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惊慌,清者自清,我们会反复查证,绝不冤枉半个无辜者。”
但同样,也不会放过一个异心人!
宣布并安抚过后,韩菀吩咐众人回到各自值房。庭院人很快散了,各值房内议论纷纷韩菀也不管,只要不走动即可。很快,七八小队的府卫开始按第一份名单拿人。
这事情,韩菀和杨于淳打过招呼,有他名头兜着,即便士人亦但审无妨。很快,就有了第二份第三份,甚至第四份的名单,顺着藤一扯,不断有人被抖搂。
韩菀下了令,务必吐得一干二净,总号其中一处院落设为临时刑房,真到上刑,侥幸心理不管用了,很多人意志其实没那么坚定,就这么一层层越剥越深。
这一场清理持续了将近五天,结果触目惊心,整个总号连同底下的分号铺面都是重灾区,揪出来的细作眼线人数甚至比栾邑还要多不少。
郇国其他城池,东阳,乃至其他各国都有零星的,韩菀立即安排人火速赶往各地。
到了三月廿一,总号彻底肃清。
偌大的庭院空荡了许多,少了有将近四分之一的人手,其中又以底层的文书和小吏最多,剩下人的人都非常震惊,左看右看,一言难尽。
韩菀安抚了大家,她同时将从缙国带回的人手放进去,算是勉强填补了腾出的空缺。
人手还略有些短了,新人也还不熟悉,但她相信很快就会没问题的。
这趟人事变动,除了自身,最大最受人关注的还是顶层。
曹邑宰意外身故了,他的位置谁顶上?
韩菀心里早有人选,她正式宣布,由穆寒接任曹邑宰的位置。
半年的时间,足够穆寒熟悉一切了,他的能力毋庸置疑,这个机会也恰到好处。
除了穆寒以外,韩菀还将陈孟允往上提了一级,放在他父亲老陈管事原来的位置上。
原先的东阳总号,老陈管事和曹邑宰,一左一右,两人共同辅助家主打理韩氏诸务。先前因为曹邑宰压制和陈孟允初来,右总管位置一直空着,现在正好一并放上去。
至此,总号的人事架构终于调整到韩菀最理想的状态。
“下面,我们让穆总管和陈总管略说两句。”
随着一连串的升职和奖薪,震惊情绪去了,气氛重新变得欢快热烈。
韩菀含笑,看向下首的穆寒和陈孟允。
……
穆寒的讲话和意料中一样,十分简明扼要,两段就没了。陈孟允则很是感慨了一番,对韩菀对底下都说了不少话,对家主尽忠,对底下勉励,最后自省,言道必不会辜负主子所托。
一场大会重要但耗时不长,结束后已傍晚,大家已好几天没回家了,也不拘下值时辰,随后就散了。
韩菀和韩仲丘陈孟允穆寒再开了个小会,定下后续调整细节,而后又处理了一下积压的要事,打道回府。
天很黑了,韩菀却很高兴。
“走!”
踏着夜色下了车,她兴冲冲对穆寒说:“我们回去庆功!”
她彻底清除内患,穆寒升职了,都非常值得好好庆贺一番的。
庖厨得了主子吩咐,很快就整治出一席小宴,蒸煮炙烹焖炖炸,凉拌的,生脍的,鱼虾畜禽蔬果菇菌,说是小宴,但应有尽有,精挑细选的菜肴摆了慢慢三大张长案,还备了酒水,桂花酿和玉泉春。
韩菀有点嫌弃甜甜的桂花酿不够劲儿,她今日情绪高昂,要喝也喝浓些的,于是点了玉泉春。
待侍女给她斟了一杯,她索性把人挥退了,以免说话不方便。
韩菀举杯,对下首的穆寒说:“敬我们一杯!”
“希望后续能再接再厉,顺利解决栗竺李翳二贼及其幕后所有人!!”
本她邀穆寒共坐,可惜穆寒不肯和她共席,无奈韩菀只好在下首加一案,两人一上一下端坐着。
穆寒举杯:“敬主子!”
“主子必可得偿所愿。”
韩菀仰首,清冽醇厚的酒液入喉,化作滚烫一线直入腹中,酒气翻涌,胸腹等人热了起来。
“好!”
