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璧垂首, 眉目淡淡:“陛下执意要将章秉则换掉的时候,我就知道后面许多事都要乱了。”
“那你觉得河京会陷落吗?”沈迟拢了拢鹤氅, 微微侧目去看窗外, 天已经阴沉好几天了。这几日正是最冷的时候, 但是却仍旧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江怀璧略一沉吟:“若是福/寿膏的事儿是真的,石将军若是晚一步,破城与否还真难以下定论。”
“其实这也并非是安远侯之子一人的力量,你可别忘了背后推波助澜的是庆王。他既然要利用河京, 自然要帮他一把。我估摸着这个十二月,京城与河京,都要出大事了。”
他语罢转头望向她,唇角衔着笑意,似是半分也不在意一般。
算一算这日子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要晚,但对于目前来说也更紧迫。
她眸色微不可闻地暗了暗,不动声色地问道:“岁岁怎么知道庆王一定不会拖到明年?”
“这不是很明显嘛……他要不急做什么非要在十一月想尽各种办法暗中和安远侯联系,后又逼迫其子不惜服用福/寿膏去打河京?他们难道就不知晓冬日里的城更难攻打?但凡庆王有一点放松,安远侯之子也会多守几个月到来年春暖花开了再卷土重来。且庆王你也知道他是有心疾的,离了庆州这些日子身子又不好,冬日里可最难熬了……他自然要做好万全之策。”
江怀璧抬头去看他,颇有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来。
“你有几成把握登上帝位?”提起来他的谋反之意,她平常总是躲避的。此刻即便是明着问出来,眼睫也是低垂的,不太想看他的眼睛。不管是无所谓的闲淡,还是野心勃勃的炽热。
沈迟没回答,回头看着她,目光里含了太多的复杂情绪,然而却看不到她的眼睛。他眸光仍旧柔软,但终究是有些暗淡。
“你一直在问我这个问题……那我也问你一个罢,”他语气认真,说出来的话竟不像是询问,却又教人琢磨不清,“阿璧,如果我要当皇帝,那么你,愿意做我的皇后吗?”
“不愿意。”
她答得干脆,但心底已狠狠地坠下去,三个字如同利刃刺进心口,从前那些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积累此刻几乎如将倾大厦摇摇欲坠。
她缓了缓神,眼睫轻一闪,看向他的目光含了冷静与悲伤:“你是知道我的,我不会入宫。那是锁住阿霁一生的宫,也是囚禁了无数女子的宫。哪怕象征中宫皇后的坤宁宫,金碧辉煌里又埋葬了多少位才貌双全的女子。入朝为官身居低品也好,戍守边疆上阵杀敌也罢,哪怕是普普通通一平头百姓,我也不要入宫。”
“如是身为皇后,便是国母,需一言一行为天下妇女模范,贤良淑德秀外慧中,绵延子嗣广开枝叶。沈迟,我做不到。我可以放任我自己豁出去一切和你在一起,这是我自己的坚持。然而身担责任则不同,你事事要为天下计,你新登基要立威要站稳脚跟,便绝不可能娶我为皇后;我喜欢你,便不可能看着你因为我有太多为难,所以干脆从一开始就没有最好。无论你是娶他人为后,还是后宫空置,你忘不了我我也忘不了你,这对所有人都不公平。况且你要这天下姓沈,就得有继位之人。”
她甚至都没有勇气问出来,继位之人生母为谁,喉间便已微微一哽。
又觉得自己似乎是有些矫情,顿了顿略微缓和情绪,轻声道:“……可你是沈迟,男儿各自有志,我没有资格拦着你。若你执意要取皇位,就请将我们的婚约取消罢。我情愿你这一路顺遂些,不要被什么牵绊。我无论身在何处,都祝你一切如愿。”
她说得轻轻巧巧,却深知一字一句如同数九寒冰侵袭骨髓,她指尖已失了知觉。屋子里其实并不冷,似乎是她有些冰凉麻木了。
她自认为是最圆满的结局。这样真的一切都好。
她尊重他所有的执着坚持和理想,也希望自己的意愿被尊重。
沈迟苦笑一声。也算是意料之内的答案。她那身傲骨啊,如何肯轻易折腰。
“婚约我可舍不得取消,好不容易求来的……”
他借此事将婚约定下来,就是为了让她安心。他起身挤到她那边,也不管她的反抗,将她紧紧抱住,声音低沉。
“……你真当这皇位能轮得到我?可在这京城里,我要是没有点野心,或者说安安分分待在我母亲羽翼下,你觉得庆王就能放过我们了?不是所有的韬光养晦和隐忍都能换来安然无恙的。无论我有没有反心,都得锋芒毕露。”
她没再挣扎,眼睫低垂,声音细柔:“长宁也公主与我说过的。但岁岁想解释什么?如果真没有那个心思,就不会总是回避这个问题。”
“是,我有过。但阿璧,我如今解释是想让你安心。我争,但不求结果。我杀得了秦璟杀得了庆王,但秦氏皇族势力正盛,我没有把握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夺位。”
“可下一任皇帝焉能放过你?”
