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不及回曼谷听你细说从头”,祝愿目光炯炯盯着他的侧脸,“你就给我讲讲呗,毕竟我要向赵厅提交报告,关于你,无论如何都绕不开。”
“你当初监视我是不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变节?”,P.N语气淡淡的,但这句诘问却十足尖锐。
祝愿觉得不能再回避这个问题了,她大方坦白,“虽然你可能会感到寒心,但我来金三角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弄清楚你的身份,并且发自内心地希望你还是我们这一边的,因为我不想和你做敌人。”
P.N沉默,祝愿降下车窗,感受夜风拂面的舒爽,车子正将夜市甩在身后,星星点点的灯火在眼角的余光中留下一道幻彩的残影。
太静了,静的令人烦躁,她忍不住出声问:“你该不会被打击到了吧?”
“打击?”P.N从沉思中回神,“换作我也会第一时间确定对方是敌是友。”
“那——”
“别误会,我只是在想你什么时候才确定我的身份。”
祝愿偷觑P.N,见他面色如常,实话实说,“呃,其实在你书房安装监控设备暴露后,我差不多就放弃猜测你是白是黑了,直到踩地雷,我觉得再不问明白就没机会了,到那时我才确定你是陆离,一直没变。”
P.N笑笑,“大家彼此彼此,你不开口,我也不知道你是忠是奸。”
祝愿不满,“什么忠奸,我一看就倍儿正派。”
P.N不觉莞尔,“原来你对自己的误解这么大,知道为什么你能迅速融入三和帮吗,除了你天衣无缝的假背景,还有你一开始仿佛拿了坏人剧本的行事作风,与三和帮众人甚为契合,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接纳了身为同类的你。”
祝愿想反驳一时又没词,只好躺平任嘲,“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我是在夸你做事不套路,乱拳打死老师傅”,P.N微笑着补充,“多亏你机灵善变,花样百出,替我牵制了一部分人的视线,比如连越之流。”
“连越在黄金时代安插眼线,你早有察觉吧?”,祝愿见他提到连越,急忙追问,“你找欧经理谈工作应该是提前部署去了,既然有更稳妥的方法抓内鬼和杀手,为什么要亲身上阵?”
P.N踩油门加速,恍若未闻,就在祝愿疑心他不会回答时,听到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陪他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索性一次解决。另外,不亲身上阵,以那位眼线的谨慎,他能轻易上钩?魏竞舟派来的杀手活下来的送还给他,他大概会脑子清醒过来,冷静地权衡利弊,失去魏学林的庇护,他是否真有勇气向我宣战。”
祝愿对作饵这件事耿耿于怀,气鼓鼓地申明,“下回再演戏,麻烦提前说一声,毕竟演技不好会送命。”
P.N不禁乐了,“我对你的演技非常有信心”,兀自笑了笑,他停车,别过脸凝视祝愿。
察觉他的视线,祝愿也扭过脸,与他对视,“你之前不总说我蠢,说我自以为演技高超,怎么现在改口风了?”
“情况不同,之前我视你为敌人,战略上当然要藐视,现在你是我战友,对战友我百分之百信任”,P.N朝她微微一笑,眼尾扬起迤逦的纹路,为他的双眸添上一份秀美。
祝愿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有点不自在,清清嗓子,身体向后挪了挪。
P.N侧过身开门,“下车吧——等等”,他喊住祝愿,对她说,“小威尼斯人是我和敏明合资开的。”
“你不说我都忘了,在金三角,论暴利,也就博*彩*业能和毒品生意一较高下了,而且还合法”,祝愿有些羡慕,“你一定赚了不少钱吧?”
“钱是其次,关键是情报”,P.N说完下车。
“情报……”,开赌场肯定掌握了顶级玩家的名单,这些人的身份非富即贵,想到这里,祝愿脑中灵光一闪,赶紧从车上下来,匆匆忙忙甩手关门,追上P.N,小声问:“有没有关于G省的情报?”
P.N回答:“有。”
祝愿喜上眉梢,“那,宋景明书记的案子呢,会不会有知情者?”
P.N摇头,祝愿顿感失望,“和宋景明书记的案子直接相关的吴泥哆、魏学林都死了,这样看还得从连越那里入手调查。”
“放心,证据会有的”,P.N抬头看缀在深蓝色天幕的残月,淡淡道,“如果事情顺利的话,元旦前出结果。”
同样意思的话,这是第二次听他说起,祝愿满腹疑惑,“南.拉迪功元旦在香港公海出货,你说过收拾完他,宋景明书记的案子就会有眉目,我想来想去都没想明白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联系,你——”
P.N停下脚步,侧身看她,“你是以警察的身份在对我进行讯问吗?”