她叫了一声好,直接执起银箸,以箸为锤,轻击铜缶,唱了一曲《东问》。
这首代表胜利的歌曲大气又昂扬,清越的歌声优美流畅,韩菀今天真的很高兴,两人气氛少见的轻快和缓,因着此番大捷,穆寒也露出轻松的神色来。
一曲歌罢,韩菀打趣让穆寒舞剑,他抽出长剑,矫健身姿剑势声若雷霆。
她也不用端着家主威仪,惊呼不断,连连鼓掌。
歌声,舞剑,酒菜,饱腹而微醺,她以手撑额,侧头静静看着底下高大英健的人。
烛光晕黄,柔化了他的侧脸,少了平时的沉肃阳刚,眉目深邃,英俊又迷人。
韩菀定定看着他,久到穆寒都发现了,他顿了顿,搁下酒樽,慢慢抬头看过来。
韩菀站起身,提着裙摆,轻轻步下台阶。
她来到他的身边,也不要坐席,就这么跪坐在他的身边。
烛光柔和,映着彼此的眉眼,韩菀伸手按住他的唇。
“先不要说话。”
凝视良久,她轻声问他:“我是不是很无理取闹?”
“明知道你不愿意,还硬拗着你?”
韩菀再次按住他,让她说,她仰头,注视着他一双浅褐色的眼眸,晶莹剔透,琉璃珠似的。
她喃喃:“可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怎么办?”
没有强硬,没有逼迫,酒意微醺,她眉目流露一丝脆弱和渴望,以及期盼,她慢慢蜷缩坐起,双手抱膝,低低声说:“我想过,我们在一起了。”
“……等栗竺李翳这次的事完了以后,等二郎再大些,身体若好了,能掌事了,我们可以四处走走。”
韩菀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权欲心,她也向往另一种生活,盯住烛火,她轻声说:“到时候,你保护我,我们到楚国去,看看渔舟唱晚,去划舟,去采菱。”
“从前听阿爹说,楚地有云梦大泽,万顷碧菱,藕荷连天,斜阳下采菱女荡着小船在穿梭,还会唱曲儿,我就很想去看看。”
“还有鲁国的神山,燕国的长堑,和巴蜀的云道,……”
她未来的计划里,都有他。
柔和的烛光下,柔弱瘦削的少女抱膝而坐,明明只是轻声细语,却无法控制的,穆寒眼眶涌起一阵潮热。
“我是真心的。”
韩菀慢慢支起身体,她侧头,看着他的眼睛,喃喃:“你知道吗?”
一瞬不瞬对视,柔和婉转,时光仿佛停滞了在这一刻,似有魔力一般,怔怔的,两人越靠越近。
差一点,就亲吻上了,穆寒蓦回神,才慌忙偏头移开。
只他不复往日平静,盯着侧边某一点,呼吸乱了。
韩菀不逼他,她执起他一只手,放在自己心上,“你回去仔细想想好不好?”
“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有什么困难,我们一同应对好不好?”
穆寒呼吸粗重,他的手在颤动。
良久,韩菀轻轻放开他,“好了,夜了,回去梳洗,咱们休息吧?”
她没有再逼他,柔声微笑。
穆寒喉结滚动,片刻,才站起身。
韩菀轻柔点头。
一双美眸映着一室灯火,似坠满漫天星光。
穆寒移开视线,临行前,他低声说:“晔二郎君那边,主子不妨留心些。”
这个韩菀知道:“放心,我已吩咐那边的人留神了。”
简单说完一句,穆寒告退转身。
倒退几步,转身出了玄关,无声无息,和以前一样。
只掩门前,他控制不住,往里面望了一眼。
室内安静,灯火明亮,她一身茜色提花缎面曲裾,仍跪坐在他的坐席侧,正低头看着他用过的杯盏。
烛光晕黄,她光洁如玉的侧颜一层橘色暖光,柔美,温暖,柔和似画,动人心弦得不可思议。
穆寒轻轻掩上门。
无声的轻柔,撼动了他的灵魂。
夜风吹拂,沿着廊道缓缓前行,那张柔美真切的面庞,真情流露的轻声告白,给他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心潮起伏。
韩菀可能想象不到她的影响力,心乱了,思绪也乱了,他控制不住脑海全是她刚才说的话,思绪不由自主顺着她的计划想了过去。
穆寒仰首,看漫天繁星,星河璀璨,情潮起伏,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勉力镇定,没在人前露出异样。
情绪波动太大,他根本没法直接回东厢,沿着郦阳居里外巡视了一遍,又抽查了大半院外,把大半个府走了一遍,微有些凉的夜风一直吹拂,他才总算稍稍平静了下来。
这才惊觉,距离开郦阳居已快半个时辰,她大概等着准备休憩,穆寒心里一急,立即匆匆往东厢书房行去。
准备尽快梳洗更衣。
夜深了,府内灯熄灭大半,穿过侧门转入院内,夜月下花木疏阔,庭院一片寂静幽暗,柔和夜风穿过庑廊,海棠老树的叶子刷刷轻响。
穆寒快步步上台阶,正要转进东厢书房门,忽一顿。
庑廊之下,老海棠的树影下,他碰上了一个人影。
微胖,妇人髻,立在东厢门前,似专门在等他。
他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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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穆寒第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妇人是温媪。
郦阳居的掌事嬷嬷,她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韩菀的奶母。
隐有所感,心某处一坠,一直难以平复的情绪忽静了下来,脑子陡然一醒。
穆寒垂眸。
温媪转了转身,她已发现穆寒回来了。夜色下魁伟的青年身影如山岳,庑廊的阴影覆盖了他上半身,他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穆寒回来了?”
