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最烦有人扰它,身子往暗处拱了拱。
“癞皮狗儿。”春天歪着头看了阿黄半日,叹了叹气,“你若是生在我家,早些儿被下人们打出去了。”
阿黄抬头,颇有些不满的冲她汪一声,翻过柔软的肚皮,露出块被炭火燎的焦黄的皮毛。
她鞋面触着阿黄的爪,“你天天围着炭炉子睡,是不是很怕冷。”
阿黄瘫在地上,眯着眼,满不在乎的打着滚,春天盯了它半响,也不知怎的呼了口气,最终嘴角翘起来:“癞皮狗儿。”
院里的积雪除尽,地面湿漉。只余老枣树下一拢残雪,冻的硬邦邦的,空气清冽,天澄蓝如玉。
她在院子里走一圈,停在老枣树底下,弯下身子抓了把雪在手心,团成一个雪球,待到手指冻的捏不住,扬起手,啪的一声把雪团砸在地上。
碎雪飞溅在青砖地上,而后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黑色的皮靿靴踏进来,裹着块灰扑扑毡袄的男子左手拎着绸青的包袱,右手牵着匹嗤嗤喘气的灰马,立在门口。
少女脸上神色慢慢的收敛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盯着来人。
她是不认识他的。
李渭见春天穿一身半新不旧蓝花裙袄,脸色苍白,面颊消瘦,抿着唇,杏眼有些戒备的打量他,大步迈进院里,立在院中,声音沉厚,略带一点砂砾似的沙哑,像旷野的风:“伤可好些了?”
春天松开僵硬的手指,垂下睫,轻轻点点头,蠕动嘴唇:“好些了。”
男人卸下马上负重,嘘声把马赶去马厩,手中抱着毡毯大步走来,他那道剑眉生的不错,此刻对她展眉笑道:“我是李渭。”
李渭,这个名字她听的熟了。
屋里一阵汪汪汪的叫唤,阿黄风一样从堂里窜出来,毛茸茸的尾巴摇曳的生机蓬勃,左奔右跳扑在李渭身上,李渭拍着阿黄的头爽朗笑道:“好了好了,阿黄,别闹了。”
春天隔的他稍远,待要说些什么,李渭扭头问道:“在这住的可还习惯?”
她点点头:“甚好。”她看着年青男人,抚摸阿黄脑袋,又道,“娘子还卧在床中,赵大娘和长留出去了。”
李渭点点头,道:“知道了。”先把东西搬去耳房,而后上正堂,立在李老爹和李夫人神位下,引炭火燃香祭拜。
阿黄心花怒放摇曳的蓬松的尾巴,精神抖擞的追在李渭脚边,正房李娘子连着几声咳嗽,问道:“外头谁来了?”
春天至窗下回:“是大爷回来了。”
“大爷回来了?”李娘子且惊且喜。
“云姐,是我。”
“大爷稍坐,待我收拾了来奉茶。”
赵大娘不在,春天陪着李娘子开妆奁,挑了身鲜亮衣裳,妇人收拾妥当,头梳坠髻,颊敷红粉,身着螺青色对襟襦衣,草黄色长襦裙,三分颜色也衬出七分鲜妍,一扫往日病容。
李娘子在春天搀扶下出屋,见李渭喜不胜喜:“昨日长留去驼队里打听,还说道要晚几日才能回来,不期想这么快就到家了。”
李渭仔仔细细打量李娘子,见气色尚好,微笑回道:“路上顺利,没旁的耽搁,故到家早些。”
功德巷里,嘉言拉着长留一路讪笑:“走啦,别生气了,回去让我娘给你补一补,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你若是听我的,也不会把我衣裳扯破。”长留皱着眉道:“待会陆娘子又要生气了。”
“嘿嘿。”嘉言挠着脑瓜,“怕啥,我娘就是纸老虎。”
他推着长留进门,却见门廊下拴着匹黑马,顿时放声尖声,松开长留奔向屋里:“广叔!广叔!广叔————”
赫连广从自己屋内出来,抓鸡仔似得拎起嘉言衣裳后颈,笑道:“你这小皮猴。”
嘉言嘿嘿,手脚并用攀在赫连广身上,狗屁膏药似得,癫狂惊喜:“广叔叔,你终于回来了。”
长留瞧见赫连广也是一跺脚,飞奔而来:“广叔,我爹爹,我爹爹...回来了么?”
