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她仰着头, 心中五味陈杂,“大爷, 你怎么来了...”
城门处一个身形枯瘦、满脸沧桑的兵将走来, 喊了声:“是她么?”
李渭转身,朝他颔首点头,指着已被士兵围住的驼队道:“那边...就莫太声张。”
“我晓得, 等盘查完了,打罚一顿就是。” 这是看守玉门关隘的火长严颂,他眯着细长双眼上下打量春天:“这是小春都尉的闺女?”
“是。”李渭苦笑。
“嘿...可是让你一番好找。”严颂摇摇头,冲她道,“侄女儿,你这又是何苦呢,小春都尉都死了七八年啦,我也快忘记他的模样...”
这个人...这个人认识她爹爹。
“大爷,你认识我爹爹?”她睁大眼盯着他。
城门有人喊话,严颂回头一看,把话憋回,拍拍李渭肩膀:“你先带她回方盘城,你嫂子在家等着呢,明早我再回去。”
李渭点头,对着满脸怔忪的春天轻叹一口气:“回去吧。”
驼队商人连人带货被士兵押走,春天一时沮丧万分,她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将父亲的骨骸带回家中,明明已经走出来了,站在这塞外的土地上,终究要回去,回到哪里去?
她不肯走,步子钉在原地,声音又急又哽,在李渭背后冲他喊:“大爷...我不想回去呀。”
李渭吓她:“再不走,等守城镇将出来巡查拿你问话,没有路引私自出关,不仅你要掉脑袋,带你出来的商人也要砍头,严大哥和我俱要治罪,你要不要回?”
她咬住唇,使劲踱了踱脚,跟在他身后,城墙下有个小角门,士兵把门打开,李渭带着她进去,走过昏暗的通道,追雷看见主人出现,蹄声踏踏跑过来。
春天骑上追雷,李渭牵着马缰走在前,夕阳半落,天色灰蓝,苍鹰展开羽翼在其中翱翔,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春天面无表情,神情委顿的晃在马上。
他慢声道:“你爹爹大概战死在曳咥河附近,那一带如今是突厥人游牧之所,离甘露川尤有八百里,你要怎么过去?再者,边境形势进展,进来两边摩擦不断,或早或晚,朝廷要跟突厥打仗了,你这样出去就是去送死,知道吗?”
她委顿:“知道,多谢大爷提点。”
两人一路无言,李渭牵着马往方盘城走去,夕阳已被大地吞噬,夕光微弱,冷风渐起,天上苍鹰的清啸声和马蹄声相随,李渭再看她,却见微弱暮光下,春天偷偷捏着衣袖在搵泪,她穿着身窄袖青衫裙,梳着婢女常见的双丫鬟,哭的悄无声息,像哪家受了委屈默默忍气吞声的小俏娘。湿漉漉的脸被泪水冲出一道道白皙泪痕,把先前抹的黄粉都冲去了,他才惊觉她生的这样白,暮色里脸庞泛出羊脂白玉一样的光泽——这应该是养在锦绣春闺、帷帐深处的娇女,如何出现在这黄沙狂风,四野荒漠的边塞之地。
男人见到女人流泪,十有八九是心软的,他琢磨着让她止住哭泣的法子,样样都不合身份,前头沙棘丛里窜出一只灰色的野兔,他沉吟片刻道:“这个时候兔子抱窝,长的最是可爱,你喜不喜欢兔子,我给你逮一只玩?”
二十八九岁的成年男子和十五岁的少女之间,隔的太远,差的太多,大概也没什么能讲的上话的地方,春天收住眼泪,好一阵才闷声回道:“大爷是特意出来寻我的么?”
