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一开始瞒着薛夫人,派人长安城里里外外的去找,长安城那么大,找了许久也没消息,后来不知谁走漏消息给薛夫人,薛夫人一听女儿失踪,当场昏厥过去。
后来有线索,说当年薛夫人曾住过的那间宅子,里头住的人家曾见过这么个少女,进来坐了会,讨了口水喝走了。那是薛夫人出嫁后,跟当时的丈夫春樾赁租的屋子,也是春天出生的地方。
再后来,查到从靖王府送出给薛府的首饰流落到当铺里,知道她私下换了银票,又买了马匹行囊等物,还买了一个老仆,但是没有路引,她是怎么出门去的。
后来找到那名曾被春天买下的老仆,老仆昏老,已然回了乡,只说在长安城跟着春天,有路引通行无畅,直至秦州,一日外出汲水,回来已不见主人身影,寻了两日无所获,懒与报官,索性逃回了乡。
秦州往前,就是连绵的陇山和奔腾的黄河,派人再去寻,有些消息,但似真似假,查来查去,最后也没查处个所以然来。
但有一点可以断定,这孩子是自己走出门去,不是受人胁迫。
薛夫人知道后,几日失神,失魂落魄的跟他说:“我知道,我知道妞妞嫌我,嫌我扔下她不管,嫌我忘了她爹,嫌我苟活委身他人...”当下不管不顾,非要寻死觅活,肚子里的孩子,差点又夭了。
那是他的孩子!靖王气的七窍生烟,一肚子怒气也不知向谁发作,当下踹了传消息的人几脚,薛夫人是有身子的人,如何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她这个女儿,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到,好好送到她面前去。
会不会半路遭了什么横祸,遇了什么灾,不然如何一点消息都没有呢?就算死,怎么连尸首都没见到?
然而谁能想到,长安三千里,她是怎么走过去的?这事,谁能干出来?
靖王心思一转,想起当年一件小事,有些哑然失笑,这小姑娘,会不会去北庭替她爹收尸去了?
淼淼先头嫁的那个丈夫,他是知道的,两家旧相识,淼淼爹是个颇有学问腐儒,可惜人不知变通,一辈子都窝在长安县里抄录文书,男方是薛府的邻里,也在长安县衙里任个小小的文官,后来入了行伍,算起来死了七八年,淼淼心里多怕也是惦记的。
好不容易淼淼的心思放在他身上,又生下了孩子,若是这事又让淼淼勾起些旧日情分,要闹着做些什么,这就有些难看了。
这消息,要如何跟淼淼说呢?
第28章 常乐山
石盘城西北十里有葫芦河, 河水是祁连山中冰雪所融,暖春四月,河水尤且冰洌刺骨, 两岸胡桐树盘根错节,蔚然成荫, 翠杆白须的芦苇稠密成林, 月下远远望去, 好似一片轻薄霜雪,随风飘飘扬扬。
李渭带着春天踏马穿行其中,芦苇挺拔, 人和马俱掩没其中, 淡淡的草木清香混着河水冷冽又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酣睡中的沙鸡被马蹄惊扰,嘎的一声扑腾羽翼, 掠过低矮河面窜入芦荡深处。
“这里是河岸紧窄,芦苇又密, 可以驱马过河, 也不易被人发现。过河之后,往西北五十里翻过常乐山, 山岭后面就到了常乐县。”李渭掉转马头面对她,郑重道, “常乐县驻有守军,我们不能进城, 只能在村野过夜, 再北行百里沙卤,就能看到往伊吾去的官道,沿着官道一路至伊吾后, 再想办法进入甘露川。”
“没有路引,随时可能被沿路驻军追捕或者杖杀,此外路有匪徒,流沙、热风,疫病,我们要过大漠,枯河,荒原,雪山,前途叵测,艰辛万分,并不是你能想象的。你——想好了么?”
