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玉媚说:“是啊,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装不知道,你偏袒江易,无非因为他是江滟柳那个贱人的种,你对她旧情难忘。”
女人的醋意是这世界上最为坚固的东西,它能抵住一切时间的痕迹却不被磋磨。
乌玉媚平日里看起来云淡风轻,但一提起二十年前的旧事,整个人就含酸拈醋得像变了一个人。
“你别胡说了。”于水生无奈,“那女人长什么样子我早就忘了。”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清楚。”乌玉媚冷笑,“江易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自己人,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生在这样的污浊里,清白就是他的原罪。你如果心疼他,那我告诉你,虽然让金富源去找江易的事没和你商量,但我也算误打误撞救了江易一条命。早在几天前他就落霍璋手里了,昨夜霍嵩病危,小东山看守的人不多,金富源趁机去把他带出来,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要不是我,想想霍璋会让他死得多难看。”
她话刚说完,门外有人跑进来报信:“九爷,金爷带着江易回来了。”
乌玉媚说:“叫他把江易带过来。”
“恐怕不行。”那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于水生一眼,“江易的状况不是很好,他昏过去了,现在根本弄不醒。”
*
那座烂尾楼屹立寂静的暗夜里,孤独地承受着城市的风雨。
赵云今拨开无垠的荒草从,透过野草蔓蔓生长的穗子,望向那残破的楼尾。
断壁残垣挡不住寒风,单薄的被子也蔽不住身体,小女孩冷得缩成一团,牙齿磕绊出清脆的声音。
身旁的男孩从睡梦里醒来,将手搭在她额头。她额温正常,没有发烧,只是被入夜的寒气裹着不停地抖。
男孩将她搂在怀里,又将自己的外衣脱了盖在她身上,女孩像只小猫窝在他胸口,可过了很久,依旧不见暖过来。
男孩起身,将身上被子叠成两层笼住他,女孩坐起来,搓着眼睛问:“哥哥,你去哪?”
男孩将她按回褥子上:“你先睡。”
他跑回家里,屋子传来咿咿呀呀的床响和女人不知是痛苦还是愉悦的呻.吟声,他在门口站了一会,见里面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直接推门进去。
受惊的男人从破床上蹦起来,拿被子捂住自己:“这……这是谁啊?”
女人披头散发地爬起,拿起床边的鞋子朝男孩身上砸:“谁让你回来的?滚出去!”
男孩走过来,从床下的箱子里翻出秋冬的厚被。
男人兴致被搅散,穿上衣服就要走,女人理了理头发去拉他,声音娇俏妩媚:“别走啊,这我儿子,等我把他赶出去,咱继续。”
“还继续个屁啊,差点给老子整痿了,真扫兴!”男人甩开她的手,随手丢了五块钱在地上。
女人不干了:“这点钱你也好意思掏?看着挺大个一男人,出手这么抠搜,你要脸不要?”
她去翻男人的口袋,撕扯中被甩了一个耳光。男人一脚把她踹在地上,捡起那五块钱揣回兜里,转身离开:“不要拉倒!老子要是被你吓出毛病,你还得倒赔我钱呢!臭婊.子。”
男孩冷眼看着这场闹剧,男人前脚走了,他后脚抱着被子要离开,女人一把拽住他,劈头盖脸一顿巴掌落在他脸上:“小杂种,我说没说过老娘开张的时候不准你进来?非要气死我你才得意是吗?”
男孩不躲不避,任她打骂,等女人打累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你给我回来!抱着我的被子去哪?”等女人追出屋时,他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女孩正朦胧睡着,忽然感到身上压了一床柔软的东西。
她睁开眼,看见江易肿起的脸,吓了一跳,她伸手去摸他伤口,却被他抬手别开。
“哥哥,你的脸怎么了?”
男孩用手心捂住她的眼睛,躺在她身边,用身体为她挡住残壁上吹来的夜风,他轻声说:“现在不冷了。”
女孩还想要扒开他的手查看他的伤,胳膊却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云云。”男孩酷酷地说,“别吵,好好睡觉。”
可女孩睡不着,非要看,扭来扭去像只软骨的小猫,男孩不轻不重地威胁:“你再乱动,我就挠你痒痒。”
女孩不放心上,还继续动,于是男孩在她腰上点了点,她不禁痒,咯咯笑起来,漂亮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
夜深,万籁俱寂,女孩笑累了,枕着男孩的手臂打瞌睡。
弯月悄悄爬至头顶,投落一抹温柔的清辉,赵云今一步步走上楼,望着月光下一对相拥而眠的天真孩童。
女孩眼皮子打架,却迟迟不肯睡,偷偷睁眼瞄他的脸,许久后,她轻轻爬起来,澄明的眸子盯着男孩:“哥哥……”
她嗓音软软甜甜,轻轻在他伤处亲了亲,笑容美过天上的月亮和繁星:“等我长大后,嫁给你好不好?”
