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话是不能说的。
他要兄友弟恭。
史氏趁机问道:“政儿是不是觉得,你与赦儿是兄弟,理应平均分配?”
贾政:“……”
他只能硬着头皮说是了。
贾政心里苦哇,可他还不能说。
非但不能说,还得告诉别人,他甘之如饴。
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老太太不同意了。
但见孙氏满脸欣慰地看着他,夸赞道:“不愧是国公府的长孙,我的政儿就是大气。”
贾政谦逊道:“老太太谬赞了。”
——哈哈,老太太夸他了。
按照往日的流程,每当老太太夸赞他之后,就会把好东西都给他。今日,老太太也一定会驳回太太的话的。
果然,就听老太太开始说:“政儿这样知礼,老婆子也不能让他心里不安。罢了,就顺了政儿的心思,让他和赦儿平分吧。”
贾政:“……”
——不是,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第371章 贾政(十八)
贾政只觉得难以置信, 觉得老太太偏心。
——明明上辈子贾赦就能独得七成,怎么这辈子轮到了他,就只有六成了?
而且,只因太太一句话, 六成, 就又变成了五成。
老太太不是和太太不对付吗?这回怎么就顺了太太的意了?
他却不知道, 孙氏其实, 还是在为他打算。
经了贾源的丧事之后,孙氏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也不大好了, 还不知道能撑几年呢。
这时候, 孙氏就有点儿后悔, 以往抓贾政抓得太紧, 弄得贾政和亲娘不亲。
今日, 史氏一开口, 孙氏就知道, 这是对两个儿子得到的待遇不平等表达不满。
所以, 孙氏才顺势让他们兄弟平分,就是为了平息一下史氏心里的不满, 让她往后在对待贾政的时候, 也能一视同仁。
孙氏的这份苦心, 也不知史氏有没有体会到。反正她是绝对不会顺了孙氏的意就是了。
******
在贾代善回金陵之前, 还有一件事, 必须得处理好。
那就是关于贾政的学业。
因着贾政是嫡长孙, 也就是承重孙,贾源过世,他是要和贾代善、贾代儒一样, 守“斩哀”二十七个月的。
的那
但守孝归守孝,学业却不能耽搁了。
于是,在临出发的前一日,贾代善特意换了件能出门的浅色衣裳,提着礼物,到程先生家里拜访。
他是想着,他们家热孝已经过了,就把老爷子生前住的梨香园收拾出来做新的书斋。
那里单独有个门可以通向外边,程先生不必入府。一是避免冲撞了人家,二也是和家中的女眷避嫌。
他考虑的很周到,若是没有特殊情况,程先生也必然不会推辞的。
可是,程先生他羞愧呀!
他一心觉得是自己本事不够,才把好好的一个神童,险些教成了伤仲永。
所以,他坚决地推辞了。
“国公爷还是另请高明吧,学生实在不敢再误人子弟。”
这完全出乎了贾代善的意料之外。
他怔了一怔,立刻就从自家身上找原因,“可是家里有那个不长眼的,怠慢了先生?”
“不、不、不,”程先生连连摇手,“国公府乃是积善之家,府里的下人也都十分懂礼。实在是学生德薄才浅,不敢耽误了大公子呀。”
见他说得十分诚恳,贾代善道:“还请先生明示。”
再看程先生,已是满面羞愧之色。
“不敢欺瞒国公爷,实在是……唉!”
他重重地叹了一声,把贾政在读书上前后的剧烈反差说了出来。
末了,自责道:“定是学生教导的不得其法,这才让大公子学不进去。大公子这样的良材美质,学生实在是不忍心使之蒙尘。因此,才请国公爷另请高明。”
贾代善沉默了。
曾经隐隐在心底出现过的违和感再次抬头。
虽然程先生一意认为是自己的问题,但贾代善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贾政又不是程先生的头一个弟子,人家程先生二十多岁就中了秀才,然后开馆授徒,距今已有二十多载,教出的秀才公也有二十多个了。
虽说没有教出过举人,但那是因为人家中了秀才之后,就到县学甚至是府学去读书了。
程先生以往的弟子还不是那种绝世天才呢,都能考中秀才。如今贾政连个童生的功名都没有,怎么就教不了了?