“是。”
“大爷是好人,怕我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吸吸鼻子,“这回我不领大爷的情,大爷不该来的。”
李渭苦笑——他偏偏来了。为什么要来,大概是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太过诧异,怕她再一次死在路上。老实说,他没见过这么小的女孩儿在垂死时候,还能有力气咬一口救她的人。
临近方盘城,春天方止住眼泪,严颂一家如今住在方盘城内,严娘子最是个爽朗人,家中女儿早已出嫁,剩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子也在敦煌县里做事。
屋里点着明灯,严娘子听见马声出来拎着灯笼出来,瞧着李渭带着个少女回来,知道是男人们嘴里说的小春都尉的女儿,笑盈盈上前搀扶春天下马:“人这是找着了。”又牵着春天的手进屋子,“我的好女儿,你这一番孝心让人佩服,但如何能一个人跑到那胡地陌土去,又没有路引子又没有亲眷,你可不知道其中凶险...”
春天伸出衣袖揉揉被风吹硬的脸,声音沙哑给严娘子行礼。严娘子收拾干净炕头,把春天推上去坐,自己风风火火去厨房炒了几道热菜,又从地窖里抱出一坛酒给李渭:“论理说是弟媳的热孝,不当喝酒,但你来嫂子也不能怠慢,今日喝一杯就收了吧,剩下的等明儿你大哥回来,你两好好喝一盏。”
李渭应诺,三人对案吃饭,李渭把严颂和严娘子都给春天介绍一番,严颂多年在瓜州合河镇戍边,李渭入墨离军前,也曾在合河镇呆过半载,那时正在严颂营队之中,两人因缘巧合,结下深厚情谊。
次日上午,严颂从兵营回到家中,还带回来了春天的马匹和行囊,连同那一百两银子折成的茶券子,一同还给了春天。
“带你出关那人是个携私的惯犯,打一顿轰回原籍了。”严颂对春天道,“庆幸你遇上的是个心肠不算坏的,若遇上别的,出了玉门关抢了你的钱物,直接把你扔在沙碛里自生自灭,那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说起与小春都尉的始末:“我在合河镇戍边十多年,原本和伊吾军没什么关系,小春都尉初去北庭,先去伊吾县,后来才调往甘露川,恰好我送折冲府都尉大人去伊吾办事,不小心冲撞了当时的伊吾的一位果毅将军,这位果毅将军是韦家的亲眷,仗着当时韦大都督的名号,骄奢跋扈不可一世,捉着我要砍我脑袋。”他摇摇头,叹口气,“当时小春都尉任着个不起眼的小职,满堂人都噤若寒蝉,他却站出来替我释罪,救了我一命。”
“后来但凡有机会,我便请小春都尉喝几杯。”严颂算一算,“那几年间,统共也和他见过三次,请他喝过两回酒,小春都尉面皮生的白净,越喝脸越白,醉了也看不出来,说话也是斯斯文文的,嘿,说家里夫人最是貌美贤惠,还有个千金宝贝的女儿,我们起哄说见不着弟媳哪知貌美不貌美,小春都尉信誓旦旦说,下回旬假把娘俩接来,喝到最后,咚的一声倒了。”他看着春天,叹道:“没想到,小春都尉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再后来,景元六年,甘露川迎战突厥,小春都尉就这么没了,尸骨埋在胡地,一直也没带回来,军里连个追封抚恤都没有。”他叹口气,“我们这些人跟着朝廷出生入死,又有什么用,总归是人微言轻,就算替小春都尉抱不平,也什么也做不了。”
春天脸色沉沉,胸口起伏,不知悲喜,严颂喝一口酒,接着说道:“今年年初,李渭托信于我,打听我与小春将军一事,我心里还诧异,从来不曾有人问过这些。”
他看着春天,才十四五岁的小女郎:“小侄女,叔叔有一句,人死则死,活人的日子还是要过,你年纪尚小,能有这样一番心意已是难得,小春都尉在天之灵看你如此,也会觉得欣慰。走到玉门心意已到,你就跟着李渭回去吧。”
严娘子在一旁听了故事始末,搂着春天在怀中安慰:“我可怜的儿,你离家这么久,家里人该多担心啊,你娘只你一个女儿,大半年的不见,还不知怎么哭断肝肠呢。”
春天勉力笑道:“是啊。”
李渭在旁饮着素酒,看她面色越来越差,眼里光芒越来越黯淡,不见一点泪光,却满装着执拗和坚强。
这日夜色如梦,月亮大而圆,星子繁又亮,春天未合眼,这样的夜晚,实在难以入眠。
夜深人静中,李渭推开她住的屋门,月光和星光像银水一样泻进来,他站在其中,星子都落在他肩头,月色都在他眼中,他带着满身光芒,像月光一样走进这间低矮的寝房,抓着她的包袱抛在床上,同她道:“夜里风冷,换身合适的衣裳走。”
她问:“去哪儿?”