赫连广咧嘴一笑,摸着长留小脑瓜:“回来了。”
长留甩甩袖子一溜烟的往家跑去,陆明月正从绣房里出来,喊道:“长留,小心些,别摔了。”又瞧见嘉言,脸瞬间黑了几分,“嘉言,你下来。”
赵大娘挎着菜篮采买归来,一路早有相熟的邻里告诉她李渭归家,到家一瞧,果不其然,炕桌上堆满饴糖果子,李渭抱着长留坐在炕上笑语,李娘子坐在一侧收拾行囊,满屋子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仙仙扎两只小辫,嘻嘻的跑去跟李渭行礼:“大爷好。”她自小在李家长大,跟着长留如同兄妹一般,李渭也把她当半个女儿看待。
小女孩儿瞥见长留低头摆弄着手中崭新的新鲜玩意,眼神亮晶晶的盯着李渭。
李渭知她心思,笑道:“喜欢什么,去娘子那挑。”
李娘子手边有个帕儿,俱是些时下新鲜玩意,李渭惦记驼队里几个孩子,每回出去都少不得带些回来。
赵大娘也是喜不自禁:“日盼夜盼,可喜把大爷平平安安盼回来了,娘子每日里惦记着大爷,这下也该安心了。”
李渭笑道:“罪过,我一人在外尚不自觉,倒是劳烦一家老小替我操心。”
李娘子一旁抿嘴而笑:“可都习惯了,打从老爹起,就是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操心不操心的。”
“这两年里多亏大婶的帮衬,我常不在,家中辛劳都仰仗婶儿。”李渭推过一包铜钱予赵大娘,“就当是我孝敬婶儿几杯水酒钱。”
“万使不得。”赵大娘从炕上下来,“我不过做些洗衣做饭的粗活,还领着孩子在家里吃住,娘子人又体贴细致,甘州城哪儿去寻这么好的主家去。”
“婶子万勿推辞。”
推辞再三,赵大娘把铜钱揣入袖中,偷偷掂掂分量,不由得喜笑颜开:“我去治一桌好酒好菜,为大爷接风洗尘。”
赵大娘手脚麻利,烧水揉面,杀鸡宰羊,晚间时蔬野味,牛酥羊肉,馓子油饼皆有,又烫了一壶好酒,杯盏圆圆作了桌团圆饭。
长留素来乖巧少言,此日也难得孩童心性,缠着李渭说了一肚子话,吃饭时又要爹爹夹菜,又要娘亲擦手。
春天知道一家团聚,骨肉亲情其乐融融,哪里顾的上照应旁人,她早习惯如此,故早早回了西厢做针线,灯下丝绦穿引,层层叠叠,翻来覆去,一丛丛绣牡丹已是看酸了眼,揉揉只是涩痛。
李渭常年出门在外,回家后多半陪伴病妻弱子,入夜之后先去盘查长留功课,哄自己儿子睡觉。
“爹爹,长安城真的很远么,好玩么,是不是很多人?”长留攥着李渭的手,“春天姐姐从长安来,夫子也从长安来,那是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长安是国都,皇帝大臣,外国使节都住在那,到处是市集,很是热闹啊。”李渭摸摸长留的头,“等你长大些,爹爹带你去长安瞧瞧,好不好。”
“好。”长留闭牵牵李渭袖角,“爹爹,快过年啦,你别走好不好。”
李渭点头:“不走了,爹这阵子都在。”
他看顾长留睡下,瞧着他闭上长睫,替他掖紧被角,出门正遇见赵大娘端了汤药送去李娘子喝,接过药碗:“我来。”
李娘子捧着钱匣,正在灯下仔细盘算。曹得宁给了驼马队统共六千张茶券作酬资,另有些零碎银子,驼队分下来,最后到李渭手头约莫有四百张茶券之多,另有一袋子回鹘人手中得的云珠,早前托人在交市上卖了,也得了百张茶券,一共五百余张茶券,俱交到李娘子手中。
时朝廷钞紧,官府榷茶抽税,关中河西一带买卖不以白银铜钱而用茶券为资,每张茶券子可抵一贯多钱,官商流通无碍。
李渭瞧着秀娘抚平手中茶券,说道:“等年节过去,还得抽出些,我去弱水、居延海跑一趟。”
李娘子点点头:“也好,往年你都腊月里跑一趟,今年回来的晚些,我也没顾上去看看,待年节后,再带些东西过去...也不知那几家境况可还好...”
李渭慢腾腾嗯了一声。
李娘子心里盘算一番,细语说:“朝廷那边的定论,真的改不了?”
