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陈孟允对视一眼,不知为何,二人心里总有一些不祥的预感,坠在心口沉甸甸的。
韩渠不免归咎于穆寒,他不着痕迹瞥了穆寒一眼。
对于韩府家中事,陈孟允韩渠等人是知晓一些的,他们没法所说什么,私下长叹一口气,一团乱麻。
这一干心腹中,未尝没有责怪穆寒的,比如韩渠,他难免觉得穆寒僭越不守本分。
一个羯奴,得韩氏及主君主子天高地厚之恩,不私竭力回报,竟还敢僭越犯上,勾引主子妄想一步登天,真真是岂有此理!
韩氏好不容易才有如今,又要兴波澜,他心中气愤,当着韩菀面前不敢表示什么,只掠过目光难免含有恚责。
穆寒垂眸。
韩菀微皱了皱眉:“好了,都去罢。”
“主子也早些歇息。”
“嗯。”
众人随即起身,拱手告退,韩菀颔首,韩渠等人鱼贯退去。
绢灯光晕晃动,人声渐去渐远。
韩菀起身,牵着穆寒的手出了后房门,沿着廊道进了第三进的正房。
这外书房是个院落,第一进理事会客,第二进是重要宗卷和藏书,最后一进则是韩菀起居休憩的地方,她最近大多都歇在这里。
烛光昏黄,炭盆燃起屋内融融暖意,韩菀捧着他的脸,柔声说:“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一起的。”
方才韩渠目光她隐有所觉,她也知道母亲并未善罢甘休,但她决定已定,绝不动摇。
莹莹烛火,映着她一张柔润婉约的秀美面庞,她微笑看着他,一双美丽眼眸比那星子还要璨亮。
她说得很认真很认真。
穆寒勉强笑笑,轻轻抚摸着她疲惫的一张面庞。
韩菀连续忙碌很久了,家中剑拔弩张,外事高强度工作,明里暗里,她即便再是年轻,也难免会觉疲惫。
她一直尽力轻快,佯作若无其事,可脸上倦色却骗不了人。
是他太过贪心,才累她至此。
她本应不该承受这些。
她原先背负的已足够多了。
一种悲恸油然而生,喉头发哽,眼眶一阵潮热,但穆寒尽全力压住了,他勉强露出一抹笑。
“菀儿,……”
“嗯?”
她仰头亲吻他,穆寒动了动唇,几次张嘴欲劝分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恨自己,可更多的是悲恸的绝望,他知道自己该放手,却放不开,哪怕明知粉身碎骨,他也想坚持到最后一刻。
他落了泪,却不想她发现。
他回吻她,借抚按发顶的动作拭去泪,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抱紧她,亲吻她。
她立刻回应了他,两双手在交缠,一仰栽滚在身后的床榻上。
就允许他最后放纵一次吧,一次,上天垂怜,真就一次。
他强忍住喉头哽咽,一寸寸亲吻她,帷帐落下,他的泪无声湮灭在衾枕间,他最后用口舌伺候了她,用尽全力去取悦她,缠绵一遍遍,绝望的悱恻。
青丝缠绕在一起,最后她把脸埋在他怀里昏睡过去,脸红扑扑的,他舍不得睡,痴痴看着她。
夜渐深了,秋风瑟瑟,“啪”一声折响,穆寒怔怔回神,不禁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
原是院里的秋海棠被吹折了枝丫。
虬结的老海棠,又一支长桠伸到窗牖下,灿灿开满了花,他和韩菀曾约定,明年定要一起再看。
可明年未到,花枝已断折。
……
孙氏不可能赞同,此事更不可能就此作罢。
这个穆寒知道,韩菀也知道。
她不肯让他落单,对孙氏避而不见,孙氏几次招人皆被韩菀强硬阻拒,后者愠怒可想而知。
越发痛恨穆寒。
双方矛盾不可调和,一直在往上堆积,在不久的将来必会爆发。
这一天终于来了。
深秋的夜里,戌时,韩菀将手头事务俱处理妥当后,终有了些闲暇,能早些归家。
第一天,孙氏并无动静。
第二天夜里,韩菀刚进浴房的空隙,田荭私下进了郦阳居,顿了顿:“穆寒,夫人召你。”
穆寒沉默抬眼。
终于来了。
孙氏酝酿至今,必然是有了把握。
田荭深深呼了一口气,轻声:“……布媪和阿汤,现正在正院。”
穆寒的母亲,还有弟弟一家。
田荭抹了抹脸:“夫人吩咐勿扰主子,速去。”
穆寒喉结滚了滚。
深秋的风穿堂而过,呼呼吹得人变体生寒,他僵立片刻,举步往外。
“站着。”
一道清越的女声,叫停了正要无声往外的二人,田荭忙回身跪地见礼。
穆寒蓦回头。
韩菀撩帘而出,她换下繁复的深衣曲裾,一身深紫色的扎袖胡服,简洁利落,双目澄澈。
