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林如海就是装作听不懂,迟疑着说:“路倒是有一条,只是……却算不得什么明路。”
几个盐商对视一眼,急切道:“求大人指点。”
林如海却突然又摇了摇头,“算了,算了,这条路你们也不会愿意走。”
哪有这样吊人胃口的?
盐商们心里都快急死了。
直到如今他们才知道:钱并不是万能的。在绝对的权利面前,多少钱砸下去,都如同丢进了无底洞,连个响都听不见。
“林大人,您就说吧。无论如何,总得让咱们听听不是?”
林如海仔细看了看他们的神色,确认道:“那本官就说了。”
“大人请说。”
——别磨蹭了行吗?
林如海起身,捻着胡须站起身来,漫声道:“本官倒是有个门路,可以帮你们把手里的盐平价销出去。只是不知,你们愿不愿意了。”
盐商们都沉默了。
所谓平价,就是市场最低价。
而如今,市场上食盐的最低价,就是广州产出的那种。
如果按照这个价格把手里囤的盐都卖出去,那得来的银子,怕是连买盐引时花的钱都赚不回来。
这会儿,他们都开始怀疑:莫不是林大人和人家商量好,一块儿来坑他们的吧?
虽然猜对了,但他们没有证据。
“大人,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林如海摇了摇头,说:“本官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也劝你们息了那个心思。多的本官也不说了,你们先回去,考虑考虑吧。”
他说完,就端起了盖碗,泯了一口茶。
这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了。
盐商们无法,只得告退出来了。
林如海目送他们离去,脸上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相信,这些盐商之中,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他了。
只是,林如海却不太明白,广州那边,为什么会平价回收江南的盐。
不是他偏驳,实在是江南这些盐商囤积的食盐,无论是从品相上,还是从口感上,都比不上广州产出的这些。平价回收,岂不是要亏了?
这个疑问,严津的幕僚也有。
“大人,咱们收这么多青岩,该怎么处理呀?”
虽然他们手里有技术,可以把青盐变成雪白的,但那必定是要有一定消耗的。就算能再把提纯好的盐卖出去,那也肯定是收不回本钱的。
严津笑了笑,端起盖碗喝了口广州的特产凉茶,悠悠道:“白家和袁家那几个海商,不是有意往海外贩盐吗?这其中的差价,相信他们愿意填补的。”
幕僚道:“可是,他们想要的,是治盐的方子呀。”
严津瞭了他一眼,道:“那就让他们做梦去吧。”
他们广州产的盐,在当今世上,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至少十年之内,朝廷是不会允许此法外流的。
也就是说,在这期间,但凡想要卖盐,就都得从朝廷手里进货。可以说,等于是强势地用一个治盐的方子,将盐业收归国有。
而等到十年之后,盐在世人眼中就是稀松平常的东西了,再下放给私人,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了。
******
自布局始,再到圆满落幕。史鼐历时五年,将盘踞江南,为货数代的盐商一举拔除。朝堂内外忌惮者有,钦佩者有,咬牙暗恨者亦有。
连太孙都忍不住为他忧心,言辞间以商鞅、王安石等暗戒之。
史鼐不禁一怔,神色一下子就柔和了起来,“多谢太孙提点,臣日后行事,定然会更加谨慎的。”
太孙的意思,是让他以后行事不要再那么惊世骇俗,可他这回应,却只应了日后行事谨慎。
太孙不禁有些气恼,“少保不为自己,难道也不为家中夫人公子想想吗?”
他的几个夫子里,史鼐是最对他胃口的。这可能是因为,史鼐并不是科举出身的,对那些文人风骨和尊师重道都不那么强求。
跟着史鼐上课,太孙但有疑难,随时都可以提出来,就算是说的话比较出格,甚至质疑先贤,史鼐也不以为意。
若是其他几个夫子,定然要长篇大论一番,向太孙强调先贤的权威性。
太孙十四五岁,正是叛逆的年纪,如何听得进那些?