温媪先说的话,这个妇人素来慈和又严肃,她打小主子落地就伺候在身边,奶哺哄洗,精心照料,十数年下来比自己亲生的孩子感情还要深几分,待韩菀最是恭敬慈和不过。
只管束郦阳居却甚认真严格,这上下仆役近百,不认真严格根本不行,多年下来,早养成了严肃的性子。
她步出海棠树影,月光照在她身上,温媪身上还是那套衣裳。主子把人都屏退后她并没回去梳洗更衣,衣摆沾露,她显然等穆寒很久了。
穆寒并未问温媪找他何事,温媪也没打算在外面说,看了看东厢的房门,“我们进去说会话?”
穆寒推开房门,温媪紧随其后,她掩上门,穆寒垂眸要燃烛,被温媪制止了,“不必了,这就可以了。”
墙角有一点长明烛火,室内昏暗,温媪推开后窗,皎洁的月光洒了进来,银色铺满一地。
正房已经熄灯了,但她知道韩菀还没睡,东厢距离正房很近,点了灯很容易就引起后者的留意。
温媪把窗推开,注视后廊郁葱花木片刻,转身看穆寒。她没碰长案文牍书简,到另一边矮榻的炕几一侧坐下,翻起茶盏斟了两盏茶,其中一盏推到对面,“坐吧。”
穆寒没有坐,就静静立在垂幔侧。
他微微垂眸,心里对接下来的谈话已隐有所感。
他不坐,温媪也没说什么,端起茶盏要喝茶,低头望了茶盏,最后却没能喝下去。
她叹了一口气,将茶盏搁下:“这套漆盏,是主子十岁那年生辰,主君特地命人从信国带回来的。”
精描细绘,栩栩如生,韩菀见了很喜欢,特地命人收进库房。
穆寒置东厢为书房,她特地开了私库给他选摆设,这套漆盏就是当时她选出来的。
穆寒不知,但温媪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她心爱之物。
穆寒心一震,抬头盯那套就随意搁在炕几上漆盏,片刻,视线掠过其他,屋里她选的许多大大小小的摆设用具。
温媪长长吐了一口气,茶也喝不下去了,言归正传:“穆寒啊,府里待你如何啊?”
室内一寂。
片刻,穆寒的声音:“恩重如山。”
确实,确实啊,是真真正正的恩重如山啊。
温媪站起身,她看着几步外的穆寒,月光投在地面折映在他脸上,轮廓深邃,沉静肃然,身躯魁伟如山,脊梁挺直有力。
“韩氏救你的命,纳你入府予与容身之地,许你学武,还识了字。”
当今世上,贵族才有资源和资格识字,而穆寒,仅仅只是一个出身最卑贱的混血羯奴。
不仅如此,穆寒还被选拔为家主亲卫,韩父看重他,赏识他,甚至将他选为儿子将来的辅助者,悉心引导他,教他,甚至连他的母弟也得到悉心的安置。
那可是如同再生,真真正正的恩重如山。
“可是你呢,你是怎么回报韩氏,回报主君的?”
温媪神色陡然一肃,厉声一字一句:“你竟敢勾引女郎?!”
是的,温媪察觉了。
其实自发现那个荷包那会,她心里就存了点疑惑。原因无他,韩菀小时东西都是她一手一脚收拾的,她记性不错,她记得女郎跟主君去了一趟陈国,回来那个荷包就丢了。
笼箱都是她收拾的,她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突然回来了荷包,当时倒没有很引起温媪的注意,只是随着后来韩菀下定决定,郎有情,女有意,虽是一个追一个避,人前也没露什么,但那种氛围总是不一样的。
尤其是这趟从缙国回来以后,韩菀不经意流露的女儿娇态,温媪是过来人,她本就心存疑虑,一下子警铃大作。
经她观察,她确定了,且感觉已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了。
先头外事紧急,她拖到今日,一见事毕,就立即寻上了穆寒。
温媪一点点带大的韩菀,在心里她是最美好最高贵的,可媲美公主,不,若韩国还在,韩菀本来就是公主。
哪怕韩国没了,这大梁一朝,她仍是天子嫡脉!
温媪简直怒不可遏,穆寒一个羯奴,韩氏和主子待他天高地厚之恩,他不思竭力回报,竟还敢生出登天摘月的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