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青儿有本事, 能成事, 那就最好;若是青儿没本事, 让陆姨娘平安挨到了生, 也无所谓。
这女人生产, 本就是一道鬼门关。
只要她敢生, 史氏就能让她往后再也生不了。
至于生下来的孩子, 若是女孩也就罢了。如果是个男孩儿……
呵,小孩子夭折, 多正常的事儿。
说白了, 史氏根本就没把陆姨娘放在眼里, 更不会特意浪费功夫对付她。
却不想, 这青儿真是个有本事的。
在回家看她老子娘的时候, 听她娘说了一句“这女儿胎里补德太过不好, 容易难产”,她就记在了心里。
因着绿儿被陆姨娘一茶碗砸得毁了容,青儿心里替姐姐不平, 十分记恨陆姨娘。
她回去陆姨娘身边之后,装作跟平常一样伺候,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说陆姨娘的肚子太小,不像是怀了多久多久了。
新来的丫鬟叫蓝儿,来了没多久,就被青儿暗地里笼络住了。
青儿说什么,她就附和什么。
陆姨娘也是头一次怀胎,本来就没有什么经验。她又是俾妾出身的,身边也没有个经验丰富的奶妈伺候,就只能自己瞎琢磨。
眼见两个贴身大丫鬟都这样说,那蓝儿还信誓旦旦地说她家里嫂子怀了多少月时,肚子是怎样的。
这话听得多了,陆姨娘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孩子太小了点儿。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补呗。
“蓝儿,你去大厨房,叫他们给我炖一只老母鸡。”
“诶。”蓝儿爽快地应了一声,“我这就去拿银子。”
“回来。”
陆姨娘急忙叫住了她,不满地问:“我叫你到大厨房去叫菜,你拿银子干什么?”
蓝儿理所当然地说:“这不是咱们份例里的菜,另外叫菜自己加钱,是咱们府里的规矩呀。”
陆姨娘“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如今,我可是今非昔比了。这鸡汤可不是我要喝的,是肚子的哥儿要补的。你只管去大厨房要,我看谁敢不给?”
“这……”蓝儿满脸为难,脚下迈不动步。
她今年才十二,刚进府当差不久。胆子小,脸皮薄,哪里敢应承这样的差事?
见她不动,陆姨娘便恼了,“怎么,我指使不动你了是怎么着?”
蓝儿吓得脸都白了,忍不住拿眼去瞟青儿。
青儿暗暗冷笑一声,谄着脸上前,“姨娘,她一个小姑娘,不顶事,还是让奴婢去吧。”
“还是青儿贴心。”陆姨娘这才重新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假惺惺地关心道,“你姐姐还好吧?”
青儿的笑容僵了一下,心里越恨,笑得就越甜,“多亏了姨娘赏的十两银子,姐姐买好药,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伤是好了,但疤却没消。
大夫说了,那伤口太深,除非是宫里御医做的雪肌膏,否则根本就不可能消掉。
雪肌膏这种东西,连太太那都不一定有,她们做奴婢的,上哪里去弄?
绿儿的脸上,留疤是一定了。她还没有说亲事,日后也很难找到好亲事了。
但在陆姨娘看来,她赏了银子,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青儿合该感恩戴德。
因此,她指使青儿,也是心安理得。
“那就你去吧。”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说,“对了,你等一下。”
她从床底下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匣子,里面是两根老山参,还是当初最得宠的时候,从贾代善那里讨来的。为的,就是给自己进补。
她拿银刀子切了一小截,用帕子包好了递给青儿,“让大厨房炖老母鸡的时候,放进去。”
青儿巴不得她吃得再补一点儿,自然不会多说多问,拿了参就去了厨房。
前面说过了,这府里上下的用度都是有成例的。虽然也有可以不按规矩来的,但那绝对不会是一个算不得正经主子的姨娘。
若是在平日里,陆姨娘就算是拿银子加菜,厨房的人也不一定乐意伺候。
但如今不一样了。
如今陆姨娘的肚子不是金贵了吗,大厨房也不敢随意打发了青儿,只得让人去禀报请示太太。
史氏心里觉得这陆氏太过多事,但碍于她肚子里那个,还是让厨房满足她的需求。
——就先让她折腾吧。不怕她折腾,就怕她不折腾。
自那以后,陆姨娘是隔三差五地让厨房给她加菜。
她自己也不懂什么忌讳,只捡着什么好的吃什么。
而在她眼中,只有又贵又大补的才算是好东西。
凡是以前听说史氏吃过什么,以她的身份却吃不上的,她都想借机尝尝。
且不说大补的东西多大热,这进补也是分时令的。
什么季节吃什么东西,史氏那里都有专门的大夫给开膳食方子。
像陆姨娘这里,这也吃,那也吃,且不分君臣乱吃一气,便是好人也要给补坏了。更何况,她是个孕妇?