他能忍着不和那几个夫子呛起来,就算是有政治素养,知晓文人清流的笔杆子杀人不见血的缘故了。
因此,他私心里是不希望史鼐落得王安石甚至是商鞅的下场的。
史鼐心下一暖,柔声解释道:“殿下的心思,臣都明白。不过,也请殿下安心,臣并不是商君那样的圣人,还没有那种以身殉道的觉悟。”
太孙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半晌,见他的确不似作假,这才点了点头,“少保心里有数就好。”
而后,他就想起来今日留下史鼐的正事。
“对了少保,孤有一事,还需少保指点。”
史鼐拱手道:“指点不敢当,殿下但说无妨,臣愿替殿下参详一二。”
只听太孙咂了咂嘴,蹙眉道:“再过两个月,就是皇祖父的圣寿了,可孤还在为寿礼发愁呢。”
史鼐一怔,“殿下没有让门人前去搜罗奇珍?”
听见“奇珍”二字,太孙不禁蹙眉,不赞同地说:“如今国库空虚,孤身为储君,理应以身作则,奉行节俭,岂可铺张浪费?”
史鼐秒懂。
——就是嫌奇珍异宝贵呗。
“那殿下不如亲手抄一部《孝经》?”
这可以说是为长辈贺寿的万金油了,无论送多少次,长辈都会觉得欣慰。而且,在舆论上,还特别占优势。
可太孙却不乐意。
“不行,不行。”太孙连连摆手,“孤让人打听了,孤的那些堂兄弟们,十个有八个,都是抄《孝经》。孤要是和他们一样,那多没面子呀?”
史鼐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太孙是想找一个既能出风头,还特别省钱的寿礼。
他一向脸厚心黑,这时也不禁生出些愧疚来。
——话说,人家好好一个储君,噎金咽玉地长大的,就因为跟着他上了几年学,送个寿礼都要精打细算。
话说,圣人不会为着这事儿记恨他吧?
第331章 史鼐(七十)
史鼐觉得, 就算是为了不让圣人记恨自己,他也要绞尽脑汁,替太孙想出一个既出彩,又不费钱的寿礼。
“系统仙, 您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请宿主稍等, 系统调阅数据库……网络小说板块……穿越板块儿……打脸装-逼神器……寿礼类……”
史鼐听着, 他是怎么听, 怎么觉得不靠谱。
网络小说什么的,自从系统数据库修复的差不多了,他闲暇的时候也看过几本。
说实话, 那文采, 还不如他这个武官出身的大老粗呢。也就是胜在内容新奇有趣。
不过, 看了两三本之后, 他觉得套路都差不多, 没有数学试卷有意思, 也就抛之脑后了。
话说, 这种小说里面, 能有什么好主意?
“数据调阅完毕。经系统分析,最经济划算的装-逼寿礼, 当属——百寿图。”
“嗯?”史鼐一怔, “就是用一百种不同的字体写成的寿字?”
这个前朝就有人用过, 后人效仿的也不少, 这没什么稀奇的吧?
但系统的数据库里收拢了这个时空全部的历史数据, 又怎么会拿前人用过的招数给他?
经过系统的解说, 史鼐也不禁暗暗称妙。
他心说:这是旧瓶装新酒,却又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殿下,臣这里倒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 合用不合用。”
太孙眼睛一亮,“少保请讲。”
对于生性节俭的史鼐,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史鼐道:“太孙可以让人收集高寿老者亲手书写的寿字,亲自排班布局,用一百个小寿字拼成一个大寿字,再命巧手绣娘绣出装裱。这岂不是别出心裁又符合太孙质朴的诚心?”
太孙越听,眼睛就越亮,听到最后,忍不住抚掌赞叹:“妙啊!孤就知晓,少保不会让孤失望。”
史鼐干笑了两声,暗暗抹了把汗,“太孙谬赞了。”
他心里暗暗发苦:今年给太孙出了这样好的主意,只怕明年的寿礼,还要着落在他的头上。可是这世上哪那么多便宜的好货?
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到了圣人万寿那日,太孙的寿礼果然大放异彩。
圣人本就对这个嫡长孙偏心,便是他准备的普通,圣人见了也欢喜。如今见心爱的孙儿准备的寿礼这样别出心裁,可见是用了心思的,圣人乐的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儿了。
且不说众皇子皇孙如何的羡慕妒忌恨,只说万寿节过后不久,圣人就收到了史鼎的秘奏,说是茜香国蠢蠢欲动,似有进犯之意。
这件事本就在意料之中,圣人是丝毫也不惊讶。让圣人觉得有意思的是,史鼎的密折已经到了有数日了,可南安王那里,却是半封奏报也无。
这究竟是南安王的斥候不中用呢,还是南安王起了别的心思?