男孩怔住,他没有说话,随即不自然地别过头。
女孩似乎就想看他别扭的模样,恶作剧得逞后扮了个调皮的鬼脸,夜深了,她也玩够了,盖着厚厚的被子,躲在男孩温暖的怀抱里,沉沉地睡去。
那一整夜,男孩都没有入眠,他怔怔地看着楼外的星空,嘴角难以自抑地勾起笑容。
赵云今站在烂尾楼的一隅,在那一刻,她似乎能闻到被子里男孩身上清淡的皂香,能感受到他呼吸时洒在头顶绒毛的痒痒触感,还能听见他鲜活有力的心跳。
茉莉花味的夕阳里,男孩笨拙地将一束花环串好,戴在她的脖颈上。
波光粼粼的香溪水面,沉溺了许久的男孩突然蹿出水面,吓了河边的女孩一跳,他头上顶着深绿色的水草,抹了把脸,咧开嘴朝她笑。
假日闲散的午后,男孩提着麻袋,牵着女孩行走在大街小巷去捡纸盒和空瓶子,等到夜幕漆黑,他进苗苗面包房,用卖废品的钱买下一个不算新鲜的巧克力面包,女孩坐在路边,将面包分成两半,大的给他,小的自己捧在手里。
男孩没有吃,等她手中那块吃完,将自己那份递给她。女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包,嘴馋却不舍得再吃了,她将那半块面包又分成两半,一人一半:“不准再给我了。”
男孩笑笑,接过塞进了嘴里。
瓢泼大雨扫落了院墙上的红蔷薇,女孩哭着被养父母拉上轿车,留下男孩拎着小桶站在荡荡的雨中。他稚嫩的脸上神情比雨水还冰冷,望着车尾一点点消逝在视野中,忽然丢掉桶,疯了一样拔腿去追那车子。可风雨太大,任他衣衫被雨水浸透,凉鞋甩进路边积满了水的阴沟,也无济于事。
蔷薇的花瓣荡漾在涨满水的沟渠里,随着浑浊的雨水朝不知道哪个方向漂去。
他什么都没能留下。
一块块碎玻璃般的记忆浮荡在虚空,刺痛,焦灼,过往的种种铺天盖地卷入,让她的脑海泛着阵阵清晰的痛。
那段记忆并没有被忘却,只是一直尘封着,在这一刻轰然炸开,一片片,晶莹莹,像漫天的星星一样,飞往它本该存在的夜空。
……
朦朦胧胧中,赵云今听到身边有人低声交谈。
“她的烧已经退了,为什么还不醒?”
“冒着暴雨跑了二十几公里的山路,高烧到四十度,人还在就不错了,让她多休息一会吧。”
身下不是潮湿坚硬的草地,而是松软温暖的床铺,四周也没了雨声。
赵云今睁开眼,护士围上来检查她的身体。赵云今身上的力道已经全部卸掉,软趴趴没有力气,只能堪堪抬起手放在小腹,她手背挂着针水,护士怕碰到,走过来将她的手摆在床边:“别担心,孩子没事。”
护士离开后,赵云今摊开手,里面只剩存储卡刮下的印子,卡却不见了。
她猛地从昏沉中惊醒,坐起身时不当心扯掉了头顶的吊水瓶。有个女警在一旁守着,见状连忙跑过来按住她:“存储卡还在,贺队已经拿到了。”
“贺丰宝人在哪?”赵云今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沙哑。
“我们导出了存储卡里的内容……”女警顿了顿,“贺队带队去了小东山,陆福明是安全的。”
赵云今怔了一下,抬起头:“江易呢?”
女警说:“在贺队赶到时,江易已经被于水生的人带走了,警察赶过去了,听说江易是于水生的手下,应该不会伤害他……”
赵云今偏过头,窗外暴雨已停,但天空仍有黑云翻涌。
“你不明白。”她轻声说。
她不明白,宋军、乌志、韩巴,还有金富源,都栽在了江易的手上,哪怕于水生不会伤害他,乌玉媚也绝不会放过他。
☆、120
几桶冷盐水下去, 江易僵硬的身体微微动了,伤口泡在盐里,流下了一地污血。
在他不远处, 一个全身被缚的女人跪坐在地上,她衣衫褴褛, 嘴里塞着脏抹布, 但依然能辨认出脸。
霍璋的人去了燕子老家却没找到人, 只绑了阿财在小东山,他之所以没能找到,是因为她已经被乌玉媚抓来了。
女人被囚禁在这的时间不短, 这些日子显然吃了不少苦头, 周围的男人只是朝她走了几步,她就忍不住边抖边瑟缩着后退。
金富源踹了她一脚,将她踢倒在江易身上流下的污血中:“沈佳燕, 你现在没指望了,可以好好说说了, 当初是不是他指使你去祸害的宋军?”