李渭没有言语,晕黄烛光里他的面容半明半暗,挺拔的侧脸模模糊糊投影在墙上,李娘子恍然觉得从小与自己长大的丈夫有些陌生,叹口气道:“也罢,就几两银子的恤银,哪里管什么用。”
李娘子心思又转回来:“我这倒有一事,如今长留大了,想也得为他打算打算,以后上学考功名,娶妻生子都是大花头。前几日赵大娘的丈夫王成从乡下来,说是有人家在卖乡下庄田,价钱倒也公正,我听得起了心思,你若觉得这主意好,明日找个牙郎去说道,若是能盘下来,日后也多个傍身之处。”
李渭道:“你若觉得好做主便是,我常不在家,这些事情也顾不得。”他神色突然有些低郁,“你身子向来弱,本该少操些心...可如今家里赖你一人照料,云姐,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他唤李娘子一声云姐,她原本是他养父母的女儿。
李渭其人本不姓李。
二十八年前,李老爹跟随商队南下关中,回程在渭水旁捡到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婴,据路人云,前日有行商带着家眷在此路过,不慎露财,被悍匪盯上,匪人将一众人杀害抛尸水中,还有个襁褓中婴孩,不知谁动了恻隐之心,未把孩子溺亡,只仍在河岸边,任由他自生自灭。
李老爹家中只有一羸弱幼女,故把孩子带回家由妻子抚养,取名李渭。
李老爹是甘州有名的走马人,李渭十二三岁便跟着李老爹翻雪山走沙漠。等到李娘子摽梅之年,因体虚病弱难有婚配,李老爹把李渭认作半子,把李娘子嫁与李渭,了下一桩心头大事。
“你这么说,倒是折煞我。”李娘子捂着帕子咳了声,“渭儿,明明是我对不住你。”
两人互述衷肠,彬彬有礼,赵大娘在窗外望见两人灯下身影,倒觉得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李娘子说了许久陈年旧事,禁不住憋回几点泪,见夜已深:“我照例吩咐赵大婶把东厢收拾好,铺上干净被褥,我这屋子药气重,是住不得人的。”
李渭在东厢住了七八年,早已习惯,点点头:“你好好歇着,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第10章 忆往事
东厢与西厢隔庭相对,原是李老爹的屋子,老爹去后,成了李渭的私室。
室内简拙,粉白壁墙,墙上挂着弓箭刀柄等物,屋内一桌一凳一床,墙边一只大箱箧。
晨起李渭推窗,天微光,风冷冽,窗牖地台结了冰霜,四下阒静,只有厨房窗洞透出一点亮光,微弱青烟袅袅升起,是赵大娘在灶下烧火准备早饭。
多年生活磨砺,他生活简单节制,少眠又早起,马厩中的追雷见主人抱着草料来,双蹄扬起轻嘶一声,精神抖擞,热气噗嗤的往主人手心里钻,李渭拍拍自己爱马:“今天在家,明儿再带你出去跑。”
追雷好似听的懂人话,嘶嘶的摆摆头,又趴回马厩。
赵大娘在屋中进出,见李渭起的甚早,不禁笑道:“这样冷的天,大爷也该多睡会,我这替娘子熬药,饭也还没做,大爷若是饿了,我先下碗羊肉汤饼给大爷垫垫饥?”
“不用。”李渭肩宽腰窄,身材欣长,站在窄小厨房显的有些逼仄,索性蹲下来,拨弄着黑漆漆的深肚窄口药壶,药材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正是李娘子屋里那股绵延不绝、深入肺腑的气息。
李娘子的病自胎里来,从小就有些儿不好,小时候常生疾病,医者常道活不过双十岁数,但自李渭晓事后,晓得长姐身体病弱,热心于在西域番地寻找贵重药材,竟将李娘子身子渐渐养的好起来。
但好景不长,李娘子生下长留后,血虚经乱,阴阳崩漏,渐渐露出那血枯气尽的症状来,药石罔效,前些年龟兹高僧达磨跋陀在甘州木塔寺修行,李渭听闻这位大师歧黄之术了得,求大师开了个方子,只是这药方甚为繁琐,以四季为引,四时药石各有删减,拢共有九十余种药材,并不少西域奇药,非寻常之家可得。李渭费劲千辛万苦寻药回家,让李娘子吃了阵,果真渐养好了些,此后也一直照着方子吃药,直至现今。
这方子实在金贵,达磨跋陀出身于龟兹皇室,乳香没药这类只当平常药材用,又有阿魏菇,罗布麻,石诃子,骆驼蜜这种罕见之物,难怪大师当日说了声罪过,若非富贵权势之家,普通人家里就算有药方,也是无济于事。
“大爷回来,娘子心里头也高兴,药也愿意喝,饭也肯多吃。”赵大娘道,“前阵子娘子总嫌药苦,有时若觉得精神好些,喝药就懈怠,旁人劝着也不听。身上一时不爽利,也不肯看大夫,也不肯让别人知晓,宁愿自己苦熬。好歹等到大爷回来,这下可好,大爷好好劝娘子,药总是要吃的,病总得看,纵然不为自己,也得为大爷和长留打算。”
李渭微微皱了皱眉,无奈道:“我不在家时也管不得许多,在家时,这些她是不肯和我说的。”他叹了口气,良久方道,“还得婶儿替我多照应着些家中。”
“这是自然。”
长留醒来,瞧见枕边放着昨日李渭送的核桃小人,掀被穿了衣裳,趿鞋出屋,喜滋滋往东厢去爹爹去。
他爹爹正盘腿坐在屋下,握着磨石打磨箭矢,长留凑至跟前,受他爹爹在自个脑袋顶一阵摩挲。“书堂放了假,怎么起的这么早。”
“先生吩咐,晨读晚练,不可耽搁。”他蹲在李渭身边,指节长的箭头锐如刀锋,雪□□光倒映出他的一片衣角,“阿爹,箭头好锋利。”
杀人的箭,如何不锋利。李渭笑着摸摸他的头,“你乖乖的坐着看,离远些。”
“坏人看到阿爹的箭也会害怕。”
“上阵杀敌,最要紧的是武器,它可以杀敌,也可以保命。”李渭慢条斯理磨着箭头。
长留想了想,歪歪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先把武器准备好,打仗的时候才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