他觉得,肯定是家里哪个奴才不长眼,见程先生家贫,就给人难堪。
读书人嘛,都好脸面。程先生受了辱,却拉不下脸来说,所以才找了个借口要辞馆。
自觉已经闹明白了的贾代善,没有再强求,而是再三给程先生陪了礼,又让他一定把礼物收下,这才告辞离去。
回家之后,他就让史氏仔细排查在书斋伺候的下人,甚至于从府门到书斋这段路上可能遇见的下人。
“务必要弄清楚,究竟是哪个眼皮子浅的,败坏我们家的门风!”
史氏赶紧应了,却又发愁道:“老爷马上就要去金陵了,程先生辞了馆,这政儿和赦儿的学业怎么办呢?”
这个,贾代善已经有了打算。
“你放心,我已经托了代化哥哥,把政儿和赦儿送到东府去,让厉先生一块儿教导。”
史氏喜道:“这敢情好,贾敬可是已经中了秀才了,说明这厉先生是个有真本事的。”
“你这是什么话?”贾代善有些不高兴“程先生也是极好的,手底下也教出过二十多个秀才呢。要不然,当初老爷子也不会亲自去请了来。”
史氏忙道:“妾只是关心两个儿子的学业,没有别的意思。”
贾代善叹了一声,语重心长地说:“咱们夫妻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你不就是觉得,程先生只是个秀才,不如厉先生那个举人厉害?”
史氏有些讪讪,“妾只是觉得咱们堂堂国公府,请个秀才做西席,实在是有些……”
“妇人之见!”贾代善斥了一句,见史氏似有不服,解释道,“我也不准备让程先生一直教教下去,等政儿考上秀才之后,自会给他换一个更好的老师。那程先生给人启蒙二十多年,经验丰富。”
史氏这才收敛了不以为然的神色,懊恼道:“原来如此,却是妾误会老爷了。只是如今,程先生不肯来了,可如何是好?”
贾代善安抚道:“你别急,不是说了吗,先让他们两个到东府去,等咱们府里出孝了,再正儿八经地延请名师。”
他有些向往地说:“说不定啊,到那个时候,政儿都可以下场考秀才了。”
“老爷说的是。”
史氏嘴上附和,心里却不怎么高兴。
夫妻二人说完了正事之后,贾代善便回书房歇下了。
等到第二日,他亲自把两个儿子托付给了贾代化之后,就奉着贾源的棺椁,乘船回金陵去了。
******
贾政一听说,他要和贾敬一块儿读书,心里就老大不愿意。
因为,他觉得自己和贾敬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贾敬都比较亲近贾赦。贾政觉得,他们两个肯定会联合起来,排挤自己。
这只能说吧,他想得太多了。
或者说,人和人的差距实在太大。
贾政活了两辈子了,脑子里还是只会计较那些蝇头小利。这辈子活得好,妒忌上辈子的贾赦;这辈子活得不好,就妒忌这辈子的贾赦。
总之,若是这世间的好事不让他给占全了,那就是老天无眼,苍天负他,所有人都对不起他。
但贾敬不一样。
如今的贾敬,虽然才十三岁不到。但因着贾代化的身体不好,他在读书之余,还要帮着父亲处理族务。
对贾敬来说,他唯一担忧的,就是贾政的人品好像不怎么好。对于贾政的聪慧与才华,他也就是有点儿不服气,妒忌是没有的。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是未来的族长,若是族中出息的子弟多了,对整个贾家来说,是大大的好事。
若是贾家因贾政这个神童而打出了名声,对他将来融入文人的圈子,也很有帮助。
所以,他非但不会排挤贾政,还会拉拢他。
当然了,这个前提是,贾政他是个真天才。
要不然,就凭贾政那根本就懒得掩藏的怜悯与蔑视,贾敬凭什么忍着他呢?