她不觉有多可怕,月光照着她沉静的面容,笃定回:“想好了。”
“那...走吧。”李渭把自己马鞭递给她,“河水湍急,你抓稳了。”
月色明亮,水流如银练,奔腾喧哗,身下马儿战战兢兢,他牵着她,她紧紧抓着鞭梢,跟着他一步一步往河的对岸行去。
这个季节,夜里有鸣虫缠绵,长长短短,高高低低,芦苇随风,波浪连绵,他们必须快走,在天亮前躲过烽燧上的烽子,藏入千仞万壁的常乐山。
马上驰骋,起初还有连绵芦苇,挺拔胡杨,婀娜红柳遮挡视线,越往后行,春色越凋敝,平原开阔,颇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之感,只是江水换成脚下绵延无际的杂草矮木。
春天骑术自然不如李渭精湛,早已是汗流浃背,额发全湿,被裹风带沙的冷风一吹,额角全是灰土,李渭一夜带着她走走停停,总算在晨晓前钻入了山中。
常乐山连绵百里,寸草不生,山势陡峭,上无飞鸟,下无水泉,山中全是风化碎岩,一脚踩在坡上,脚下石块顷刻碎成齑石滚滚而下,李渭寻了处隐蔽的山坳,找块避风的斜沟拴马,对春天道:“在此暂且歇歇。”
春天约有数日未曾好眠,一夜奔波早已是筋疲力尽,精神全无。她哪有骑过一夜快马的时候,双腿坐在马上早已肿胀发麻,稍稍一动针刺似得疼,只是一直忍着没有发声,此时跟着李渭逞强,现在如何也下不得马来。
李渭看她眉尖若蹙,眉心一丝痛苦,迟迟不肯下来,心下有几分了然,本朝人久居平原,不比他族能久在马上驰骋,然而她既然下定决心要走,那这个苦头,早晚都是要吃的。他伸手去扶她:“下来吧。”
春天嗫嚅着唇,紧皱眉头使劲摇摇头。李渭眼神明了,伸手执着道:“再痛也要下来,坐的越久,后头越疼。”
她咬着唇,颤颤巍巍抓着马缰要往下跃,发红的脸庞蹙的皱巴巴的,李渭手中马鞭腾空甩缠在她腰上,只轻轻一拉,她便往他肩头跌去。
春天全身上下吃痛轻呼了声,轻飘飘的被他箍在肩头抗走。李渭大步迈开把她甩在毡毯里,两手一裹,把她包的严严实实,只见毡毯里她一番挣扎翻滚,连连抽气,露出张灰扑扑的小脸,唇色青白干裂,他自是神色淡定,语气温和:“你好好歇着,我去弄点吃的来。”
春天裹在温暖毡毯里,哪里还管的其他,眼皮黏胶,不过顷刻就已昏然睡去,李渭回来时,见她全须全尾包在毡毯里,严严实实裹的不留一丝缝隙,肩头起伏,正睡的天昏地暗,不禁摇头笑了笑,自去忙碌。
她不知睡了多久,一觉沉酣,再睁眼,天光大亮,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土黄暗红的石壁上,蓝天阔远,身旁缈缈青烟,一抔小小的火苗上架着只黑漆漆的小铜盂,盂内烧着热汤,里头沉浮着几根不知是什么植物的茎叶。
“是一种甘草,入汤微甜,能补益强身,对你应该有些好处。”李渭正依在石壁上削枝木,抛过来块胡麻饼,“撕碎了浸在汤里吃。”
胡饼虽然焦香,没有佐食,干嚼颇有些难以下咽,春天点点头,撕了半块胡饼递给李渭:“大爷吃过了么?”
