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贾敬
因着天气好,风向又顺,贾赦一路顺风顺水,很快就到了金陵。
金陵乃是本朝龙兴之地,素有帝乡之称,又处在水网密布的交通要道上,其繁华比之京城也不遑多让。
但贾敬来此,是报丧的,不是游玩儿的,街面上再怎么繁华,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由于事先已经派了人前往打点,贾敬一到金陵,便有甄家的人迎接,一路乘轿直到了二门外。
甄家的老太太小孙氏乃是孙氏的亲妹妹,两姐妹的亲人都在战乱中丧生,两人也被乱军携裹,很是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相依为命的日子。
那时候,贾源和甄家的老太爷甄赫都还只是义军中的小军官,见她姐妹二人貌美又泼辣,颇能掌家,便请贾演的夫人李氏上门提亲。
孙氏姐妹因着容貌秀美,没少被人惦记。
幸好她俩都是小户人家出身,虽然识不得几个字,但常日里帮家里干活,有一把子力气,性子又泼辣,少有人敢惹的。
说起来,贾源二人是头一份儿想着正式请人上门提亲,并明言要聘为妻的。
义军中的许多头目都如贾源二人一般,草根儿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一朝得了甜头,便好高慕远,想着日后娶个大户人家的闺秀,也省的儿孙再被人喊做泥腿子。
因此,虽然惦记孙氏姐妹的美貌,却只想着占点儿便宜,或是纳做妾室的。
贾家兄弟与甄赫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又逢乱世,别无依靠,什么事都商量着来。
那时候,贾演已经娶了自小定了娃娃亲的李姑娘为妻,儿子贾代化都已经四五岁了。
夫妻二人虽在乱世,但相互依存,生活的也挺温馨。
相反,那些破了城后抢了大家闺秀回来的,虽然面子上光彩了,但大家都在一块儿过的,谁还不知道谁呀?
大家闺秀纵不是饱读诗书,至少也熟读《女戒》,一言一行皆有规止。
而那些头目大多数都是泥腿子出身的,识得什么字,懂得什么礼?
这样的夫妻,感情自然是谈不上好的。
贾源与甄赫看在眼里,觉得过日子还是自己舒坦重要,面上光不光,那都是给外人看的,有什么打紧?
义军中也有收留的帮着煮饭、洗衣的女子,但他们俩大老爷们的,哪里认识什么姑娘?便觍着脸请李氏帮忙相看。
李氏出身农家,虽容貌只是清秀,但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她欣赏的,自然也不会是那种不通俗物或是笨嘴拙舌的。
于是,孙氏姐妹便入了她的眼,被暗地里指给贾源与甄赫相看了。
对于孙氏姐妹来说,这样的世道,这份尊重便是难得。
两人又不想着攀附富贵,商量了一下,便由一个平日里很是照顾姐妹俩的老妪做主,应了这两门亲事。
两对新人婚后,日子过得果然平顺。
男人在外面杀敌立功,女人在家里打理上下。
便是有时义军战败了,需要奔逃转移的时候,也因着她们身体好,从来没有失散过。
只是可惜,不同于贾家兄弟的杀敌勇猛,步步高升,甄赫的时运不是太好,在一次攻城战中丧生了。
那时候,甄赫的儿子才七八岁,刚刚拿得动刀。
好在小孙氏是个能立得住的,带着当时刚刚称王的太_祖的赏赐,辞了照顾当时的王世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差事,回到已经成了稳定后方的金陵,一心一意地把儿子拉扯大了。
待到后来,天下大定,贾家兄弟也各自授封了国公,带着家眷跟着太_祖定居京城。
而小孙氏不愿儿子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一心想让他读书上进,便辞了姐姐的好意,依旧带着儿子在金陵定居。
奈何,小孙氏的儿子随了父亲,天生好武,在读书上的天赋实在一般。
开国初期的科举,因着人才短缺,收录的很是宽泛。
饶是如此,小孙氏的儿子甄国忠,也是到了三十出头,才有了个举人功名,名次还很靠后。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小孙氏是对儿子科举的事彻底绝望了,写了信托了姐夫贾源,帮儿子谋了官,准备一心培养孙子。
那时,太_祖尚在,一听贾源提起甄赫之子,想起当年的这元猛将,也是唏嘘不已,顺水推舟边给了一个通判的官儿。
甄国忠读书不行,在做官上却很有些门道嗯,不过几年便做出了政绩,如今已经升了应天知府。
因应天的治所就在金陵,甄国忠也得以一边为国效力,一边奉母亲。
就贾敬所知,甄国忠读书不怎么样,钻营的功夫却挺深。
要不然,他一个土生土长的金陵人,也不能在离金陵这么近的应天府做官。
这个时候的甄家,还不是日后如日中天的模样,许多地方都要依仗贾家。
因此,整个甄家对贾敬都很是礼遇,把他当做了最亲密的子侄对待。
在二门口下了轿,甄国忠已经在那儿等候多时了。
他一双眼睛通红通红的,显然是已经哭过了。
他一边吩咐左右帮着贾敬披好麻衣,一边说:“今早通报的婆子才来,母亲就哭得撅了过去。家里供奉的大夫开了两副定神的药,母亲喝了,如今已经睡下了。表侄儿远道而来,家里却一团忙乱,招呼不周,还请表侄儿体谅一二。”
“表叔哪里的话?”贾敬拉住他的手,伤感道,“老太太的身体要紧,可千万要精心。我们家老太太原本也是好好的,谁知突然来了一场病……”
甄国忠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背:“人死不能复生,表侄儿节哀。”
而后,又道:“老太太这会儿不方便见客,表侄儿若不嫌弃,便先到客房歇息片刻,待老太太醒了……”
恰在此时,一个婆子气喘吁吁地从内院跑了过来:“老爷,老太太醒了,正让人收拾东西,要亲自去京城奔丧呢!”