他面色无波,话中却透出轻微的恼意,祝愿那后半截话生生憋回去,再也问不出口,讷讷半天,干巴巴道:“你别误会,我就是好奇,想和你聊聊天而已。”
“真的?”,P.N瞥他一眼,重新迈开步子。
“绝对保真”,祝愿就差举手发誓了。
“那好,我们边走边聊”,P.N提议。
“可刚才我们不是一直在聊嘛”,祝愿低声辩解。
P.N辩驳,“有来有往的谈话叫聊天,你问我答叫询问或讯问。”
“OK,那……聊吧”,祝愿看P.N眼色屈服了,虽然她觉得自己的行为没什么失礼之处。
“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P.N抬手朝前方一指。
经P.N这么一提,祝愿才分出注意力观察周围的环境,他们此刻走在一条弯弯曲曲的石灰小路上,两旁是枝繁叶茂的芭蕉树和低矮的热带植物和花草,绕过一株花团锦簇的九重葛,看到有无数淡绿色的光芒在沿河的红树林枝桠间飞舞,她吃惊地睁大眼睛,随后反应过来,轻呼了声,“哇,是萤火虫”
双脚不由自主向河边走去,她感觉被星辰包围,前方传来女孩娇嗲的声音,听着像日语,陪在女孩身边的是位身材高大的西洋人,看情形两人是情侣,女孩点燃手中的线香花火,想吓男友一跳,西洋人果然吓得跳到一边,和他预想中的烟花爆竹不一样,女友手持的烟火像花蕾一样绽放,静谧燃烧。
流焰飞花,萤光漫舞,祝愿喃喃道:“好美”,失神片刻,她问:“这是哪里?”
P.N说:“我认识的那位熟人开的民宿附近。”
经过一座供佛的尖顶塔亭,河岸有幢三层木头搭建的小楼,亲水平台上支着几张桌椅,坐满了旅客,一边吹风一边喝老挝啤酒,一侧的栏杆上缠绕着灯串,闪闪烁烁,与钴蓝色的夜空映照着平缓的河面,非常有气氛。
几个晚归的渔民拖着渔网从他们身旁走过,祝愿回头看他们的背影,“周边是不是有村寨?”
“有个多民族聚居的寨子”,P.N指了指架在河上的竹桥,“过桥,翻过山头就是磨憨口岸。”
“这么近?”
“嗯,所以中国人很多,旅游的、做生意的,我们混入其中不会惹眼。”
话虽如此,谨慎起见,P.N带祝愿跟在几对散步的观光客身后,装模作样看风景,就这么兜着圈子走近建在河堤的民宿。
木栅栏外席地躺着几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儿童,他们蜷缩着身体,手里捧着矿泉水瓶,凑在嘴边,神情或如痴如醉,或麻木呆滞,又或露出幸福的微笑,怎么看精神都不太正常。
“这些孩子在干吗?”,祝愿问。
“他们在吸食工业胶水”,P.N顿了顿,解释道,“一种价格低廉的毒*品。”
祝愿吃了一惊,她并非专业的缉毒警察,对毒*品的种类知之甚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工业胶水像毒*品一样可以吸食,“这玩意儿吸了也上瘾?”
P.N向她科普,“工业胶水毒性很大,含有机溶剂甲苯,甲苯对人体具有麻醉刺激作用,长期吸食,会让人产生幻觉,这些孩子是流浪儿,靠吸工业胶水抵御饥饿和痛苦。”①
祝愿怜悯道:“那不是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活在幻象中?”
P.N没回话,这时一个身体佝偻的男人推门走出来,拎着铁桶,一瘸一拐地走到孩子们身边,放下桶,艰难地蹲下身体,用老挝话说着什么。
孩子们被真实的米粥香味吸引,从幻觉中醒来,群狼夺食般扑向铁桶。
男人慢慢起身,不经意间与两位不速之客打了照面。
祝愿盯着他的脸,本能得想要捂住嘴巴,把失声的惊叫拦回喉咙,这个人的脸太恐怖了,左脸清秀白皙,右脸则像被火烧过横亘着增生的疤痕,没有眉毛,皱巴巴的眼睑嵌着浑浊的眼球,鼻子向左歪斜,右侧的嘴角像小丑那样撕裂,遮不住白森森的牙齿。
他用半人半鬼的脸微微一笑,和P.N打招呼,“陆离。”
P.N回以微笑,“青山,别来无恙。”
“谁?”祝愿听到自己用发颤的声音轻问。
P.N答道:“刘青山。”
“别开玩笑了”,祝愿一点都笑不出来,“你说过刘青山牺牲了”,随即想到P.N并未明确说刘青山死了,现在当着眼前活生生的人,她一时很无措。
“他没说错”,男人用完好的左脸笑了笑,“我现在是阿吉。”
作者有话要说: ①百度
☆、捌贰☆磨憨口岸
一锅红艳艳的冬阴巴(酸辣鱼汤)咕嘟嘟翻滚着,热气氤氲中,三人相顾无言。
P.N自斟自饮,祝愿盯着一盘香菜炒肉末出神,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把活人说成死的,好吧,P.N就算没明说,也暗示了,到现在她仍然记得他讲述李青山牺牲的往事时悲愤的神情,越琢磨越恼怒,霍然抬头,握拳叩叩桌子。
P.N放下酒杯,看着她,“有事?”