但无论如何,圣人既然得到了秘奏,就不能坐视不理。
至于南安王的事……虽说攘外必先安内,但茜香国的患处已然近在眼前,也只能让南安王再多蹦哒几日了。
倒是在史鼎的奏报上,圣人发现了一个可用的人才。
——王子腾。
史鼎在秘奏里坦言,许多细节都不是他发现的,而是与他要好的王子腾发现,私底下说给他听的。
圣人看了,不禁一笑,心道:史鼐是个狐狸,怎么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却是个憨憨?
但在军中安插人手,圣人还就喜欢这样的憨憨。
因此,圣人给史鼎给史鼎回了秘旨,让他继续密切关注茜香国和东南水军,尤其是要多关注南安王的动向。
无论南安王是想养寇自重也好,还是真的本事不济也罢,茜香国灭了之后,南安王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若是这代的南安王识趣,圣人还可以赏他个爵位,让他们一家子回京城荣养。若是不识趣……
呵呵!
* * * * * *
这日,训练结束以后,史鼎便邀请王子腾到他家里来喝酒。王子腾也不推辞,只让随行的小厮回家说一声,便和史鼎勾肩搭背地一块儿走了。
因着两人是一块儿从京城调过来的,走的还是同一个门路。因此,两人经常一起喝酒,也没有觉得奇怪。
南安王也就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因两人出身金陵四大家,是老牌勋贵而警惕了大半年,后来见他们每日里和别人一样,除了练兵就是喝酒,也并不四处串联,就慢慢放下了心来。
对此,非但王子腾对南安王的智商表示不屑,史鼎也觉得南安王是个大草包。
——他们要是真的有心串联搞事,哪里会让你察觉?自然是要秘密的、悄悄的了。
而且,他们刚到了一个新的环境,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呢,自然是要先熟悉环境,站稳脚跟儿再图日后了。
这只盯了大半年就放心了是怎么回事?
亏他们俩来东南之前,还在一块儿商量了四五种的应对方案呢。
这下子,是全都用不上了。
若是换做王子腾坐在南安王的位置上,对有威胁的人,紧密盯上三年是基本,就是三年之后,也要让人时时关注,务必将可能出现的意外,都扼杀在萌芽中。
“子腾兄啊,不是谁,都像你这么老奸巨猾的。”史鼎拍了拍王子腾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嗯?”王子腾皱眉扭头,“老奸巨猾?”
史鼎意识到,自己又用词不当了,急忙改口,“哦,是老谋深算。”
王子腾:“……”
——这个也没好多少。
不过,和史鼎共事了这么久,对于他的文学素养,王子腾早就不抱希望了。
于是,他话锋一转,便直接说起了不需要文学修辞的正事,“这南安郡王是要养寇自重啊。”
史鼎道:“这就是那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咱们俩才来了多久,就知道茜香国已经开始调兵了,却不见一匹信马往京中送奏折。”
史鼎在锅底里涮了一块儿无刺的海鱼肉,扭身冲王子腾一笑,是调侃也是讥讽,“我说子腾兄,这南安王是哪来的自信,他能靠一己之力,应对茜香国大军的?”
然后他一下子将又香又嫩的鱼肉塞进嘴里,“唔”了一声,露出享受的表情,“好吃,好吃。”
作为一个北方人,史鼎原是吃不惯鱼肉的。他喜欢吃的,是羊肉。但这海中的鱼,口感却并不比羊肉差。
王子腾拿着公筷,又往翻滚的锅底里下了几块儿不同颜色的鱼肉,一边给自己添酱料,一边说:“若是老王爷还在,东南水师的确能够应对茜香国。南安王这是只有赵括的本事,却把自己当白起了。”
“就他,还赵括?”史鼎哈哈大笑,“子腾兄啊,你不能因为赵括死的早,不能找你理论,就肆意的贬低人家呀。”
这话不可谓不刻薄。若是南安王听见了,非得气得吐血不可。
有时候,王子腾也挺奇怪。这史鼎夸人的时候往往词不达意,可这骂人的时候,怎么就这么辛辣犀利,一针见血呢?
但就他的长期观察来看,史鼎又不是故意的。
这只能说,是天生的嘴欠了。
王子腾没有诚意地劝了一句:“鼎兄慎言,南安王好歹是自幼研习水战的,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但只从他半点儿都不担心“隔墙有耳”这回事,就可以看出来,在他心里,也没把南安王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