李渭道:“我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她急忙换好衣裳冲出来,李渭牵着两人的马等在外头,让她噤声,两人静悄悄出了严家,沿着条荒凉小径向北而去。
春天有点慌:“我们要去哪儿?”
“往北走。有条葫芦河,我们要在天亮前过河,偷渡玉门关。”
“你走了,严大爷和严娘子怎么办?那长留要怎么办?”
他翻身上马:“我留了书信给严家,请他们转交陆明月,让长留在她家多待一段时间,走的快的话,两三个月就能回来...”他停顿了下,默然道,“送你这趟后,以后我再也不走马,在家安心陪着他。”
她是他护送的最后一趟驼队,只有一人一马,却跟以往的都不同。
春天满包袱乱翻,最后掏出她所有的银钱,递给他:“大爷,这是我所有的钱。”
李渭仰头哈哈大笑。
两人骑在马上,月色是如此的令人沉醉,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夜晚,大地荒凉,冷风呼呼的刮着,天幕好似一片琉璃,灰的发蓝,月亮大如□□,嫦娥的宫殿,吴刚的桂树清晰可见,星子亮的惊人,一颗颗,一片片,伸手可摘。
从此她的梦里都有这样绚烂的夜色,日、月、年、乃至一生,永不磨灭。
第27章 薛夫人
李渭前脚离开甘州不过两日, 后脚曹得宁就来瞎子巷敲门,只因收到段瑾珂来信,让他去看顾春天问些消息, 他带着家仆匆匆赶到李家,只见门牖紧闭, 应门的只有赵大娘在, 一问才知, 春天在数日前已离开甘州,李渭也追随而去。
他一拍大腿,唉声叹气:“这下糟了。”
长安靖王府。
岁官已经四个多月, 长得白白胖胖, 一双眼睛尤其灵动,滴溜溜的跟着人转,咿咿呀呀挥着肉嘟嘟的拳头跟人打招呼。老王妃只得这么一个长孙, 心疼得跟什么似得,每日含饴弄孙, 连靖王都冷落了, 岁官长到现在都随老王妃住在天水阁里,三四个奶娘, 七八个嬷嬷里里外外围着,宫里太后也喜欢这个外孙儿, 岁官的吃住行头,一点也不比宫里头差。
薛夫人怀胎生产都吃尽苦头, 这几月才渐渐调养好, 脸色慢慢恢复以前。靖王年后想方设法为她求了个侧妃的封号,她却不肯受,吃穿用度全依着以前的规矩来, 也没挪屋子,仍住在荔嘉阁内,能下床走后,照例每日低眉顺眼去给王妃老王妃请安,或者跟着乳母嬷嬷们去看顾岁官,此外一点闲事都不肯沾,偶尔外人使点绊子,也是忍气吞声不声张。
老王妃冷眼看这个薛夫人,虽然是个小门小户出身,妇德品行上有亏,好歹没什么坏心肠,也知安分守己,不爱在府里做些有的没的小动作招人厌烦,所以也是渐渐默许她顶着这个侧妃的头号,好好当着她的王府长子生母。
荔嘉阁建在水榭之上,原是与靖王书房相的几间净室,虽然清净,却只得三间小阁子,当真是逼仄的紧,连仆婢守夜的值房都没有,奈何薛夫人不肯挪屋,靖王想想也罢,离自己的书房只有几步路,每日里过来也方便些。
海棠绯红罗帐最是应景,呵气轻飏,飞花如雨,将落不落,最是旖旎。秋葵守着热水巾帕坐在外间要瞌睡。
荔嘉阁屋子小,又是水榭,一点儿声响都藏不住,紧掩的内室薛夫人的哭音颤又弱,像香猊上的含情香,袅袅娜娜,要断不断。
靖王爱她这一对玉足爱的生狂,那时刚救下来,把她藏在外头宅子里,底下有知心知意的人服侍薛夫人穿衣梳妆,她穿一条天青香纱十幅裙,裙下两条腿没有着亵裤,影影绰绰露着柔美轮廓,撒着一双雪白天足站在漆红木盘上,让他一见倾心,再见销魂,顾不得威仪做阳台云雨,丢了这个清白靖王的脸。
“淼淼...让我好好疼疼你...”