李渭点点头,春天坐的笔直,伸手取食姿势柔美,拿放都有规矩,咀嚼静然无声,显然是受过良好教养,李渭以前不曾注意,今日看她吃饭,也觉赏心悦目。
火苗熄灭,李渭推开灰堆,从土里翻出三个小小的椭圆灰斑蛋,拨到春天面前:“草丛里找到个巢,可惜沙鸡跑了,只留这几个蛋。”
“好小的鸟蛋。”
她笑眼弯弯的去捏鸡蛋,鸡蛋余温甚高,不留神指尖被烫,呀的一声从毡毯里跳出来,在地上跺跺脚,哪有刚才仪态端庄的模样,李渭不觉自己笑了,春天这才发觉自己失态,把手藏在身后,呐呐的绷着脸。
吃完干粮,李渭把灰堆打散,两人往深山行去,追雷原先是祁连山中的一匹头马,甚通人性,不用牵引,自觉领着春天的马跟在主人身后。两人愈往山中行,路愈坎坷,风不知从哪个凹口灌进来,在山壁上刮出呲呲的摩擦声,满地碎石滚动,几丛沙棘缩头缩脑钻在脚下,李渭带着她七拐八弯,转过一片山壁,眼前突然现出一条隐蔽狭小的幽长山口,烈风刺刺拉拉的蛇窜其中。
“这是北风钻出的山口,穿过这条山道,就到了常乐县。”李渭挡在她身前,“小心头滚落的山石。”
两人在风沟中逆风行了半日,前路渐渐开阔,春天闷着头跟在李渭身后,在他指引下一抬眼,眼前渐渐开阔,原来已经出高峰陡峭的常乐南麓,眼前山丘连绵低缓,草木丛生,常乐县就在山丘之后。
常乐山南麓极旱,北麓却有祁连山雪冰融流淌而下的一条季河形成的一片绿洲,正是盛春,满地野草蔚然如毯,细小花朵藏于枝叶之下,风拂额面,苍穹辽阔,起初只觉闲适悦目,穿行半日,这才体会其中痛苦,天无朵云,地无蔽阴,烈日颇炙,烤的人口干舌燥,汗流浃背,被暖风一路疾吹,只觉裸露在日头下的额面、手背火辣辣生疼。春天在额头抹出一手黏腻灰汗,只觉后背如有虫噬,坐立不安,口齿生苦,皮囊里的水还有大半,自己却连动指头喝水的力气都没有。
李渭带她行走一日,却未发言提点她该如何应对,只不过微小辛劳,算不得什么,后头更是艰难——他有心让她吃点苦头知难而退,直到夕阳半落,她也未吭一声,紧紧跟随在自己身后。
眼瞧斜阳半落,李渭也不再强行赶路,翻身下马找地方露宿,春天精疲力尽,腿脚发软跌在地上喘气,环顾四野,日头初落,晚风生凉,连喘带呛,问道:“大爷,今夜我们要宿在此地?”
李渭看她容颜憔悴,温言软语:“此后多半要夜宿荒山野岭,山中常有猛兽,有毒虫蚁,你怕不怕?你若觉得怕,我们往常乐县投宿去。”
她皱皱鼻头,从袖间摸出那柄匕首:“我有爹爹的刀,也曾在野外过夜,自然不怕。”她举着匕首,“我用这刀砍死过一条毒蛇。”
李渭瞧着她羸弱纤细的手腕托着漆黑匕首,展颜一笑:“那今夜,有赖姑娘宝刀坐镇,守护你我安全。”
山中鸟兽甚多,遍地生有苜宿,开紫花和白花,马儿最喜食此草,两人坐骑嘶鸣几声,自去挑肥嫩草地啃食。李渭挑了处背风的岩坡安顿,解开包袱,问春天:“晚上想吃什么?”
他语气轻松,神情自若,挽起袖子,好像要去下厨的模样,春天呆滞的瞧着包袱里鼓鼓囊囊的胡饼,伸出发红的手指戳戳,李渭粲然笑道:“不吃饼子。”他从衣内掏出个玄色牛皮小袋,里头是十颗磨的生亮的箭头,套在白日削好的枝木上,手指拉着牛筋绳灵活的缠弄一圈,很快一张小弓就握在手中。
春天瞧着他手中动作愣了愣神,问:“大爷要做什么?”
