主审者是他手下心腹李副千户李唯业。
当时李唯业觉得这个案子很简单。
邢九年叹了口气,颇为惋惜:“李唯业刚被升至副千户,正想建功立业,也想证明给唐则看看自己的能力,便匆忙让校尉捉拿沈大成,下了诏狱严加审问。”
诏狱是什么地方?
在场众人,只有谢吉祥和殷小六没有亲眼见过,其他人都是被震慑过的。
沈大成即便是个村人眼中凶神恶煞的猎户,到了诏狱便成了乖巧的猫,他当时就吓傻了,话都说不利索,只能反复说章艳娘是自己逃走的。
于是,李唯业便开始拿着孟家庄人的供词逼问沈大成。
他跟章艳娘成亲也有十来年了,章艳娘二十来岁被他买来,就一直很不安分。
她跟村中最少十人有染,而且还很有本事,同这些男人的妻子关系也很好,平日里说说笑笑,村子似乎都很平和。
孟家庄的村人证词,大多说的这些事。
什么只要沈大发上山她就去寻男人,什么孟氏族长跟她在草甸大战三百回合,怎么惊悚怎么来,怎么香艳怎么说,沈大成本来就几乎崩溃,最后因为这些证词,终于爆发了。
他面目狰狞,大喊道:“这贱人该死,该死!”
他反反复复说着该死,神情癫狂,言辞激烈,颇有些癫疯之状。
该死的话一说出口,李唯业就松了口气。
他让校尉把沈大成关在最黑暗最安静的牢房中,然后便美滋滋回家过年,准备次日再审问案件细节。
但到了早晨,他刚一踏入大狱,校尉便来告知说沈大成自缢了
。
他是活生生把自己勒死的。
因为没有腰带,他便用牙齿撕碎了身上的衣物,在牢房的栏杆上使劲把自己勒死了。
死状特别凄惨。
李唯业没想到,这个被戴了十几年绿帽子的男人居然还有自缢的勇气,但他的死却给案子留下了一个漏洞。
他没有说出一句,哪怕一星半点的杀人线索。
人是如何杀的,又是如何死的,死后如何埋在荒宅?这些事,沈大成一个字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