祝愿极度无语,“坦诚都做不到,说什么百分之百的信任,战友,你不觉得可笑吗?”
“你指什么?”P.N语调轻松,眼中还有笑意。
挺能装蒜,祝愿嘲讽,“刘警官好好的,你撒弥天大谎说他牺牲了,什么意思呀?”
P.N神色变冷,扯了下嘴角,一字一顿道:“好好的?”
祝愿愣了愣,目光转向刘青山,不由内疚,“对不起,是我失言冒犯了。”
刘青山摆摆手,温和道:“不要责怪陆离,是我要求他那么说的。”
祝愿傻眼,嘴张了半天问:“为什么呀?”
刘青山笑笑没说话,俯身卷起右腿的裤管,露出金属假肢。
祝愿呆了呆,嘴唇蠕动,低声说:“抱歉。”
刘青山缓缓直起身,眉宇间一片平和,“你看看我的脸,我的腿,这副残躯,还能回去做警察吗?”
P.N垂眸,遮住眼中的恻隐。
祝愿急道:“刘警官,你因公伤残,理应享受抚恤优待,你想做警察,可以啊,只要回到原单位——”
“回到原单位也不可能留在原岗位”,刘青山苦笑,“转到一个吃闲饭的岗位上做废物,看兄弟们在缉毒战线上出生入死,我能厚着脸皮享受所谓的抚恤优待吗?还不如死了痛快,我们做警察,不怕牺牲,只怕伤残,累人累己。”
祝愿劝他,“话不能这么说,你昔日的同事知道你还活着会很开心的。”
刘青山摇头,“晚了”,担心自己的右脸引起祝愿的不适,他微微侧着身,用完好的左脸面朝她,“陆离既然带你来见我,说明你信得过”,他停顿良久问,“你见过地狱吗?”
祝愿回想踩地雷以及小时候被绑架跳船顺海漂流的经历,她运气比较好,两次都化险为夷,于是戏言,“如果真有地狱的话,大概死后才能看到吧。”
“有人把禁毒工作比作在刀尖上行走,可想而知有多危险,当年我刚入职,血气方刚,完全没把这些放在眼里,工作后与歹徒搏斗是家常便饭,也有因此牺牲的同事,我很难过但并不害怕,怕什么,大不了一死”,刘青山自嘲地笑笑,摘下假肢,攥住空荡荡的裤管,眼神剧烈震动,“然而每一次幻肢痛都提醒我有些事远比死亡可怕……”
他得到关于金三角毒王沙惕.瓦拉里洛的情报,赶赴云南边境与线人见面时不慎走漏风声,落入沙惕手中,“他们对我严刑拷打,折磨人的手段逐步升级,一开始他们折断我的手骨,后来踢断我五根肋骨,再后来用枪射击我的四肢,每次他们都留我一口气,可我恨不得死去——”
随着刘青山的叙述,祝愿这才注意到他的十指骨节粗大扭曲,不能合拢,几乎可以想像当时的毒打有多么惨绝人寰,她忍无可忍地骂了句,“这群没人性的混蛋!”,稍后平复了下情绪说,“他们折磨你应该是想从你口中问出告密者。”
“无论我说不说实话最终都难逃一死,他们知道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也不相信我会招供”,刘青山掀开衣服,祝愿目光触及他胸膛密密麻麻堆叠的紫褐色瘢瘤短暂地凝滞,“他们对你使用火刑?”
刘青山点头,“他们放火烧我,在我奄奄一息时改变了主意……”
由于泄密,沙惕需要开拓新的贩毒路线,因此损失的金钱不可估量,所以仅仅杀死一个缉毒警察难消他心头之恨,他要借这个警察敲打中国公安,警告他们别把手伸得太长,在金三角沙惕.瓦拉里洛才是老大,惹他的下场会生不如死。
三和帮内一个精于肢解的刽子手给刘青山打了针肾上腺素以防他猝死,待他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便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腿是如何被锋利的骨锯切断的,这位喜欢虐杀的刽子手替他结扎血管,然后向他的伤口淋上蜂蜜,将他丢入中老边境的原始森林,离开时微笑着说,“死得太快没意思,我喜欢让人痛苦地死慢慢去。”
“不晓得他们给我打了哪种药剂,我说不出话,痛觉却很敏锐,虫蚁循着甜味爬满我的身体,聚集在伤口处撕咬,发出细小绵密的沙沙声,很多年后依然在我的噩梦中作响,对于死亡,我曾想象过,无非倒在子弹下或在抓捕过程中遭遇意外,但我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在人迹罕至的森林死于万虫噬体”,刘青山摩挲残肢的伤疤,完好的脸在笑,烧毁的另一半脸则在抽搐,“倘若那时候有人给我一枪结束痛苦,我会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