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春天树——休屠城
时间:2020-11-23 10:16:34

  李渭呵笑,揉揉儿子的发:“正是。”
  西厢的门牖吱呀一声被推开,纤弱的身影正撞在父子两眼里,春天提着半旧襦裙颤颤巍巍的走下来,身上的衣裳原是李娘子做女孩时做的,颜色太喜庆所以鲜少穿出去,搁在橱里翻检出来给春天,艳艳一幅裙子,更衬得春天面若霜雪,目如点漆。
  春天立在庭里向两人问好,瘦弱身体在寒冷晨风中顿了顿,突然微微偏向李渭面前,鞠躬行礼:“大爷。”她十分郑重的朝李渭行了礼:“我病中不知事,一路也不曾对恩人道个谢字。”她俯身朝李渭鞠躬,“大爷的救命之恩,春天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姑娘言重。”李渭只道,“庆幸是那位商客发现了你,后来又有段公子寸步不离的照顾,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各位恩公之情,春天一一铭记,誓不敢忘。”
  李渭记起一事,拂衣站起往屋内去,向她道:“段公子托付我把你的东西带回来。”
  春天不解,趋前见李渭从屋内一封缎布,微笑着递给她。“是那日从你身上找到的,一直由段公子收着,离开甘州时候走的太匆忙,回到长安才想起来要还于你。”
  她捧着沉甸甸的缎布,急急展开,短促又急切的啊了一声,尔后身体微微颤抖————那是她丢失的匕首,沉甸甸,黑漆漆,冰冷冷,刀鞘上缠着褪色的绸带,看起来像贴身旧物。
  “多谢。”她语有哽咽,眼眶微湿,侧着脸,轻轻把匕首贴近脸庞,触碰那冰冷又熟悉的温度。
  长留眨眨眼,仰头眼神询问自己父亲,李渭摸摸他的头,轻声道:“这是你春天姐姐的旧物。”长留点点头,偷偷挪了挪步子,抚摸着她一片袖角,好似安慰。
  李渭看她苍白面庞,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模样,穿着一身男装,披着白裘,本是风姿少年的模样,却显得那样伶仃脆弱,睁眼的那一瞬,好似风拂尘埃,光华如珠。是哪家的孩儿被忘在这荒寂里——他如此想。
  李娘子口中的春天身世,是左领右舍最唏嘘感慨的故事。一个来自长安的少女,因为生父身亡,孤苦无依,带着家中老仆投奔远在北庭的叔叔,岂料半路与老仆失散,她独自跟随商队出玉门往北庭,却在红崖沟遇上马匪,几将性命丢去。
  一家人在耳房闲聊,李娘子握着春天的手,问自己丈夫,“大爷在北庭可有相熟的朋友,若是有,替春天姑娘打听打听。”
  “叔叔一家,好些年前在北庭轮台居住,但后来有西迁,应是往西州一带去了。”春天呐呐,“我在府上如此叨扰,实在过意不去,别的不敢再麻烦娘子大爷。待我伤势好全,再往轮台去寻亲。”
  “你一个女孩,在外办事多有不便,又是胡地陌土,可万万不能再独身一人前往。”李娘子温言软语,“年节将至,也不急这一时半会,让大爷替你仔细打听,你也安心住下,好好将身体养好。”
  李渭邻炉煮茶:“北庭辖伊、西、庭三州,又有诸多军镇,守拙,商旅往来,军民杂居,寻一个人或许不易,但要寻一家汉人却也不难。”
  春天点头答是,又瞧见李渭微微一笑,问她:“不知叔父以何为营生,从商还是从军?”
  她迟疑片刻,回道:“我叔叔名叫陈中信,十几年前曾任甘露川守军陪戎副尉,后来调往轮台当职,如今...如今不知调往何处...”
  “原来是军中长官,这倒容易,我原先在军中还有些旧友,可以帮着打探打探。”
  她连声致谢,心中浮起一丝微茫的喜悦,又有些沉郁。
  李娘子轻声安慰她道:“别担心,总能找到的。”
  李渭起身,给她换一盏茶水,慢条斯理道:“不仅是我们留你,段公子也有意留你,你可还记得他,他原本是想一路照顾你,等你醒来再回长安的。”
  春天模糊记得有个锦衣公子,但全然不记得此人面容,手指摩挲着杯沿:“也没有来的及和段公子说一声多谢,不知道段公子有什么话要问我。”
  “你受伤那日的情形,和那些马匪,你还记得么?”
  春天深吸一口气:”记得。”
  “那日风很大,红崖沟里乱石扑面,我跟在商队后头走,刚走进一个山坳里,突然听见一声很尖锐的响声顺风传来————像是一种细细的哨子的声响,然后,然后周围突然有人马涌上来,有人抡着长刀冲上来,马鞭抽的很厉害,大家都慌了,我落在队伍最后,原是跟着大家一起逃,这时商队里有个男人把驮子缰绳塞在我手里,让我往回跑。”她脸色惨白,蹙起眉尖,想起当日身后那一刀剧痛,“他们在抢商队的驮子。”
  李渭沉吟半响:“你记得那群马匪的模样么?”