这不,不到两个月,她这一胎,就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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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大家的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回来禀报了史氏。
末了,还不忘鄙夷地嘲讽了一句:“果然是眼皮子浅,命又贱。好东西给了她,她也生受不住。”
史氏也是嗤笑一声,问道:“那个大夫呢?”
赖大家的道:“已经在院子里候着了。”
史氏吩咐道:“先请他前院喝茶,等老爷下衙回来了,我带他一起去见老爷。”
等贾代善从五城兵马司衙门回来之后,听了史氏的调查结果,还有那t大夫的作证和脉案,也觉得十分无语。
贾代善对史氏还是挺信任的,主要是史氏对后院的那几个通房姨娘都挺大方。在他看来,史氏都不吝惜东西养着她们,就更没有理由害她们了。
“让她安生养着,没事就别出来乱晃了。”
贾代善嫌弃得很,觉得这陆氏的眼皮子也忒浅了,而且根本就不顾惜肚子的孩子,什么东西都敢吃。
这时候,史氏反而站出来给陆姨娘说好话了,“她是头一胎,没经验也是有的。妾当初怀政儿的时候,也是兵荒马乱的。等到后来怀赦儿的时候,自己就知道顾忌了。”
贾代善道:“你呀,就是待她们太宽和了。”
史氏温婉一笑,说:“她们代我伺候老爷,让老爷高兴,我自然是要赏的。”
一派大妇气度。
然后,这事儿轻飘飘地就过去了,除了贾政纠结了好长一段时间,还有陆姨娘整日里哭嚎,再没有一个人放在心上。
转眼之间,两年就过去了,贾敬十二岁,厉先生说他可以下场试试了。
贾代化脱不开身,就脱了贾源的庶子贾代儒,让他和厉先生一起,陪贾敬回金陵赴考。
而贾政的“神童”人生,也终于走到头儿了。
科举读书,跟平日里闲读是不一样的。无论是《三》、《百》、《千》还是四书五经,都不止学一轮。
这头轮学得自然简单,只需要读通背熟,再记住基本的释义就可以了。
但从第二轮开始,就要引申了。
就比如《诗经》里开篇的《关雎》,在第一轮学的时候,只需要简单的知晓表面的意思,知道是君子和美人的故事就行了。
可是第二轮,就会引申到后妃之德。
还有那《蒹葭》,表面看是在追逐美女,往深了说,那就是君王求贤。
再往深里学,就更需要资质和悟性了。
还是这两样都没有,那也不是一点儿曙光没有。
还是那句话:勤能补拙,笨鸟先飞。
而贾政最大的问题,就是连“以勤补拙,笨鸟先飞”的毅力都没有。
但凡他有那毅力,上辈子史氏对他要求那么严,他最起码也得有个秀才功名吧?
再不然,进了工部之后,一待二十年,总得学点儿什么吧?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
可是说,他这样的,就算重生一世,也没有多大优势。
而如今,他那点儿优势,已经要耗空了。
“……公子觉得,这一段该如何理解?”
贾政:“……”
——一脸迷茫。
然后,在程先生殷切的目光下,他磕磕绊绊地说了几句,便看见了程先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旁边正在摇头晃脑背《硕鼠》的贾赦悄悄做了个鬼脸,背得更大声了。
“罢了,公子还是再看看吧。”
程先生暗暗摇了摇头,转身去抽查贾赦了。
没错,因着程先生教得好,今年初,贾赦也被贾代善送到了程先生手底下。
比起自小就端方知礼的贾政,贾赦这个真小孩儿就活泼调皮多了。
程先生也不知怎么着,以往的时候,单贾政一个他也不觉得有什么,还曾暗暗赞叹过:公府的公子,就是不一样。
但有了贾赦做对比之后,看看小小年纪就礼节半点儿不错,甚至多礼到刻板的贾政,他就觉得有点儿违和。
但他只是个教书先生,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内心里,更喜欢调皮捣蛋的贾赦。
哪怕贾赦上课坐不住,有时候背书也磕磕绊绊,程先生对他也一直都是笑眯-眯的,那戒尺从来都只是摆设。
而贾代善有了贾政这个“神童”儿子之后,对小儿子也没什么大要求,只要他肯跟着认字儿就行。
这让贾政妒忌不已,觉得是贾赦强走了父亲的宠爱。
第369章 贾政(十六)
贾赦可不知道贾政怎么想他的。
当然了, 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在意的。
因为,在亲娘史氏的教导下,他也不喜欢贾政。
——不就是比我早出生了几年吗?神气什么呀!