她对穆寒说:“我们一起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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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深秋风冷,呼呼而过,韩菀站在庑廊下,碎发衣摆猎猎,绢灯为她的眉目渲染了一层橘色,她神色很平静。
不疾不徐,缓步行至穆寒身边。
穆寒唇动了动,只在他说话之前,她微蹙了蹙眉,睨着他:“你可不许伤我的心。”
穆寒说不出话了。
他想说如今已无计可施,莫要真伤了母女情分,不值,真的。
但这许多许多的话,被她一堵,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她这才满意一笑,缓步上前,握住他的手。
她掌心柔软温暖,暖热了他冰冰凉凉的一双手,体温透过皮肤渗透他的身体,他才重新感觉到了温度。
韩菀心疼,吩咐取披风来,她接过漳绒面的厚斗篷,踮脚给他披上,垂目仔细系上系带。
厚厚的斗篷一上身,阻隔了寒风,身体终于重新暖和了起来,韩菀仔细给他整理好衣领,这才牵着他的手,侧头看田荭。
她淡淡问:“布媪和阿汤怎么回来的?”
穆寒这一软肋,他的母亲和弟弟,其实韩菀早早安排好了。她已将人安排到郇国和信国交界的一处叫冯乡的丝庄。
冯乡不大,很不起眼,距离郇都也足够远。韩菀是私下动的手脚,按正常流动来将人调走,而后转了几遍,再到冯乡。之后,她将所有有关的存档都销毁了,又杜撰了一些,而冯乡留档,布媪和阿汤一家却用着另外的名字。
虽人还在韩氏,但韩菀能保证,孙氏是没办法把人翻出来的。
孙氏再找穆寒,意料之中,早晚的事,但布媪母子一家,却还真是意外了。
田荭低头一直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韩菀没有迁怒他,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忙禀:“是穆汤的妻子阿狩。”
韩菀安排得再好,也耐不住有人自己跳出来,穆汤的这个妻子是个心活眼活爱占便宜的,偏偏人愚昧眼界跟不上。
布媪和穆汤虽对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很诧异,但谨小慎微惯了的二人并无怨言,听过穆寒的话后就安安分分过去重新生活了。
可这个阿狩却不甘,她大伯子是大总管,是主子跟前的心腹红人,她家不说被提携,反被一脚踢出郇都,这不可能。
她认为是因大伯子对家的缘故,料想避过一段时间风头便能回去了,她千方百计往郇都送信打听,被婆母夫君呵斥制止后就偷偷送,发现信笺被丝庄管事拦截后,她就另外设法绕过对方送。
这般锲而不舍,最后终于撞到正大怒全力寻找她们一家的孙氏手中了。
穆寒抿唇,唇角似结了冰。
韩菀拍了拍他的手,轻声安慰:“没事,我不会让他们有事的。”
“走吧。”
她望着无垠苍穹,雨后潮润沁冷,星光璀璨,夜空漫无边际,深吸一口寒凉的空气。
韩菀牵着穆寒的手,举步往正院而去。
……
她有预感,只怕这件事情,今夜将会有一个了结。
韩菀坦然,她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她曾经对穆寒说过,牵了她的手,就一辈子不许后悔,她也是。
她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很坚定,也不会后悔。
牵着这一双曾经为她遮风挡雨,两辈子为她出生入死,哪怕付出生命代价亦义无反顾的手。
他的掌心粗糙如砂砾,却给予她最悸动的触感。
现在轮到她了,轮到她保护他,轮到她坚定不移地挡在在他身前了。
韩菀和他十指紧扣,她紧紧攒住他的手,给予他温暖与力量。
她知道他心里并不能坚定确信,哪怕她曾一次次诉说保证。很多事情没发生之前怎么说都没用,但她会用行动来证明一切。
瑟瑟的秋风,一步一步的前行。
……
正院灯火通明,护卫仆婢肃然而立,偌大的庭院内所有绢灯石幢尽数点燃,檐角雨后的湿润犹在,只瑟瑟的冷风到了此处都仿佛凝滞了几分,气氛肃穆紧绷。
其实郇都韩府和东阳君府很像,前者就是仿照后者来修建的,主要院落几乎一模一样,幼时韩菀见了曾问过父亲,父亲笑说,这是怕她和阿娘弟弟不习惯呢。