  她摇摇头:“那群马匪黑布蒙面,说胡语,眼神很凶,像刀子一样,但是...但是他们穿的衣服很像牧民的袍子,外面披着皮毡裘,腰带上挂着刀子火镰,我看见其中一个男人腰间还拴着兽牙和靛蓝色的鼻烟盒。”
  草原海子里的牧民在大雪封山、牛羊圈栏的冬天会下山假扮强盗抢掠行商。
  “商队的驮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商队有几十个驮子,驮包很轻,茶的香气很浓。”
  李渭轻轻摇摇头:“商队驮子被抢,也没人去官府递状子,你受伤滚下风沟,商队也只顾收拾东西逃走。”
  春天默然不语,李渭问道,“你在哪儿遇上这支商队的,里面的商人,你还记得吗?”
  “在凉州,听口音大概是关中一带的商人,但是行路很急,天黑了也不肯在驿站停留,我只跟着他们的牛车走在后面,说话倒是不多。”
  李渭心里盘算了一番,微微皱眉摇摇头,春天试探问道:“段公子是长安人?”
  “他原籍凉州,后家族迁居长安入仕,段老爷是礼部司郎官。”
  礼部屯田郎官只是个从三品的官秩,在冠盖如云的京中自然不算突出,但对段家而言,从江湖走商贩货的商贾之家,脱胎换骨成为诗礼簪缨随侍銮驾的高府门第,却也不易。
 
 
第11章 清平乐
  李渭回家不过一日,家中大门的吱呀声不知响过几回。
  街坊邻里纷纷登门拜访,邀酒赴宴,喝茶小坐,骑马野游,十分殷勤热心,王秀才因自家几株腊梅开的甚好,文绉绉写了几首诗,遣了自己小孙儿墨卿往李渭家投帖子,备下红泥小炭炉邀李渭过去煮雪煎茶,师生共赏花事。
  李渭接着帖子,额头一把冷汗。王秀才功名不济,脾气古怪,自己在家办过几年私塾,李渭在他家念书的几年,聪颖伶俐甚得他喜欢,一直从李渭开蒙教到童子课毕。秀才一直对李渭疼爱有加,每逢遇见免不了一番谆谆教诲,李渭自认是个粗人,每逢遇见自己这位清高自傲,说话文绉绉的老师,也少不了一番头疼。
  等李渭灌了一肚子茶水回家,又有热心邻里三邀四请,把李渭请去喝酒,如此过了几日,家中才清净些。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天公未曾歇过,大雪如蝶翩翩飞舞,屋舍街衢,山川草原,都做了银装素裹广寒宫,家家户户烹羊炙肉,祭灶扫尘。陆明月坐在屋内,剪出一沓红纸铺在桌上,摆了砚台毛笔,连声喊嘉言进屋。
  嘉言正和赫连广在院里驯一匹小烈马,颇不情愿跑进来:“娘,你找我何事?”
  陆明月抚抚鬓角,指着桌上红纸:“今年的春联交给你来写。”
  一听娘亲又让他写字,冰天雪地里驯马的热乎劲儿也浇灭了一半,嘉言为难的绞着手,呐呐道:“娘,往年都是出去□□联,今年怎么要自个写了?”
  “以前你年纪小不识字,娘只能去外头买,如今你也大了,也上过几年学,岂有在出去□□联的道理。”
  “娘...我写字不好看,要不...要不娘你自个写?”
  陆明月娥眉一挑,美目一蹬:“我哪有空写这些东西。”
  “那...那让广叔叔来写。”
  陆明月沉下脸,“你是家中男丁,怎能让他人代劳。”
  “广叔叔也是男人,还是长辈,就该广叔叔写。”
  低沉男声隔窗传来:“嘉言,你广叔没念过书,大字不识几个,怕是帮不了你。”
  嘉言支支吾吾,东扯西扯说了半日,就是不肯动笔,他本就不爱舞文弄墨,自己肚里那点墨水自个儿知道,写出来铁定要招陆明月一顿训斥。
  陆明月何曾不了解自己儿子那点心思,她气的无可奈何:“不管字写得好歹,只要你认认真真,端端正正写出来,不惹人笑话,娘就认了。”
  “好吧好吧。”嘉言嘟囔只得顺从站在桌边,不情不愿握着笔,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愁眉苦脸的写起来。
  窗外响起赫连广磨锉刀的声音,嘉言足足出了半日神,东拼西凑的把一叠纸都写完,交给陆明月溜之大吉。
  陆明月检点儿子写的对联,写厨房的有“米面如山高,油盐似海深”,院内的“满院生金”,门楣上“抬头见喜”,树上的“根深叶茂”,平平常常,倒看的过去,等看到写柴棚的“薪火生辉”,鸡窝里的“蛋蛋相传”觉得又可笑又可气,想起自己对嘉言操不完的心,又觉发愁。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听见门外嘉言笑嘻嘻的喊了声长留。
  长留穿件蓑衣,披满落雪,活脱像个雪中小仙童。迎面叫了声广叔叔,赫连广轻嗯了声,替他解下蓑衣:“去屋里坐。”
  陆明月早已趋步过来,怜爱的束紧他衣裳领口:“还下着雪呢,怎么跑出来了,冷不冷?”