“去打猎。”李渭叮嘱她一番往林间走去,刚迈出步伐又转身回来,从衣内拉出根细绳,绳端拴着枚小小的铜哨,黄澄澄,还带着他热烫的体温,他十三岁就跟着李老爹走马,入驼队就有了这只铜哨,在他身挂了十多年。李渭把铜哨解下,塞进她手里:“不要走远,有事吹哨子,我在附近,能听见。”
春天握着铜哨,忙不迭的点头,日暮天暗,蛇行林间的风凉的发冷,她也不敢走远,好在此地林燥地干,可燃柴火甚多,当下聚集了一堆枝木,打开火绒生堆明火,然后伸长脖子等李渭回来。
李渭回来的很快,手上拎着只肥硕野兔和几只初生鸟雀,山中无流水清洗,野兔开膛破肚,放血剥皮后用粗枝串好,架在火上炙烤,鸟雀直接用树叶包裹,埋入火堆下烘煨。春天看着他动作十分麻利,手上滴血不沾,心生钦佩,突然想起当日在孙家杀野猪那一幕,侧首道:“大爷什么都会,厨艺好像也很好。”
李渭抬头睨她一眼,笑道:“我当过一年的火头军,专给大军做过饭那种。”
“火头军?”她突然来了兴致,挨近火堆帮李渭递柴,“陈叔叔带我爹爹去北庭的时候,我爹爹当的是军里文书,军里有那么多兵种,大爷为什么会去当火头军。”
她大概还未深刻意识到到这世间的规则,门第和身份难以跨越。在军里,从来就没有什么从默默无闻到一战名满天下的故事,翩翩少年将领封侯拜将,那也多是明里暗里铺了无数台阶才到达的捷径,勋功十二转,要有多少运气和投机才能让一个普通士兵一步步做到兵曹、别尉,校尉,都尉,甚至将军。严颂在军中二十年也只是戍守玉门关一个小小的火长,春天的父亲出身是官中小吏,自然从军中文书开始做起,富贵逼人的凉州段家花费无数、几代人经营才走进朝堂,到现在还没有站稳脚跟。
墨离军向来以凶悍果敢著称,军里士兵有半数是归顺朝廷的彪悍胡人,将领们多是门第深厚的忠勇之后,军队每打赢一场战,士兵赏钱两贯,火头赏钱八百文,所有人都想上阵杀敌,谋求富贵,但普通人一开始做的,都是火头等低微的军中小职,再一步步抓住机会往上走。
李渭微微一笑:“军中伙食粗劣,火头做的又潦草,有人知道我会做饭,故把我举荐去做火头。”
“举荐?”春天嘀咕,火头都是军中年迈体弱的士兵做的活,为何还会需要举荐。
李渭耐心翻转着兔肉,焦香伴着油脂滴滴落在火堆里,李渭摘了把汁水丰沛的草叶,随身还带了一小袋粗盐,小心翼翼的把草汁和粗盐抹在兔肉上,他切下一块用匕首穿着,递给春天。“尝尝看。”
真的好香,她从没这样吃过肉,咸味和甜味跟着油脂在嘴中化开,更显肉汁香嫩,她烫的连连呼气,李渭把水囊递给她,柔声道:“小心烫。”
李渭把兔肉一点点从骨上剔下,分成两半,一半递给春天,春天口齿生香,当下朝他大大的鞠了个躬道谢,笑道:“大爷真的好厉害。”
两人吃完东西,李渭挖坑把沾血灰土和残骸掩埋。火光之外,有虫鸣鸟叫,天上有繁星明月,夜风生寒,两人坐在火堆前,春天发呆半响,问道:“兵营是什么样的。”
李渭没有回她,只是说:“不早了,早些睡吧,明日很早就要赶路。”
她点点头,早已腹饱困倦,用帕子沾水拭净脸颊,躺在毡毯上昏然欲睡,火堆里又投了柴,噼啪发出木柴焦裂声。她抬起头来看了眼李渭,他盘坐在自己身侧,身影笼罩住她,一条长腿放松支起,手里拿着酒囊一口口喝着,他凝望着火堆,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忽明忽暗。
于是她闭眼睡去,只要他在,她就觉得心安。
第29章 虎向南
次日醒来, 春天迷迷糊糊在毡毯内伸了个懒腰,只觉全身酸痛,手足俱散, 睁眼一瞧,日轮高悬, 显然不是清早的光景。
李渭正在余烬旁打磨箭矢, 听见声响瞧见她忙乱从毡毯内钻出来, 满脸羞涩歉意,颇不好意思的对他道了声大爷,嗫嚅道:“我...我睡过了...”李渭知道她实在是累, 眉尖一挑, 指着火堆上的小铜盂:“汤快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