靖王对于女子,偏爱那等娇弱、柔媚,春水荡漾,小鸟似的偎依着他的那种。
薛夫人就是如此,她太娇弱,太天真,娇弱的让心生占有,天真的让人欲以呵护,一个两个男人如此,靖王也不例外。
罗帐上金钩随着帐子的起伏摆动轻轻颠簸,发出小小又清脆的声响,秋葵还守着火炉热水,又困又倦,掩嘴打了个哈欠。
次日晨起,靖王神清气爽,薛夫人挣扎着起床替他穿戴整齐,在他胸前怯怯的、又满怀希望的问他:“王爷,有妞妞的消息么?”
靖王正在愣神盯着她胸口那点昨夜留下的嫣红吻痕,兀的回过神来:“外头还有事要办,你再回去睡一觉,母亲那边,今日的请安就罢了吧。”
靖王站在屋外,呼出一口气,往书房走去。
书房桌上有书,书里夹着封已开封的信,他昨日读过,又捻起仔细看了遍——这是昨日段瑾珂登门带来,说是河西甘州府的家仆寄来的信。又把信中所说人的起末转折仔细说了遍。
段瑾珂也隐约听说,靖王府这个受宠的薛夫人,是靖王从韦家带回来的,是薛大人的妹子,但是这个当日在红崖沟遇上的少女怎么会是薛夫人的侄女,这也是蹊跷。
靖王听段瑾珂描述春天容貌,再算算时间,心下几分了然,但也是愕然吃惊,谁能想到,一个十五岁的深闺少女,到底受了什么指使撺掇,跑到三千里的河西去,还要出玉门去北庭,这一路,她是怎么办到的?薛家,是怎么教女儿的?
淼淼留在薛家的这个女儿,为了王府颜面,对外声称是是薛广孝的幼女,薛夫人的侄女。但每次要么是薛家主母曹氏带着过来,或是薛夫人遣人去接入王府小聚————这个女儿,靖王多半是回避的,霸占了一个女孩的娘,他靖王脸上,总觉得没甚光彩。
那女孩靖王撞见过一两次,年岁渐长,话不太多,举止也拘谨,面色冷清的很,容貌上虽与淼淼有几分相似,并无其母半分柔婉娇憨。
前年年末,薛夫人曾怀过一次胎,还不曾宣扬出去就小产,靖王府多年无出,他心内总是有些凄然,又心疼淼淼,所以将她安排在园子里静养,有回府里来了个术士,算了一卦,说他近年必有子,果然去年三月,薛夫人又怀上了,他一时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安顿上下,这边还淼淼还躺着安胎,那边儿,四月里薛广孝结结巴巴上门来说,人丢了。
原是那日曹氏带着家中儿女去庙里烧香,半道上春天身体不舒服,曹氏让家里老仆送回府里去休息,等一家人回到府里,人已经不见,丫鬟婆子以为姑娘跟随主母出门烧香去,在外的人又以为人已经回到家中,找了好几日都没寻着,这才慌忙到靖王府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