甄国忠闻言,惊得魂飞天外,急得直跺脚:“这……这怎么使得?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唉!”
他回身胡乱向贾敬拱了拱手,“表侄儿见谅,我就先失陪了。”
说完,便急急忙忙地去劝母亲。
“表叔留步,小侄与你一同去劝老太太。”贾敬也是吃了一惊,连忙追了上去。
——这不开玩笑嘛!
甄老太太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就算身体再好,又哪里经得起舟车劳顿?别前脚甄家到他家奔丧完了,他们就得立马奔回来。
“诶,对对对,说不定老太太见了表侄儿,会好一点儿呢。”甄国忠也是病急乱投医,一把扯住贾敬,便往老太太住的慈心园去了。
两人进去的时候,甄国忠的夫人赵氏领着几个族里的媳妇儿正围着小孙氏劝。
但很显然,小孙氏很是执拗,非要亲自到京城去见见姐姐的遗容。
赵氏无法,只得搬出了自己的长子甄应嘉:“老太太,老太太,嘉哥儿平日里最是心疼老太太了。媳妇儿已经派人去学堂里接他了。他要是知道老太太要千里奔波地去京城,还不得哭得跟什么似的?”
这似乎有用,小孙氏顿了顿,气道:“他小孩子家家的,这种事情怎么好教他知晓?万一惊着了可如何是好?”
甄应嘉与贾政同年出生,今年七岁,如今正在金陵的一家私塾里读书。
那私塾是个告老还乡的知府开的,许多人挤破了头,都想把自家孩子送过去。
只是,那老先生却是不肯收那么多?只是收了几个资质好的,平日里悉心教导。
因着那老先生定下的规矩,学生们平日里吃住都是在学堂里,每十日才许回家一天。
甄应嘉前天才刚沐休过,如今自然的在学堂里读书的。
赵氏被老太太训斥了,低着头不敢吭声。
倒是同宗的一个嫂子出言替她解了围:“大嫂子也是担心老太太,这才吩咐人去接的,老太太就别责怪她了。”
小孙氏和孙氏不同,并不爱磋磨儿媳妇。
再者说,她自己就是青年守寡,最是知晓女人的不易。
因此,见有让开口劝了,小孙氏便叹了口气,赌气道:“你们都看我老了,哄我呢!”
也就是这个时候,打帘子的丫鬟进来通禀,说是京城来人了,老爷已经带着客人过来了。
赵氏慌忙带着几个族里的媳妇儿躲到了屏风后面。有几个族里的媳妇上了年纪,又是节妇的,倒不避忌这个,便陪着孙氏在床沿坐着。
不多时,甄国忠便领着贾敬进来了。
甄国忠道:“儿子给老太太请安。”
贾敬也连忙见礼:“外孙贾敬给老太太请安。”
“原来是敬哥儿,快起来吧。”小孙氏原本止住了泪,但一看见披麻戴孝的贾敬,眼眶一酸,就又落下泪来,“我那苦命的姐姐……怎么就去了!”