遥望这条灯火通明的阶梯,韩菀有几分恍惚。
她曾无数次笑着踏上去,飞奔投进母亲的怀里,孙氏总会急急迎上来接住她,絮絮叨叨数落,女孩子可不能这样,菀儿长大了,下回不可了。
只那双柔软的手却紧紧抱着她,生怕小小的她一不小心磕着碰着。
那张秀美婉转的面庞从年轻到眼角长出细纹,岁月留下痕迹,只慈爱的目光却一至如今。
如果可以,韩菀并不想与母亲分歧争执,让她生气,她原是盼她能安享晚年,能得享天伦之乐的。
是她不孝了。
饶是韩菀想得再清楚,心意再坚定,只当站在正院宽大院门前的步阶下时,她还是抑制不住感到难受。
她仰头看了院门和院内良久,深吸一口气压下泪意,闭眼片刻,再睁开,神色重新变得平静。
她牵着穆寒的手,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从大门穿过庭院,跨上台阶,一直入到正堂。
堂内灯火通明,枝形连盏灯尽数燃起,光如白昼亮得刺人眼。两排近卫贴墙肃立,气氛紧绷得仿要凝滞一般。偌大的厅堂除了上首的孙氏以及韩琮,前面一角的羊绒地毯还缩着三大两小瑟瑟发抖的人。
韩菀没见过,但想也知就是布媪穆汤以及后者妻儿,老妪和憨厚的青年一脸惊惶,一见穆寒立即望过来,却不敢说话,布媪流下了眼泪。
她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惶惶不敢置信,但见明丽高贵的女郎牵着穆寒的手出现,她无声哭泣,是她们拖累了她的儿子。
那个阿狩,心眼最活却最怕死,搂着两个小孩缩在布媪和夫君的身后。
韩菀和穆寒一脚踏入,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韩琮一直绷着脸十分紧张,见阿姐同来他霍站起身,又慌忙紧张去看母亲。
糟了。
果然,孙氏勃然大怒。
她也顾不上呵斥田荭办事不力,这些时日积蓄的肝火腾一声熊熊燃起,她简直气得肝都疼了,抖着手指着她的女儿,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这个羯奴就这般地好!值得你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回护,为他忤逆你娘?!!”
“是。”
韩菀缓步上前,她站在厅堂中央,看着她的母亲:“他确实很好。”
“若不是他,阿娘,我在离邑山中时恐怕就不在了。”
“他从没逾越,是我再三命令的他。”
“他视我重愈生命,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孙氏简直要被气死了,“那是他的计策!!”
“他勾引的你,他无所不用其极!!”
这一刻孙氏真恨不得生吃了穆寒:“他救你护你,这是他的本分啊!!”
“韩氏对他恩同再生,他护小主子,难道不应该吗?!”
这些都是穆寒该做的事啊,韩氏如此待他,他不竭尽全力才是狼心狗肺啊!!
他的命谁给的?他的武艺在哪里学的?他还识字当了大总管,谁给的,都是谁给的?
没有韩氏,他早成成了一抔黄土了!
这就是僭越的理由吗?这就是不安分的理由吗?倘若人人都这样,韩氏有多少个女郎够分啊?
“他一个羯奴,竟敢妄想主子!!!”
以卑犯尊,这本身就是大罪,这也就在韩家,韩家仁厚,换了其他人家早就处死了。
孙氏也仅仅是打算将他送走而已。
谁料他竟不思悔改,持着韩菀,变本加厉,再三和孙氏对抗打擂台。
孙氏气得发晕,恨道:“当初他护主不力,本就该送到郡营去,倘若不是你……”
“母亲!!”
韩菀皱眉,厉声打断:“父亲之死,原因何在,我们皆已清楚!”
她挺直脊梁:“这并非穆寒之过。”
“韩氏救了穆寒,养育他教导他这不假,可这十数年来,他尽忠尽责,屡得父亲夸赞,亦从未犯错!”
“他有功无过!!”
韩菀深吸一口气,瞥布媪几人一眼:“父亲去世后,韩氏危难之际,他与其他人一起,辅助我力挽狂澜,除曹邑宰,襄助稽侯魏其后夺回丹砂矿,助我清除细作,一步一步掌控韩氏。”
“之后,还有襄平侯府及其背后之主的事。”
“又屡次深入险境,救我于危难!”
“他于韩氏有大功!!”
韩菀一番话极清晰,掷地有声。
她蓦上前一步,直视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