作为贾敬的老师,对于西府的这位神童,厉先生也是如雷贯耳。
因此,在贾政和贾赦第一天入学的时候,厉先生是打起精神来考察两人的进度的。
因着贾赦学的还浅,厉先生就先考察了贾赦的进度。
然后他就发现,贾赦虽然不是天才,但比起那些中人之姿的,也要强上一些。
不过,这位小公子的心思好像并不在读书上,坐那儿还没一会儿,眼睛已经往他桌案上的博山炉上看了三回,往墙上那副唐寅的画上看了四回,往他手里把柄宋朝古扇上看了七回了。
厉先生会心一笑,觉得贾赦是家里的次子,上面又有一个出息的哥哥,既然喜欢金石古玩,将来完全可以做个名士。
轮到贾政的时候,他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贾政本就有神童之名,又是顶门立户的长子,贾代化已经特意交代了,要重点对待。
考校前面的时候,一切顺利。
无论是背诵全文,还是解释释义,贾政都是溜熟。
但到了延伸拓展这块儿的时候,他就露怯了。
不过,厉先生也没想那么多,只以为他还没有学那么深。
毕竟,贾政今年才七岁,能把四书五经囫囵学一遍,已经很了不得了。
“两位小公子的进度,厉某已经了解了。接下来,我会根据你们的进度分别教导。”
厉先生拿出了贾代化给的戒尺,说:“这柄戒尺,是侯爷赏的,两位公子若是在课堂上开小差,厉某是不会客气的。”
他笑容和善地看了看贾敬,“这一点儿,两位小公子可以询问一下敬哥儿。”
贾敬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显然是想起了自己当初因贪玩调皮而挨的那些戒尺。
“两位堂弟,一定要尊师重道。”
第372章 贾政(十九)
“朽木不可雕也!”
这是厉先生教了贾政半个月之后, 得出的结论。
他甚至毫不客气地质问贾代化:“不知贵府是怎么得出政哥儿是个天才的结论的?”
“先生……”贾代化迷茫道,“你是不是弄错了?”
“唉!”厉先生沉沉地叹了一声,“老夫也希望是自己弄错了。”
哪个老师不想教一个天才学生呢?
若是在他手上出来一个十几岁的进士……哪怕是个十几岁的举人呢,他立刻就会名声大振, 说不得还会名留青史。
读书人最渴望的是什么呢?
不就是汗青之上留下的那一点儿痕迹吗?
厉先生原本以为, 贾政可以让他实现这个梦想。
可实际上, 却是希望越大, 失望越大。
贾代化愁啊。
堂弟好好的一个儿子教到他手里,结果美玉变榆木了。这让他在堂弟回来之后,如何交代?
“厉先生, 先前政儿是真的极好, 无论是什么书, 只要念上落两遍就能背下来了。在这种事情上, 我哄你又有什么好处?”
厉先生沉默了。
思索了许久之后, 他得出了结论:好他大概只是记性好, 只擅长背诵。从前也不是……从前还真没出现过这样的。”
一般记性好的人, 他智商都过关。情商的高低, 他不影响学习的,只影响做官。
“化公, 会不会是荣国府故意穿出来的?”
“不可能。”贾代化坚决地摇头, “善弟不是那种虚荣的人。”
厉先生笑了, “那难不成, 还是他自己造假的不成?他才多大?”
贾代化哑口无言。
若是贾政已经十几岁了, 还可能是自己为自己造势。可是当年贾政刚启蒙的时候, 才五岁大个孩子。
当年,自己五岁大时候在干嘛呢?
还在和村里的小屁孩儿们一起,上树掏鸟, 下河摸鱼呢。
这样看来,荣国府全府上下帮着造假,就成了唯一的可能。
但他的堂弟贾代善为什么要造这样的假呢?
他难道不明白,朝廷的进士,是造不来的吗?
贾代善:“……”
——冤枉啊,我没有!
厉先生也跟着猜测:“化公,会不会是隔壁府上的老太太……”
贾代化眼睛一亮,点了点头,“很有可能。我那婶子一向溺爱政儿,还常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很是不必与寒门子弟争功名。要说老太太为了哄孙子,让全府上下都跟着哄,也就说得通了。”
孙氏:“……”
——我不是,我没有!
无论孙氏怎么冤枉,一口“纵溺”儿孙的大黑锅,就这么毫不客气地从天而降,让她躲都没地儿躲。
自觉找到原因之后,贾代化和厉先生都为难了。
“化公,这日后……老夫该如何……教导政哥儿?”
厉先生十分艰难地说出了“教导”二字。
实际上,他觉得以他的本事,大约是教导不了这样的“天才”了。
他觉得,他总算是理解了那位程先生,理解了程先生为什么宁愿辞馆,也不愿意收荣国府堪称丰厚的束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