面对这样一个老人,贾敬自然不会再说孙氏是病了好多天才走的,只是安抚道:“我家老太太去的安详,儿孙都守在身旁,是带着笑去的。老太太千万节哀,我家老太太泉下有知,也是希望老太太康泰的。”
小孙氏感伤道:“姐姐总是念着我,想着这个又想着那个的,偏好人不长命。我却是个命硬的,夫婿早早去了,留我一个拉扯儿子,我……我……”她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她这又是哭姐姐,又是感伤自身的,弄得贾敬在一旁十分尴尬,不知该如何接茬。
也幸好甄国忠十分有经验,很快便哄好了小孙氏。
“让你见笑了。”小孙氏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毛病。
“老太太哪里的话?”贾敬松了一口气,又顺着甄国忠的话音安抚了几句,便被甄国忠领着去歇息了。
至于甄家要派谁入京奔丧,就不是他能管的事了。
他只需待人选出来之后,带着一同回京便是了。
但依着小孙氏对姐姐的感情,如果不出意外,定然是甄国忠本人无疑了。
第15章 贾敬
果然不出贾敬所料,跟他一起回京奔丧的,果然是甄国忠。
恐怕也只有一家之主的甄国忠亲自去了,小孙氏才能稍稍放心。
甄国忠是个孝子贤孙,也是个脑筋灵活的臣子。
他很清楚,荣国府的老太太过世之后,自家老太太便成了圣人唯一的孺慕寄托。
只要老太太好了,他们甄家就倒不了。
因此,于公于私,甄国忠都会亲自跑这一趟。
因着回京的时候是逆水而行,要比来的时候用得时间久了谢。
这一来一回的,一个月也就过去了。
荣国府的丧是已经办完了,只是因着孙的娘家人还没见过她的遗容,棺材尚未封死而已。
但各家已经来祭拜过了,老太太的棺椁便被放入了铁槛寺内停灵,只待百日热孝过后,再由子孙扶灵前往金陵祖坟安葬。
因着老太太的辈分,荣国府一家子除了几个不得脸的姨娘,都在铁槛寺中替老太太守灵。
甄国忠在码头下了船,也不曾修整,便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往了铁槛寺,瞻仰老太太的遗容。
外面的天是一天热过一天,但进入老太太停灵的地方之后,甄国忠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打眼一看,见四周都放了冰盆,棺椁旁边更是堆了冰山,显得很是精心。
贾敬一下船,便派人前来通报了,家族里的几个后生奉了贾代善之命,在门口迎接。
一行人进了灵堂,便见贾代善拄着哀杖,由人搀扶着迎了上来。
甄国忠连忙上前见礼:“小弟给表兄请安。”
贾代善抬手虚扶:“贤弟不必多礼。家中忙乱,有失远迎,还望贤见谅。”
“表兄这是哪里的话?”甄国忠眼眶一红,“还是先让小弟给老太太上柱香吧。”
“贤弟请。”贾代善让开了路。
甄国忠上前,先是叠手作揖,然后接过下人点好的三支线香,拜了四拜,插到了香炉里。
贾代善已是跪在了火盆前烧纸钱化元宝,左右守灵的族人哀哭声一片。
许是受这气氛感染,本就眼眶通红的甄国忠再也忍不住了,哭道:“姨母啊姨母,您怎么就这么去了?前日里母亲还念叨您,说是秋日里要采了西湖里上好的莲藕做了藕粉,送给您尝尝……”
他这连哭带说的,更是勾起了贾代善的衷肠,手里的元宝都险些拿不稳,涕泪横流,泣不成声。
贾敬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一边劝慰,一边给贾赦使眼色,叫他一块儿来安抚。
但这些日子以来,贾赦已经哭得脑子都懵了,这会儿听见甄国忠的话,哭得比贾代善都惨烈,哪里还能顾及旁的?
贾敬见此,暗叹贾赦纯孝,趁人不备,一指头戳在贾赦玉枕穴上,贾赦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
“赦弟,赦弟,你怎么了?”贾敬一脸惊色,“堂叔,你快看赦弟!”
被他这么一惊,贾代善也顾不得伤心了,连忙回身去看儿子,却见贾赦脸颊红中胀紫,显见是闭过气去了。
“赦儿,赦儿!”他连忙膝行几步,到了贾赦身边,大拇指用力按在贾赦的人中上。
贾敬也连忙跟着揉按贾赦的虎口。
灵堂里立时一阵骚乱,便有机灵的赶忙去请一直在禅房里候着的大夫。
“赦儿,你醒醒啊!你醒醒啊,赦儿……呜~”贾代善一个大男人,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如今长子也倒了,登时便觉得有些难以承受。
世家重长子,这话不是说说而已。
荣国府虽称不上世家,但已经经了两代了,这点儿传承之道,贾代善还是懂的。
他虽然因着史氏的缘故,觉得贾赦有些不堪大用,但到底是自己千盼万盼,盼了多年才的长子,又岂会不心疼?
不管史氏再怎么明示暗示,贾代善都不曾动过废长立幼的念头。
他甚至想着,既然大儿子没本事,小儿子出息,那将来自己去了,就把家产多分给长子,再给次子打点一下仕途。
毕竟,小儿子出息嘛,以后要多少荣华富贵自己挣不来?
大儿子没本事,日后只要安安分分的,做一个富家翁,也未尝不是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