燕子脸上沾了脏, 身体也应激反应抖个不停,但她依然没有供出江易, 勉力弯出一个妖媚的笑:“你们总让我认这个罪,可做我们这行的, 身上有病不能怪我啊,既然来嫖肯定就得做好得病的准备, 我接过那么多客, 怎么知道哪个叫宋军?”
金富源蹲在她身边:“你不认得宋军,我可认得沈佳旭呢。”
“那年参与绑架沈佳旭也有我一份力,我记得, 他那根手指头还是我亲手剁下来的。”金富源阴恻地笑着,“本来想要的是你,没想到你弟弟的肾更适合配型,他进去第二天,就救活了一条人命。佛经里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他后来又活了两年。”
“这两年里,我们陆陆续续从他身上取走了很多东西,沈佳旭给我们赚了几百万,算起来真是个宝贝。”
燕子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眼睛里有泪水滚出来,盯着他骂:“畜生。”
金富源冷笑着起身,他被骂了一句,心情不爽得要命,抬脚朝她脸上踩去,可鞋底没能踩到女人的脸,踩到了一双骨致分明的手。
江易将沈佳燕推开,手没来得及撤走,留在了金富源的脚底。
金富源鞋尖不客气地用力碾了几下,全部体重都压在上面。
江易闷哼一声,却没让那痛叫溢出口,他眸色暗沉却不减桀骜,哑着嗓子说:“有种冲我来,搞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金富源弯下身子:“这手不错,你当初就是用这双手把阿志送到鬼门关的吧?”
这些天暴雨连绵,为了防滑,在去小东山前金富源特意换了双钉鞋,此刻踩在江易手上,稍微用点力就出现一个个血窟窿。
燕子发出一声尖叫,爬起来去抠金富源的脚。
男人一巴掌把她甩开,脚下用的力更重了:“我现在就把你这双手废了,看你以后怎么拿它耍牌。”
他正要动,房门打开,乌玉媚走进来,于水生跟在她后面,看见他,金富源松开脚,走过去恭敬地喊了一声九爷。
于水生的目光沉甸甸落在江易遍体的血迹上,又挪到他那只血肉模糊的眼上。
伤口的剧痛、身体的脱力,大脑炙烤般的感觉一齐上涌,江易如同一条脱了水的鱼,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于水生脸上没有表情,但在这个时候,没有表情才是最可怖的事。
金富源拿捏不好他的想法,只得看了眼乌玉媚,低声说:“三太要不要亲自审审?”
下面的人搬来椅子,乌玉媚却没有坐,她蹲在江易面前,温声问:“阿易,你从小就在九叔身边长大,一直都听话,我很难相信这些事是你做的。实话告诉我,阿志、韩巴和宋军的事真的都是你在背后搞鬼吗?”
江易嘴角弯起一个轻蔑的弧度,乌玉媚问:“为什么?”
“为什么?”江易垂在地上的手微微蜷曲了一下。
他失血过多,皮肤温度像冰一样,关节也僵硬得难以动弹。
“人在做,天在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问我为什么?”
他黯淡的眼眸忽然熠熠地亮起来,乌玉媚在那瞬间没来由得心慌了一下,她下意识后退,可已经晚了,一直虚弱得动都不能动的江易猛然弹了起来,在他身旁地上放了一个插着山百合的长口花瓶,他攫住瓶口,抡起朝乌玉媚头上砸去。
乌玉媚养尊处优这些年,反应力和行动力都已经退化,根本来不及躲,手下的人也来不及救。
离她最近的是于水生,他吼了一声,冲过来将她撞到一边,那青瓷花瓶在他头顶应声炸开,落了一地碎渣。
江易捡起离他最近的碎片,捞住于水生快要倒下的身体,勒紧他脖子,将碎片锐利的一侧抵在他颈动脉处。整个过程不过三四秒,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于水生的命就已经被被攥在了江易手里。
他脸色还算平静:“江易,冷静点。”
江易脸□□涸的血痕覆着,恐怖得如同从地狱里走来的修罗恶鬼。
不知怎的,金富源脑海里蓦地闪现了四年前的一副画面。滂沱雨夜里,废弃的棺厂散发着霉菌的潮味,丁晨凯也是这样骤然暴起朝江易扑来。电灯全灭,他们在漆黑的室内无法视物,一步步缓慢而小心地靠近。
几声无法形容的闷响过后,有肉.体噗通倒在地上的声音。
等电源再次亮起,江易呆滞地靠着身后的机床,在他脚边,躺着丁晨凯已经失去了呼吸的尸体。
金富源见惯了血腥,很看不上江易这幅样子,嗤笑道:“不就杀个人,也值得你像死了娘……”
那时,仅仅十九岁的少年人抬眸看他的那一眼,竟让金富源还未出口的话戛然咽了回去。