  “不冷,娘让我揣着手炉来的。陆娘娘,爹娘请你和广叔叔,嘉言晚上上我家吃饭去。”长留长睫被落雪沾湿,湿漉漉的颤抖,陆明月心疼的揽他入怀。“知道了,娘娘收拾收拾,跟你一起去。”
  好些年了,自她带着嘉言从敦煌三危山沙柳营迁来甘州,第一个年节是在济光寺过的,喂嘉言吃的是糠菜豆叶饭,那时候李老爹还在,烧香时看见嘉言一身单薄衣裳在雪里玩耍,把陆明月母子两人领回了家,跟她说,以后就把我们当你的娘家人,后来家中光景逐渐好了,每年的小年夜还是在李家过的。
  李渭和赫连广甫见面,彼此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耳房。
  李娘子刚篦完头,长发还披在肩头,上披着件雪白羊毛半臂,下穿如意万寿纹长裙,正和春天、仙仙坐在炕头写写画画。陆明月走进去,笑语盈盈:“这是在做什么。”
  原来几人正在剪贴窗户的窗花儿,春天素白的手捏着小毫笔俯在桌上描花样,仙仙正在动剪子,李娘子笑道:“今日里精神好些,想着把往年那些花样儿拿出来描几幅贴窗上,哪里想几个人谁也不肯让我动手,只许我在旁看着。”
  “这些都是家中小女儿们做的,哪里劳主母动手了。”她拢住李娘子一把长发,忽觉手中长发发量堪堪不过一指圈:“正好,我替你梳个登高髻,步步高升好过年。”李娘子摇摇头:“我这头发越来越少,怕是梳不上高髻的。”
  “我的手艺,你还不信么?”
  “是,你向来心灵手巧,什么东西拿在你手里,就没有翻不出花样的。”
  当下陆明月兴起,差使嘉言去厨里打盆热水,唤长留去搬他娘的妆奁盒,自己把李娘子拉在软垫上,把那桂花头油,胭脂水粉,口脂首饰一一摆出,就要一番大动作。
  “哎哟,不成,这是把我当花瓶用了么。”
  “成不成,那是大家说了算,等把李渭请出来瞧瞧,还不得看傻了眼。”
  “大爷不是这样的人。”李娘子笑喘的一丝力气也无,只得任由陆明月摆布,一时妆成,李娘子蜡黄无光的脸色也掩盖在鲜妍的脂粉下,发白的唇嫣红喜人,眼角的细纹也被抚平,发髻高耸,钗环叮当,哪里有个病人憔悴模样。
  “你呀,就是平日里太素净了,这样好好装扮起来,岂不是个好模样。”
  “你可别折煞我,我自己长什么样,自己还不晓得么。”
  身旁几个大小孩子都笑着说好看,李娘子此时对镜一瞧,也觉得比平日模样顺眼百倍,又瞧见身边替她贴鬓花的春天,面容如玉,眉眼如漆,更觉得青春可贵,时间无情,转念一想自己这半生,身不由己,时时受苦,也不知还剩下多少时日,不禁悲从中来。
  李渭和赫连广听见侧室一片喧笑,从耳房出来。两个男人一个疏离冷淡,一个端方温厚,不解问道:“说什么有趣事情,开心成这模样。”
  “好看吗?”陆明月笑嘻嘻问。
  赫连广被她这笑容轻轻蛰了下。
  李渭尚未反应过来,却在某种感觉下迫使自己点头说道:“好看。”而后看着大家簇拥着李娘子,才意识到自己妻子有些不一样,他诚实的道:“很久没有看见云姐这样了,很好看。” 自他从小到大,云姐一直就是病着,脸色苍白,神情委顿,鲜少有正常人那种健康红润的气色。
  屋内明亮温暖,酒肉香气扑鼻,男女老少坐定时,阿黄贴着门窗汪汪的叫起来,原来风雪又至,沙沙的拍打着门牖,万家灯火,小小的,都在雪的怀抱中。
  人人都端着酒杯说祝词。
  “日日是今日,年年如此。”
  “阖家团圆。”
  “身体康健。”
  “学问长进。”
  “酒足饭饱。”
  众人哄堂大笑,夹菜喝酒,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饭后妇人收拾厅堂,男人喝过几盏酒,孩子吃过饴糖,听窗外风雪之声越来越低,陆明月拢拢衣裳,带着嘉言从李家告辞出来。
  街巷无人,冰晶世界,阒静无声,陆明月喝过几杯热酒,身体发热,牵着嘉言一脚深一脚浅走在雪地里,被朔风一吹,酒气上涌,朦朦胧胧好似当年她爹娘牵着自个看戏回来,走在月明风清的月夜里,明晃晃清凌凌的夜晚,一如眼前。
  突然又回过神来,哪里是姑苏城的绵软春风,她牵着嘉言走在功德巷里,风停雪歇,寒冷侵骨,赫连广在后,手里拎着皮灯笼,照着她和嘉言在前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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