“我这些年筹谋自然是有退路的,”他解释清楚了,而她也已经明白,便不必句句都那般谨慎小心,“你放心,咱们婚期还在明年春呢。必然是要看你穿上嫁衣我才安心。”
她垂着头,有他在身边总能感觉安心一些,每每都要沉溺在他的温柔里。也不愿去再细想他究竟都做了什么,有些累,在他面前原是不必有那么多猜疑的。她同他的距离,也不该那么远。
她看不到他的神色。
他心里万般宁静,如是此时她抬头,看到的也只会是他温柔的笑意。
也曾无数次问自己,是放弃吗?有后悔过吗?如果没有她,或许答案是无比纠结的;但有她在,只有一种答案,坚定不移。他做的决定从来不后悔,所坚持的信仰也不会放弃。
只是心底装了她以后,意识到其实结局都是一样的。不想为难自己,也不忍心为难她。他唇角携了笑意。
兜兜转转,她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侧,做他此生唯一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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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六年终究是个不同寻常的一年。
入了十二月以后接近年根,原本是家家户户准备辞旧迎新的喜庆日子,但今年的京城却不见半点喜气。即便是百姓,也都整日心有戚戚,生怕叛军入城,毁了这一年的家底。但由于封城,也都只能关窗闭户死守家门。
熬过这一年,什么都好说。
秦王的攻势终于超过了南方。景明帝思量了整整一夜,次日一大早便下旨从石应徽军中抽调三万人迅速回京。而彼时石应徽才至河京,刚熟悉战况的他已领兵与安远侯之子交了第一次手,并大获全胜。
圣旨到时他并不意外,因为他走的时候京城的情况已然不容乐观。他出京时路上受到过几次埋伏,然而那时他走的还是最为隐蔽的道路。
同安远侯的军队头次正面交手已有了些许了解,他获胜一个最主要原因还是军队人数占了优势。此刻忽然调走三万人,可就有点悬了。
朝中已有不少人意识到情况空前危急。这三万人要迅速返回京城并不容易,且路上不知是否还会遇到埋伏袭击。
景明帝此时反击显得有些慌不择食,所有的有利条件都在往庆王一侧倾斜。
“我倒是没想到秦璟居然会从石应徽那里调兵回去,看来他是准备放弃河京了,”庆王看着近在咫尺的京城,冷笑一声,面上是掩不住的嘲讽和快意,“正合我意。”
谋士问:“殿下可打算派人围截那三万人?”
庆王摇头:“这倒不必。他们到不了京城,河京城破的消息可比他们赶回京城要快多了。”
谋士瞬间明白:“若是他们前脚刚走,后脚河京就落入我们之手……”
“石应徽这人不容小觑,他与安远侯之子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我们若想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河京,隔岸观火即可。但现在我们急需掌控河京,便需要自己人帮一把了。你去传信给京城,让子冲和张问随时准备。还有,近期传入京城的消息真假难辨,让他们注意我们的探子就行。”
石应徽那边状况本就紧急。
他原有猜测庆王可能会增援兵,但是他却没想到,援兵竟就在离河京不远的秣陵!比他预想的庆州不知近了多少倍。
第319章 出城
“陛下, 如今京城最危险的方位就是西面和南面,北有代王封地,东有海路可退,宫中亦有密道可出宫, 当做好万全之备啊……”
如今最着急的是刘无端, 原本情势就紧张, 然而现在看着景明帝泰然自若的样子, 他反倒觉得更心慌了。
景明帝没接他的话, 思绪刚从早上那些官员的议政声中缓和过来。那些大臣现在也都拿不定主意, 提的方案众口不一,各有各的道理, 但皆有利有弊。最终还是得他来拍板决定。
然而毕竟是有庆王探子混在其中, 指不定那一句话就将所有人引入歧途,他不得不小心应对。
退路自然是要有的,但是如果现在就想着退, 便没有进的动力了。
他不置可否,忽然问道:“京中消息不可全信, 我们的人可都排查清楚了?”
刘无端愣了一瞬,随即答:“陛下放心, 我们在京中的耳目一直隐蔽,人数虽不多但遍布各个茶楼酒肆, 这些人每个月都要清查一遍, 一旦发现有异心者即刻处置。现如今都没问题。”
“嗯, 齐固那里情况如何?”
“回陛下,朝阳门,西直门以及宣武门三门有异样。”
景明帝顿时目光一凛。
朝阳门走粮车,西直门走水车, 宣武门走囚车。选的还真是好地方。
“德胜门呢?”