风水轮流转, 今年到我家。
此言诚不欺人也!
上辈子的贾政, 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这兄弟两个唯一的区别, 就是贾赦比贾政聪明。虽然, 贾赦也一样不喜欢读书就是了。
贾赦的聪明才智,几乎全被老天爷点在金石古玩上了,尤其爱古扇。
他才多大个人儿呀, 平时吃饭都坐不老实, 盯着博古架上那些古董, 却能半天不动地方。
史氏可算是掐住小儿子的脉门了, 便以此引诱他。
“只要好好读书, 母亲库房里还有很多。”
贾赦也不傻, 当既就问:“全给我?”
史氏就被他给逗笑了, 捏了捏他的脸说:“母亲的要求也不高, 只要你能考个举人回来,我库房里的东西, 随你挑。”
这些古董, 就像是吊在驴子眼前头的胡萝卜, 让贾赦在读书的时候是动力十足。
再加上贾代善对他的要求本来就不高, 他虽然连东府的贾敬都比不上, 还是时常得到夸奖。
这就让贾政觉得很不公平了。
在贾政看来, 有他这个珠玉在前,贾赦这般愚钝,合该好生教训才是。
但这些想法, 他只敢放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等到后来,书读到第二轮的时候,贾政最不满意的对象,就从贾赦,变成了程先生。
他觉得,程先生已经教不了他了,所以才刻意为难他。
要不然,他前面学得好好的,为什么后面就怎么学都不对呢?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明明就是君子在追求淑女,怎么就变成君王求贤了?
怪不得这么老了还只是个秀才,这样胡乱曲解圣人之言,能中举才怪呢。
他准备给老太太提一提,让老太太给他换个先生。
孰不知,程先生也正想着如何辞了这差事呢。
程先生是觉得羞愧。
他可不知道贾政的根底,只觉得是自己本事不够,把好好一个神童,教成了仲永。
想想荣国府每年给他的二百两银子,想想世子爷贾代善对他的殷切叮嘱,程先生是坐立难安,深觉受之有愧。
若不是前两年的束俢,都给儿子读书用了,他甚至都想把束俢都退了。
——他虽然是个穷秀才,但一辈子没花过亏心钱。如今,实在是臊得慌。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老太爷贾源没了。
就在贾敬从金陵回来之后,因着贾敬中了秀才,宁国府摆酒宴请亲朋。老太爷见后辈出息,席上多喝了几杯酒,回来时又着了风,当夜就发起热来。
贾代善不敢怠慢,连夜请了御医登门。
但贾源年轻时在战场上受伤太多,早就精气大损,御医看了之后,便暗暗摇头,交代道:“该备的都备上,给老公爷冲一冲,兴许就好了。”
这就是治不了的意思了。
孙氏当时就厥了过去,慌得贾代善一把抱住老娘,把人糯到榻上之后,御医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扎针的,总算把那口气给顺过来了。
但老人家伤心过度,御医叮嘱,要好生将养,再不可大悲大怒了。
这种情况,御医也不敢再把人弄醒,就怕她再受不了。
贾代善和史氏连连点头,夫妻二人皆是面色凄然。
但贾代善是真伤心,史氏却在努力忍笑。
——老虔婆,你也有今天?
一扭头不见贾政,史氏便道:“政儿呢?老太太最是疼他,这会儿合该他来宽慰一二才是。”
贾代善听了这话,登时就对贾政心生不满,语气不大好地问:“政儿呢?”
一群下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孙氏身边的大丫鬟道:“大哥儿早已睡下了。”
贾代善一滞,面色稍缓,“那就罢了。只明日里给两个哥儿都告假,让他们都来给老太爷侍疾。”
“是,妾身明日一早就派人往程先生家去说。”
就算是有两个孙子侍疾,也改变不了贾源的命数。他这病一直没好,不过半个月,就撒手人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