“无异常。”刘无端自己也捏了把汗,德胜门走兵车,若是真出了问题,可就是大麻烦了。
景明帝轻一颔首,如今情况并不乐观。他稳了稳心绪,问:“有异心者可拿到了证据?”
其实如今所怀疑的十有八/九都是庆王的人,但是有许多探子潜伏时间太久也只能是怀疑。按着他的作风莫须有能直接要人命,然而如今不同,误伤了对局势更不利。
“有,但证据不足。”
景明帝沉默半晌,蹙了蹙眉:“那就想办法凑足证据。实在定不了罪的,无论你用什么办法,不要引人注目,处置后换上我们信得过的人,事后记得做好安抚工作。这三道门依然不能放松警惕,一旦出现状况立刻关闭城门,朕提前给你手谕,可先斩后奏。”
刘无端应了声,心绪有些沉重。
近来陛下所做的这些防备,连他这个时刻在君侧的人都看得出来,太过惶促了。
并且看最近的形势,景明帝似乎要暂时放弃河京了。
他总觉得从一开始石应徽带兵南下时,陛下就应当意识到要坐好后备之策,不可能倾巢出动。但是景明帝依旧坚持己见。
连刘无端也看不清,陛下究竟是真的不顾一切了,还是另有他意。
“诏狱里看紧了,赵氏一族人不可出现任何问题,”他又顿了顿,改口道,“庆王对赵家或许是不在乎的,但秦珩可就不一样了。你放出去消息,赵氏叛变,三日后午门处斩。”
刘无端一惊,张了张嘴,终是问出来:“陛下……这时间是不是紧了些?”
要用三日将秦珩逼出来。
“能让秦珩与庆王暂时断绝联系的机会不多了,提早打乱他们的计策,也能为我们争取一些时间。”
刘无端再没问什么。他心想,赵家还有赵瑕与宜宁郡主尚且留在府中,若是长宁公主有什么意见,会不会闹起来。但转念又想到,沈世子都已经有异心了,永嘉侯和长宁公主又岂能真正置身事外?再往大想想,江怀璧连带着江家,是否现在也不可信了?
他正要告退出去,忽听到景明帝叫住他:“你去江府传朕密旨,让江怀璧出城替朕办一件事。你挑几个锦衣卫跟在她身边,防着沈迟的阻拦,下死手也没问题。”
刘无端领旨,复问:“那陛下,若是江家的人有阻拦……”
“现在可由不得他们了,有什么问题直接进宫来见朕。你将其中利害关系给江怀璧说清楚,她明白怎么做。”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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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处斩赵家的消息传得很快。赵瑕知道时已几乎发了疯,但是景明帝显然早有准备,英国公府被封,他也早就被囚禁在内,外面有人看守,无论他如何反抗也都无济于事。
沈湄却是说什么都不走。长宁公主进宫走了一趟,此刻自然是不起什么作用的,景明帝甚至说出了让两人和离的话来。
然而沈湄这一次却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和离了。长宁公主也只能多派了些人进去照顾她。吃穿是一直都不愁的,但她一直担惊受怕也不是办法。
江怀璧知道消息时并不意外,景明帝将英国公府抄了就是为了以此要挟秦珩。
但她没想到的是,居然会这么快。
三日。
秦珩哪里会等到三日。很明显景明帝赌的是秦珩的孝心,同庆王是不一样的。
但是她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个。
当晚她等府中都安静下来后才偷偷准备出府。她苦笑一声,回回都是景明帝逼迫她作什么,这一次除却他的逼迫外,心底竟有几分是心甘情愿的。
出城……她若一个人快马加鞭,一路无阻的话,两个时辰应该是够的。只是现如今天色已晚,怕是要多费些功夫。
无论如何都得在京城出事前回来。
她心下定了定,接过惊蛰递过来的马鞭,无意间瞥到她微红的眼眶。
“公子……您不和沈世子说一声吗?现如今城外指不定埋伏了庆王的人,您出去这就是……”
她微微一笑:“你信不信现下府外已埋伏了锦衣卫?沈迟若敢出现便是全力围攻,若是他带了暗卫,两方交手,我该帮哪一方,又能帮得了什么?现如今不能再乱了。我出城自然有风险,但总比待在府中等着秦珩的人来敲门好。”
惊蛰垂首:“可府外未必就没有沈世子的人。”
沈迟从前在江府附近便放过探子。倒也不是要监视他们,而是一旦有紧急情况能随时知晓。
“有便有罢。我此次行踪自然不是那般明显的,或许待他察觉了,早就已经晚了呢。”她蹙了蹙眉,不欲解释太多。惊蛰也知道她决定了的事通常是不会改的,咬了咬唇,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